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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小夥子提著木棍子,沿著牆根,衝衝地奔向街裡去了。喜老頭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又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仰臉看看滿天的小星斗,又朝旁邊黑洞洞的小院子瞥了一眼,想站起來到後邊走動一下。他用盡力氣拄著棍子,棍子頭兒拄進土裡好深,也沒站起來,那兩條大腿,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倒像是跟自己毫沒關係的兩根木頭棒子。他惱火了,攥著拳頭,使勁兒在膝蓋上捶了兩下子,一咬牙,站了起來——骨節吱吱響,汗珠子也同時從腦門上冒了出來……

  韓小樂倒是腿腳靈活,一會兒的工夫,他把馬齋家、腐老五家的院前院後全都轉了一遍,最後又朝著馬之悅那個刻著「神茶鬱壘」的黑漆大門走來。他走著,想著,掂著喜老頭說的那些話。他覺著,儘管喜老頭說話有點硬,甚至有點讓人家怕他,可是跟這樣的老年人在一塊兒呆著,真能學到本事。這個小夥子一九四八年土地改革才十歲,從溝南邊那個半坍的土屋子搬到獅子院,就跟喜老頭住在前後院。有人誇他:「這孩子長的秀氣,將來有出息。」喜老頭卻說:「有出息沒出息不在外表上,心裡秀氣才行。」媽媽想讓韓小樂去學木匠,喜老頭說:什麼匠也不如先上幾年學,識幾個字兒。等韓小樂念完了初級小學的時候,要奔他哥哥那兒找個能吃香的工作,喜老頭堵著門口罵他忘了本,硬把他給留下了。喜老頭是獅子院的「首長」,院裡那些小年輕的,又怕他,又敬他,又都不知不覺地照著他的樣子學,懂事理的成年人,更是願意按著喜老頭的心意行動。組織互助組那會兒,全院的人異口同聲:「搞!」辦初級社那會兒,全院人異口同聲:「入!」賣餘糧的時候,搶著多報;服義務兵役的時候,爭著報名就連開群眾會,都是一呼全到,不論大大小小的事兒,獅子院都走在前邊。因為這個院子裡住的全是一水的翻身戶,又有這位永不褪色的老「首長」啊!韓小樂就是在這樣一個院子裡長大成人的;他決心要按著喜老頭的榜樣活一輩子!

  他機警地朝前走著,忽見,馬之悅那個黑漆門前站著一個人。沒錯,是個人,正扒著門縫朝裡邊看哪。他趕忙平端著棍子,貼著牆根,朝前移過去;那邊的人影一閃不見了,就收住步,彎下腰,用眼睛四外搜尋。糟糕,那個人跑沒影了。喊叫嗎?喊出亂子來可不好;對啦,傍上他,說什麼也得傍上他的影子,不能讓他跑掉。於是,他快步地朝前追去;才跑幾步,「嘭」地一聲,撞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那人小聲罵道,「你瞎跑什麼呀!」

  韓小樂忙說:「克禮,快,快,馬之悅家門口有個人,准是壞人!」

  焦克禮說:「是你呀,我還當淑紅呢。說著,他把韓小樂拉到牆根下邊,壓低聲音說:「門口站著的是我……」

  韓小樂說:「唉,你吃飽了沒事兒,跑這兒站著幹什麼呀?我還當是壞人哪!」

  焦克禮說:「馬小辮到馬之悅家裡去了……」

  韓小樂一驚:「真的,看准啦?」

  焦克禮說:「一點兒不錯。他從西邊繞過來的,我藏在樹後邊沒理他,故意把他放過去,看他要幹什麼;他往哪邊走,我就往哪邊跟,跟到這兒,他就敲開門進去了,在裡面待了好大工夫。」

  韓小樂問:「就他一個人,沒有馬志新呀?」

  焦克禮說:「就一個,光杆兒。」

  「你沒有驚動他們呀?」

  「沒敢。」

  「不簡單。我真怕你闖進去了。」

  「那還行。沒經請示,要闖出錯來怎麼辦?這會兒,咱們也得學著用用腦袋啦!」

  「嘿,不簡單!真是娶媳婦大漢子了!」

  焦克禮給了韓小樂一拳頭:「小子,諷刺我!」

  韓小樂也還了一拳頭:「表揚跟諷刺都分不清啦!人家誇你長本領了。」

  焦克禮說:「別胡扯了。你不來,急的我啥似的。叫門又不敢,請示領導去吧,又怕我一離開這兒,臭地主走了。這可好了,你這兒守著,我去找蕭支書。」不等人家答應,就順著牆根,顛顛地跑了。他爬上溝南坎,繞到蕭家門前,伸進手去掏開了門拉吊兒,就一直走到窗前了。

  蕭老大在屋裡問:「回來啦!」

  焦克禮說:「是我。大姑夫,支書呢?」

  蕭老大說:「他跟百仲、淑紅他們到鄉里開會去了;撂下粥碗走的,也該回來啦!」

  焦克禮一聽,覺著事情糟糕了,就急忙往回轉。跑到馬之悅家門前,跟韓小樂一說,兩個人一塊兒著開了急。

  韓小樂說:「我有辦法啦,找喜爺爺去!」

  焦克禮說:「噓,我當你有什麼高招兒!找喜爺爺,他又不是幹部,能有什麼辦法,就是有辦法,也當不了家呀!」

  韓小樂說:「怎麼也比咱們倆在這兒瞎著急強啊!」說完,就穿進小胡同,朝北跑了。

  韓小樂在馬小辮家門前的那棵棗樹下邊找到了喜老頭,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遍。

  喜老頭聽罷,轉身就走。

  韓小樂一邊追著一邊問:「喜爺爺,您有主意沒有哇?有,您能當家嗎?」

  喜老頭沒吭聲,只是衝衝地朝前走。他的腳步是那麼穩健,那麼快當,象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

  韓小樂見老人家不吭聲,著急地說:「喜爺爺,我還沒跟您說清楚哪,您別走。蕭支書和百仲大叔都沒在家,沒個主事的人,這可怎麼辦呀?」

  喜老頭還是不說話,腳步更加快了,幾乎把個年輕人甩在後邊,一直走到胡同口,看到馬之悅那個黑洞洞的門道了,他才收住步,晃了幾下,差點兒坐在地上,他一咬牙,又直豎豎地站穩了。他說:「先把克禮叫來。」

  焦克禮沒等叫,就湊上來了,嘟嘟嚷嚷地說:「哎呀,還磨蹭哪,一會兒人家把事兒全辦完啦!」

  喜老頭看看兩個年輕人。真的,村裡主大事的幹部全都沒有在家,眼下,事到臨頭,就得馬上決定出辦法來;而且,這件事情並非小可,左了右了,都會給村裡的鬥爭帶來困難。老人家想:兩個沒有經過人世波折的年輕人,全看著自己啦!

  兩個年輕人見喜老頭遲遲地不發話,一個著急,一個失望。唉,這會兒,他們才知道,離開個主事的領導真不行啊l 喜老頭終於開口了:「沒領導不要緊,就咱們三個人當家唄!咱們馬上商量,怎麼辦?」

  焦克禮說:「我主張馬上敲門,來個追根問底!」

  韓小樂說:「我看哪,一敲門,人家准得把人藏起來。」

  喜老頭看看韓小樂,又看看焦克禮:「辦事兒得看准、拿穩、幹狠哪!」

  焦克禮說:「叫門不好,咱們跳牆進去!」

  喜老頭說:「進去了怎麼辦呢?他們幹的壞事兒,既不是殺,也不是燒,全在腦袋裡裝著;他說來串串門兒,你砸開他的腦袋呀?」

  兩個年輕人給問的直眨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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