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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焦二菊並沒有留神男人的情緒變化,還在糾纏著她那個疑難的字兒和問題,扯了男人一把說:「到底兒念什麼,你倒告訴我呀!」

  韓百仲看著妻子,漸漸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說:「嗨,這個字兒你都不認識呀?」

  「廢話,我認識還問你呀廣

  「念聖(繁體字為聖) !」

  「怎麼講呀?連在一塊兒講講我聽。」

  韓百仲翻著課本子,找到那句話,看了一遍,念道:「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是我們黨的最終目的,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的神聖任務……」

  焦二菊拿過課本子,照著男人教的,結結巴巴地重念了一遍,又問:「『神聖』這兩個字兒怎麼講啊?」

  韓百仲眨巴著眼說:「神聖嘛,神聖,哎,神聖就是了不起的意思,就是最大、最高、最好、最了不起!打個比方說你就明白了。舊社會咱們受苦的莊稼人認為最了不起的是什麼呢?是神仙。村村都有廟,蓋不起大廟的窮村,就修小廟,頂不濟的也得搭個小五道廟,河邊有龍王廟,山上有山神廟,家家都供著神仙,打不起木龕的,糊紙龕,頂不濟也得貼張紙兒,掛個布簾兒,多窮多苦,過年過節,也得給它燒上一柱子香。為什麼呢?有的人家為了發財,有的人家為了不挨餓、不受窮,為了發財、活命,就求神仙保佑,說神仙什麼本領都有,要什麼有什麼I 多了不起!換個字眼兒,就是神聖I 那當然是迷信、胡扯,共產黨是不信這一套的,信共產主義!到了共產主義,人人都過幸福生活,想幹什麼,就能幹出來,要什麼,有什麼,怎麼走到這一步呢?不求神,不拜佛,發動群眾革命、鬥爭、建設。你看看,為了這個,多少人送兒子當兵、送男人打仗,多少人坐大獄,多少人犧牲了;這幾年,你瞧咱們東山塢,男女老少一個心眼兒,長春不顧一切,領頭搞工作,馬老四命不顧,帶病養牲口,焦淑紅書不念了,回鄉生產;你呢,不是連麥子都不心疼了,要給焦慶媳婦二鬥嗎……」

  正聽得津津有味兒的焦二菊,聽到後邊這一句,象讓針紮了一下子,一晃身子說:「呸,又揭人家的短啦!」

  韓百仲認真地說:「不是揭你的短,我是說,你的方法不對頭,用意還是好的。你為的是咱農業社,為的是將來搞成共產主義,這就很不簡單,很應當表揚。你瞧瞧,共產主義能把這麼多人的心都給聚到一塊兒,把這麼多人的勁頭兒都給發動出來,把一盤散沙子似的農村,變成一家人了,把那些任什麼不懂,只知道出苦力、過苦日子的人鍛煉得成了戰士,甘心情願朝那個大目標幹一輩子、幹到死了,這是多麼了不起呀!這不神聖嗎?」

  焦二菊的兩隻眼睛直放光,聲音有點兒發顫地說:「哎呀l 你就挺神聖……」

  韓百仲一擺手:「老天,這個詞兒你可別亂用!」

  「你不就很了不起……」

  「說不上。」

  「你真自私!」

  韓百仲嚇一跳:「嘿,你怎麼一會兒把我往天上捧,一會兒又把我往地下摔呀!我怎麼又自私啦?」

  焦二菊又委屈又惋惜地說:「怎麼不自私,我沒有冤枉你!當初,你要是把這套底兒全都交給我,我不是也跟你一塊兒加入你們這黨裡邊來啦!」

  「當初,當初,當初我懂個屁呀I 給你交底,連我還不摸底哪,別看也學了,也念了,可沒有弄明白!」

  「沒弄明白,你怎麼一直就幹得這麼有勁兒呀?」

  韓百仲漲紅著臉,拍著大手說:「這你倒問到地方了!告訴你,從打由北平回到家,跟共產黨一沾邊兒,我就認定了共產黨是咱們窮人的靠山,跟他幹沒錯兒!對書本子上的話,明白不明白不管它,有一條根子我是把住不放了:黨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永遠不變心!」

  焦二菊也拍著手說,「哎,你這一條,跟我一樣!我也沒弄明白,可是黨指哪兒,就幹到哪兒,沒二話。別人不清楚,你總清楚,我不是吹大話吧?這麼多年,我沒走到你前邊去,可我也沒有讓你丟下,總跟著你轉了!你要是早拉我一把,說不定早跟你並上肩頭了!」

  韓百仲拍著妻子肩頭說:「對,對,往後,你就這麼幹下去,沒錯兒。」

  焦二菊推開男人的手說:「不行,不行!你講話,階級鬥爭越來越複雜了,我得加油學本事,要不可吃不開啦!」

  韓百仲說:「我是說,你先把腳跺在這條正道上,一步一步走,越走眼越明,越走心越亮,越明亮,幹著越有勁兒,越有勁兒幹,本事也就越大了!要學習,得一邊幹著一邊學習,學了就用,那才學得透哪!」

  焦二菊說:「我就是學了馬上用;不為用,學它幹什麼,不學又用什麼?」說著,撥了撥燈珠兒,又展開了《黨員課本》,伸著一個手指頭,戳戳點點地念下去了,「每一個共產黨員,為革命,為人民的利……噢,這個是『益』;為人民的利益,不怕苦,不怕難,不怕挨餓受……這個念『凍』吧?對。不怕挨餓受凍……」

  韓百仲坐在一旁,一邊解著衣裳鈕扣,一邊聽著妻子念書,他那疏淡的眉毛不停地跳動,那消瘦的臉上也泛起了紅光。他想起每天每時進行著的戰鬥,想起蕭長春傳達的王國忠的指示精神,想著「提高戰鬥力」的要求;他感覺到,在前一段鬥爭裡,廣大社員和積極分子都己經提高了戰鬥力,這會兒都在自覺地要求迸步;支部明確了目前的形勢和要求,再狠狠地一抓,大夥兒會提高得更快了。比一比,看一看,本領長得最快的人,還是那些真正熱愛「神聖任務」的人,熱愛這個任務,才肯為它拚命幹,一拚命幹,本領才能長得快。回頭看看,自己這十幾年,從一個連「革命」這個詞兒都不懂的人,成了搞革命的人了,如今眼睛亮堂,對社會走的每一步心裡都是有底兒的,這不是證明嗎?再看蕭長春,那就更不得了啦!半年前,他還不是跟焦克禮、焦淑紅這些人差不離兒呀,可是一擔起重擔子,就象西河邊苗圃裡的樹秧子,一天一節兒,眼看著往高長,眼下跟全鄉的支部書記站在一塊兒,也得排在前邊。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蕭長春那幾句話又響在耳邊了:「本領得在工作裡邊學」、「眼下當然是嫩一點兒,應當讓他們在工作裡邊闖闖」。對啦,蕭長春就是這麼闖出來的。奇怪,去年蕭長春沒有闖的時候,自己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個人材,現在蕭長春也想讓焦克禮他們闖一闖,自己也沒有承認他們是個人材;沒想到蕭長春,人家闖出來了;上一次對待蕭長春,證明自己的水平低,這一次對待焦克禮,又要證明自己的水平低嗎?

  韓百仲想到這兒,又把脫下來的小褂子穿在身上,湊到妻子跟前說:「來,咱們倆一塊學吧。」

  焦二菊很納悶地看了男人一眼,說:「咦,今兒個的日頭從哪邊出來的呀?」

  「怎麼啦?」

  「往日一回家,枕頭裡好象縫著一塊吸鐵石,吸著你那腦袋;枕頭上又好象有火,你那腦袋往上邊一沾就著……」

  「你也別揭短。」

  「是這麼一回事兒嘛!」

  韓百仲點了點頭:「是這麼一回事兒。我為什麼看事兒總比長春差著一截兒,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他學習得好,也沒有他遇著事兒那麼愛動腦筋,從這會兒起,我得帶頭提高『戰鬥力』了。」

  焦二菊笑笑說:「哎,我還有個問題要問問你哪!」

  韓百仲也笑笑說:「請問吧。」

  焦二菊說:「剛才你說,你入黨那會兒還沒有把共產主義的事兒弄懂,可是一點一點地弄懂了;那個馬之悅跟你前後腳入黨的,他怎麼就沒有弄懂,好象是越弄越糊塗了?」

  韓百仲想了一下說:「這個問題問的真有意思。你怎見得他沒弄懂呢?你問過他?」

  「還用問哪,弄懂了共產主義的人啥樣兒,沒弄懂的人啥樣兒,只要瞧瞧他那一行一動,全看出來了。他馬之悅要是象你這樣弄懂了共產主義,還能跟馬鳳蘭成親,還能跟馬小辮來往,還能跟那些不蘭不四的人打連連?還能總跟上邊的政策頂牛兒,還能總跟長春鬧彆扭?」

  「要我看,他就是弄懂了,也還是這個樣子。」

  「這又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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