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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馬志德被鬧得滿心胃火,又怕又急,只好當中攔擋,小聲地說:「你們喊叫什麼?你們吃飽了撐的,不讓別人活了!」

  李秀敏哭著說:「不行,我可受夠了,不說出個丁卯來,不行……」

  馬小辮也怕把事情鬧大,一邊朝外退著,一邊罵:「媽的,不用美,變天以後要殺人,先拿你們這兩個不忠不孝的狗雜種開頭刀!」

  李秀敏要追出去吵鬧。

  馬志德一把攔住她,「彭」的一聲關了門。門板夾住了馬小辮的腳後跟。

  馬小辮一邊瘸著腳往北屋走,一邊壓著聲音叫駡。他披上夾襖,正要再轉出來,忽聽前院的大門「嘭嗒」地響了起來。

  「馬志德,開門!」

  「快開開呀!」

  李秀敏停住哭啼,要去開門。

  馬志德把她按在炕上,小聲央告:「別鬧了,咱攤上這麼一個家,這麼一個老的,諸事全得忍著……」

  李秀敏說:「我忍了快十年,我可忍不了啦!」

  馬志德說:「你不顧他,還得顧咱們哪!他不是人,對不住你,你總要替我想想呀!他總有個死的時候呀!」

  李秀敏見男人為了難,心有點兒軟了;加上外邊門又敲的急,只好停住。

  馬志德心驚肉跳地穿過小小的院子,打開了大門。門口外邊站著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彎腰駝背,一腦袋雪白的頭髮,少的壯壯實實,渾身散著熱騰騰的氣息。他們每個人提著一根木棒,睜大眼睛,在馬志德的身上打轉轉。馬志德手扶著門板,小心地打招呼:「喜爺爺,小樂哥,還沒睡哪?」

  韓小樂說:「誰家這麼早就睡呀?」

  喜老頭不吭聲,一閃身子進到門裡,很有經驗的直奔北房,見門關得緊緊的,又走到窗戶跟前聽了聽。

  馬志德要跟過來。

  韓小樂有意牽住他,好讓喜老頭看看究競,就又問:「你們家又鬧轟什麼哪?」

  馬志德說:「沒,沒,他又犯病了。」

  「他」這個字兒代表他爸爸馬小辮。平時有事兒要說的時候,人背後他可以管馬小辮叫聲爸爸,當著人,從來是「他、他」的,「爸爸」這個詞兒叫不出口。

  韓小樂說:「犯病了,給他看看嘛!吵什麼呀?」

  馬志德低著頭說:「不用看,離死還遠著哪!」

  北房西屋,這會兒已經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喜老頭看了看情形,聽了聽動靜,轉回來,對馬志德說:「犯什麼病啦,我估摸著,又犯了心病。志德呀,今前晌我怎麼跟你說了,你得提高點覺悟性兒,別總是違著自己的心思當個傻孝子。年輕人嘛,眼前有陽關大道,這條道兒是社會主義,別走邪的,邪道兒越走越黑,到頭來把白己也毀了……」

  李秀敏在炕上深深地歎了口氣,又低聲哭了。

  馬小辮在北房裡既沒搭腔,也沒害怕,哼卿幾聲,暗暗一笑。心裡說:「窮小子,監視我幾天吧,要不,你可就管不著啦,咱們得換換班了!」

  等到前院的人道別、關門的時候,他就象一個瘋子似的,從後門闖了出米,奔到野地,又繞到當街……

  第五十五章

  馬之悅家裡,大門屋門都緊緊地關閉起來了。

  屋裡的三個人,就象等著什麼似的悶聲不語,那空氣又沉重又緊張。

  炕桌上的玻璃罩子燈放著昏暗的光,那光投到牆上,象貧血人的臉。燈撚子懶洋洋地燃燒著,一會兒「突突突」地跳幾下子,黑煙子從上邊那小口子一股一股地朝外冒,把罩子熏了厚厚的一層,變的象黑煤塊似的。

  跨在炕沿上的馬鳳蘭和馬立本,倒換著收拾這盞倒黴的燈,一會兒熄滅了,使勁兒在燈嘴子上吹幾口氣,再點著;一會兒又用針挑一挑燈撚子,總是亮不起來。

  馬之悅坐在炕裡,靠著被垛,用笤帚苗兒剔著牙,一會兒望著屋頂發呆,一會兒又生氣地看著這兩個人無聊地撥弄著燈,哼了一聲說:「活人讓尿憋死,總得點它。不能換一個呀?真是的,全是沒用的東西!」

  馬立本苦笑了一下,朝後挪挪。

  馬鳳蘭翻了翻白眼,從外間堂屋牆上的燈窯裡端過一盞老式的「省油燈」,把它點著,又把那罩子燈吹滅。

  屋子裡仍然是黑暗的,可是那光色好看多了。

  馬之悅動轉了一下,伸了伸坐麻了的大腿,又輕輕地噓了口氣。

  從打小麥預分方案公佈以後,東山塢的情況大變,好多人都是輕輕爽爽的了,唯獨他們這一夥,精神上那塊石頭越來越沉重,一個個就象拉秧的黃瓜卸架的煙,蔫聾聾的頭也抬不起來。比起十天以前,他們的煩悶和忱愁更加重了。那會兒只是因為欲望不得滿足而焦急痛苦,如今,又添了一層可怕的擔憂。這幾天的馬之悅,好象是白天黑夜加在一塊兒過的;出了他這座油漆大門,就裝成了人,見人故做笑臉,遇事強掏力氣,說說道道,張張羅羅,好似更「積極」工作了,進了這座油漆大門,他就變成了鬼,見什麼都是灰的,想什麼都是暗的。馬之悅比他們這夥中的哪一個都清楚,如果不設法兒把頭邊擺著的這些災難化開,人家就會把他連根拔掉,就會使他從此徹底完蛋,別的人對眼前已經發生了、又在發生著的事兒,都還抱著一點碰運氣的想法,馬之悅卻覺著自己已經邁上了懸崖絕壁,走到了早春二月的薄冰上,隨時隨地都可能滾到溝裡、掉到水裡。明明白白,自己是在拚著命地掙扎著哪!麥子一天比一天黃了,再過上個幾天,就要動鐮刀了,緊接著,那金子一般的小麥就登到場上,再過這樣幾個晚上,說不定,打下來的麥子就一布袋一布袋地背到每一個社員的家裡去了;那會兒,噴噴香的大饅頭咬在嘴裡,也堵住喉嚨,瞧著吧,再想從他們手裡奪過來,准比登天還難!那時候,會有更多的人站在蕭長春那一邊;蕭長春更有整治別人的本錢了;解放前的老賬,解放後的新賬,範占山那邊的線兒,馬小辮這邊的線兒,搞買賣的題目,鬧土地分紅的題目,這個那個,就象一塊石頭加一塊石頭在馬之悅身邊壘起來,越壘越厚,越壘越高,把馬之悅團團圍住,連一個縫兒也沒有,動動哪一邊,都能碰著,那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

  越是沒路,越得找路,越是沒門,越得找門;馬之悅的門路還是有的。下邊的彎彎繞這夥子中農是他的「路」;上邊的李世丹鄉長是他的「門」。彎彎繞這夥子中農鐵了心要發家當財主;李世丹這個老上級,不光對馬之悅百分之百的信賴,兩個人在好多地方是「情投意合」的;只要圈攏住彎彎繞,再拉上李世丹,上下有靠,變禍為福,那就十拿九穩了。聽說李世丹要帶著病工作,還要求重新考慮對他的處分問題,可是,馬之悅跑了三趟鄉政府,都沒有見著這位鄉長的面。唉,人不走運,什麼事兒也不湊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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