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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馬之悅想到這裡,那渾濁的燈光也變成了可以摸到的牆壁似的,朝他壓了過來;他不由自主地挪了一下身子,伸手在空中虛晃了一下,又好笑又好氣地歎息一聲,沖著屋頂說:「真怪,老五怎麼不快點兒回來呢?」他咪縫著眼睛,扳著手指頭,「一、二、三……瞧,一個星期了,四十裡地,就是爬,也他媽的爬幾個來回了,為什麼還等下集,還要在集上見呢?這裡邊到底有什麼意思?」

  馬鳳蘭說:「興許沒事兒,有事兒早就顛回來了。」

  馬之悅哼了一聲:「你看到哪兒去了。如今的事兒可不能光往好地方想,這要吃虧。我擔心……」他擔心瘸老五到那兒跟幾個糧食販子一塊兒被捉住了,眼下正在審訊,很快就連上他馬之悅;那可就等不到收完麥子以後了,就在明天,或許就在今天夜問,把他也一條繩子拴走。可是,他沒有把這個意思說出來,改口說:「這個人糊糊塗塗的,到城裡喝上酒,把大事兒扔在脖子後邊,可就把我們苦了。」

  馬立本說:「那倒不會。他臨走的時候,我爸爸還追出村去,千囑咐萬囑咐的。他大概是在那兒安排好了,一撲心地購買貨物哪!」

  馬鳳蘭說:「別急啦,再過兩天不就是大集了嗎?」

  馬之悅說:「早回來,早有個底兒,咱們也好安排下一步。那邊長,咱們就得長安排,那邊短,咱們就得短打算,牽扯著咱們哪!我是不見兔不撒鷹;沒個底碼兒在手裡,我就是找著李鄉長,也不能鋸開大口兒呀!」

  跨在炕沿上的兩個人,又你望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對著臉兒出了一口長氣。

  馬之悅又朝炕邊挪挪,問馬立本:「蕭長春下午把你找去幹什麼了?」

  馬立本說:「拉我跟他一塊兒挑泥。」

  「都跟你說什麼了?」

  「還不是那一套!什麼讓我跟家庭劃清界限,徹底改造思想;還提到您……」

  「提我什麼了?嘿,瞧你這個人,你怎麼豆干飯悶著,不早說呀!」

  「也是那一套。他說,服從領導要服從正確的。越愛護一個領導,對他身上的錯誤越不留情。不能幫狗吃食,跟他學壞,幹那種對社會主義沒有好處的事兒。」

  「提具休事沒有哇?」

  馬立本搖搖頭:「全是他媽的老八股!」

  馬鳳蘭冷笑一聲,「他倒會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你該問問他:你蕭長春算不算正確的領導?你奪人家支書的位置,還不知足還想把人家打到十八層地獄裡去,眼皮底下一個能人都容不下,連人家的對象都想霸佔……」

  馬之悅橫她一眼:「噓,惡狗咬人還不露牙哪!嗆他幾句,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啃那個癢癢幹什麼!這會兒,咱們只能心裡使勁兒,臉上裝笑,把那帳目,一筆一筆地給他記下來!」

  馬立本又嘻嘻一笑說:「他的臉皮頂厚,還勸我對焦淑紅的關係要有正確態度。」

  馬鳳蘭一楞:「喲,他倒先下手了!你沒問他怎麼才叫態度正確嗎?」

  馬立本說:「我才不跟他糾纏那空洞詞句哪!我說的過他?他一提這事兒,我就跟他來實的,我說我愛焦淑紅,焦淑紅也愛我,只是當中有人作梗。」

  馬風蘭問:「他又怎麼說啦?讓你給問住了吧?」

  馬立本搖搖頭:「我說了這句話,也當是把他給問住了,沒想到,他馬上點了點頭。他說;對,作梗的人不少,其中最主要的人是焦淑紅自己,其次是正派的社員,焦淑紅不樂意,大夥也不贊成,因為你們兩個各方面都差得太遠;簡單點說,你們沒有走在一條道兒上……去他媽的,鬧了半天,是讓我給他躲道兒哪!我正要跟他頂,韓百仲跟馬翠清來了,就打斷了。他說,明天再好好跟我聊。聊吧,到時候,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看看敢把我怎麼樣?」

  馬之悅說:「不光是讓你給他躲道兒,還想讓你給他幫幫忙哪!唉,天下競有這麼自私的人。古語說,奪妻滅子,不共戴天,他不覺著可恥,反而理直氣壯,這叫什麼理喲!一個有血氣的人,能吃這個!立本,你得小心點兒,他這個人,為了自己,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呀!」

  三個人歎息一陣兒,又沉默了。

  馬之悅嘴裡說輕的,心裡卻想沉的,他對馬立本說的這件事兒,看得很重要。在這預分方案公佈後的三天裡,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不停腿地往溝北邊跑,差不多跟所有的中農戶都個別談了話,昨天蕭長春還親自找過彎彎繞和馬大炮,也是給他們提前途,讓他們跟蕭長春走;今天又找上了馬立本。顯而易見,他的對手,想讓他完全垮臺完蛋,還沒有跟他停止鬥爭,而且正在施展「走群眾路線、團結大多數」的本領,正在悄悄地瓦解他的內部,想把支撐他的大小木棍全都一根一根地撤掉,給麥收後把他徹底撂倒作準備。他這邊的陣勢呢,比起來可就差遠啦;計策安排倒安排的挺好,就是沒地方下手,也不見成效。他想到這裡,又不由得歎息一聲,拍著自己的光頭頂,仰面叫道:「看樣子,繩子套兒給我掛在脖子上了,不設法找到李鄉長,就會越系越緊哪!」

  這聲音非常淒慘,旁邊的兩個人聽了,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

  春凳底下的大黃狗刷的一下子撲出去了。

  外邊有人敲門:「嘭嘭嘭」。

  那黃狗咬不著人,發狠地啃著門坎子。

  三個人交換一個眼色,又都驚恐地聽著外邊的動靜。大門又「嘭嘭嘭」地響起來。

  馬鳳蘭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堂屋地下,朝外問一聲:「誰呀?」

  門外站著個馬小辮。他從家裡的後門溜出來,穿過野外的一塊麥地,繞到大溝,才來到這個門口。這中間,碰到兩夥子人,他都巧妙地躲閃開了;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進去。他把嘴貼在門縫上,急火火地喊。「快開門,快開門,我是你大伯!」

  馬鳳蘭趕忙跑過來,拉開門栓。

  馬小辮緊緊地抓著兒子的信,竄進大門就問:「之悅哪,在家沒有?」不等回答,一陣風似地奔向屋去。

  馬鳳蘭呆住了。她看著大伯這副樣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一顆心從胸膛提到嗓子眼兒。她這個可憐的大伯,從打土地改革起就失掉了元氣,平時的笑容和威風,都象讓一條無形的大口袋給裝走了;勞改回來,就病病殃殃的,一天到晚不出門,說話象蚊子嗡嗡,今天怎麼這樣大的嗓門呀?前幾天,出屋解手,還要扶著牆根,一挪一擦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沖了?過去,就是請,他也不敢到這兒來串串門兒,怎麼一下子有了這麼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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