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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這幾年小年輕們真是一層一層地往上頂,我們村也這樣。」

  馬立本聽著這些議論,心裡一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頦,又摸了摸頭髮,又接著往下寫:

  淑紅,你要把眼光放長一點兒,明日誰之天下……

  他又覺著這句話大概有點「鳴放」味兒,劃了,改為:

  明日誰是英雄,那需時間來證明。時勢造英雄,什麼樣的時勢,會有什麼樣的新的英雄……

  他很賞識自己這句話,寫得不露骨,又意味深長。剛要繼續寫,外邊的客人來告辭了:

  「同志,您收過壺碗吧。」

  「我們走啦,麻煩了。」

  馬立本趕緊又出去。他的眼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轉著。這會兒他才發現,這六個中間,有四個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沒自己長得動人,可是都很結實。每個人都有一輛自行車,還有兩輛是「飛鴿」牌的!不用說,他們都是先進村的,村裡都有果木樹。將來,馬立本掌了權,也叫老百姓種樹,這東西,真像蕭長春說的,是搖錢樹。看,那個被別人叫張主任的人,自行車還挺新的,就是穿的衣服太舊,太土氣了。要是穿上一件府綢襯衫多漂亮,再留個分頭多帥。那個上點年紀的是什麼幹部,兜裡那個筆記本很厚,別在旁邊的鋼筆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這些人都是每一個村的大拿,這個村有一百人,一百人全聽他們的,有一千人,一千人全聽他們的;沒事兒,村裡一轉,指指點點,再自行車一騎,鄉里縣裡一溜達,皇上也比不了哇!

  馬立本看著這些人推車子出門,說說笑笑上了車,轉眼沒了影,一滴口水,從嘴角流下來,落在白布衫上。忽地,他用一種十分嫉妒的目光朝遠去的人瞪了一眼,狠狠地說:「甭美,一旦變了天,你們就不吃香了,瞧馬立本的吧!」

  他忽然想起那天早上爸爸對他的家教,想到晚上馬之悅對他的訓話,想想這兩天神魂顛倒的樣子,覺著自己太沒點男子漢大丈夫的味兒了。為一個莊稼姑娘,把自己搞成這樣,值得嗎?焦淑紅是不是那麼值得愛,還得考慮考慮。說真心話,他覺著焦淑紅也並不是個十全十美的情人,或者說,他也有不滿意焦淑紅的地方。比方說,焦淑紅積極的太過火,什麼事全是她能,什麼事全想幹,前後不顧。再比方說,焦淑紅有時候不光任性,還有點尖刻。這幾天她簡直像瘋了一樣,滿街滿村亂跑亂蹦亂喳喳,哪還像個女人;她那粗野的內心跟她那柔美的外表是多麼不協調呀!當然啦,焦淑紅要是真屬￿馬立本了,是有辦法讓她收收性子,變成個溫柔安靜的妻子,可惜現在離著更遠了。馬立本也想到,自己再這個樣子下去,不就功不成,事不就嗎?正像馬之悅說的那句話,真要自己在政治上大大地撈上一把,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去他個蛋吧!

  他幾步進了屋,抓起桌上的信紙,咬牙切齒地一揉,手又停住了,小心地撫平疊好,塞進褲兜裡了。他想,還是應當再試探焦淑紅一回,看她的反應到底怎麼樣。這次她看了這封信,還是那樣的態度,好,咱們一刀兩斷,將來有一天,你得跪在地下求馬立本,馬立本還不准要不要你哪!

  這當兒,馬之悅一身清爽的樣子走進來了。他看了馬立本一眼,就坐在床邊上拿過耳機子套在頭上,一邊在匣子上扭著,一邊笑笑說:「小夥子,日子不大好過吧?」

  馬立本也笑著反問一句:「您哪?」

  馬之悅仰面大笑:「哈,哈!你問的真妙哇!我?我怎麼著?我要像你那樣,為自己眼皮底下一丁點事兒就什麼也不顧了,早就完了!」

  馬立本用抹布抹著桌子,不好意思地說:「瞧您說的,我哪什麼都不顧啦!當然啦,痛苦是痛苦的,我應當設著法兒想開一點。」

  馬之悅很賞識這句話,正符合他這會兒的心情,就說:「這句話全有了,是得想開一點兒。不管這會兒怎麼不利,一定要頂過去,要毀,也頂幾個月再毀。」

  馬立本問:「為什麼呢?」

  馬之悅往行李捲上一靠,望著房頂,輕輕地說:「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兒。那是剛解放,見有些投降的國民黨裡邊的大人物又當上了什麼委員什麼長,我心裡有點不服,過後一想,也服了。不管怎麼改朝換代,有勢力有地位的人,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是吃香的。」

  馬立本活潑起來了,拍著手說:「我明白啦,您是說,咱們還得設法占住勢力地位,不管變不變;變不了,能吃香,變了,也能吃香,對不?」

  馬之悅笑笑,沒說什麼。這時候,耳機子裡還在播送祖國各地的新聞,說是什麼地方已經開始收割小麥了,就問:「最近又聽到什麼新消息沒有?」

  馬立本說:「電臺上播得很少,有一點也很簡單,倒是報紙詳細點,可惜我們這兒報紙總要十幾天以後才能見到,趕上陰天下雨,半個月也見不到新報紙。農民報上這種消息登得少,我想設法訂一份《人民日報》。」

  「聽說還在鳴放,縣城也動起來了。」

  「這股風什麼時候才刮到咱們農村呀?」

  馬之悅歪著頭,從窗子上朝外看看天空,天空晴朗朗的,就說:「用不著你急,有人比咱們急。你得慢慢等,什麼運動總得先在大城市名人裡邊轟起來了,才會轟到咱們鄉下。只要一到鄉下,那算到根上了,到底怎麼個變法,也就快有結果了。」

  馬立本點著頭,又朝馬之悅跟前湊湊:「馬主任,王書記昨天在地裡都跟您談什麼了?」

  馬之悅平淡地說:「左不過那些事兒。」

  「我們下一步怎麼辦呢?您打了譜沒有?」

  「下一步嘛,看今晚上的會再定,反正隨機應變。」

  這兩個人全都經過一番痛苦的鬥爭,這會兒又都同樣想通順了,都很安定。他們在辦公室裡心平氣和地談論著政事。怎麼會想到,這會兒,在溝南邊蕭長春家門口,彎彎繞和馬大炮已經被群眾包圍了,焦振叢已經把豬毛繩拿了出來,人們正吵得像是一鍋粥!

  來人給他送信兒了。是焦慶媳婦,進門就撲通往凳子上一坐,拍著大腿說:「主任,你還在這兒聽洋戲哪?可大事不好啦!……」

  兩個人被她鬧得不知啥餡兒。

  「出什麼事了?」

  「你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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