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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後來,把門虎強拉硬扯地把馬大炮拖到屋裡,按到炕上,他還是叫駡不休……

  彎彎繞也是悲傷的。他回到家裡,上了大門、二門,又按習慣把前院後院、東屋西屋、雞窩豬圈都檢點了一遍,就甩了鞋子,上炕睡了。

  他能睡著嗎?笑話!彎彎繞是個比馬大炮心裡擱事的人。別看他不吵,不鬧,也不罵大街,他這會兒可比馬大炮急。

  他趴在炕上,下巴頦支在枕頭上,眨巴著小眼睛,呼嚕呼嚕地抽著旱煙。苦澀的煙霧和混濁的燈光摻和在一塊兒,在屋子裡彌漫著。

  孩子們睡了,瓦刀臉女人坐在炕裡,就著放在窗臺上那盞昏暗的小油燈擇著棉花裡的籽兒。這棉花是去年自留地裡出產的,收了那麼一點兒。他們不願意送到鄉里的軋花坊去彈,他們怕人家用壞的棉花換了他這好的,就這樣用手把籽兒剜出去,綁個弓子彈彈,好歹總比讓人家換了自己的強。這女人早就看出男人是滿懷心事回來的。她不像把門虎那樣管著男人,她要看男人的眼神,聽男人的口氣,順著男人的心思說話、辦事兒。

  彎彎繞先盤算開六指馬齋那套話。馬齋的話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在彎彎繞看來,馬之悅是不會輕易倒臺的,上邊更不會輕易把他撂倒。去年那宗事兒就是準兒。上邊要根本信不住馬之悅了,還能讓他當副主任嗎?還能把他放在黨裡邊嗎?再說,馬之悅也沒什麼大錯處讓上邊抓住,替地多的戶辦點事兒,說幾句話兒,這是他們說的群眾路線,等到那個大鳴大放來了,一算功過,馬之悅的幹部就算當穩了。當然啦,馬之悅這一時占不了上風,對那些想多分麥子的戶是不利的。為這一層,對了,是得給他搽點粉,撐點腰,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單單地跳去。

  接著,彎彎繞又把正在開著的那個貧農、下中農會盤算一回。為什麼要開這麼一個會,不開群眾大會?這個會上要嘀咕什麼事兒呢?是要湊足了勁兒整中農呢,還是要大喊團結呢?從這件事兒看,整的意思不大。第一,王國忠一來,幹部們不是趾高氣揚,反倒好像更和氣了,連那個愛發火的韓百仲都笑著說話兒了;他們到處找人談心思,不光是找馬老四這色的,還找馬子懷和馬大炮他哥、韓百安這色的。這哪像要整中農呢?第二,從幹部對馬連福的冷淡看,也不掛這個意思。一天了,找這個,找那個,根本沒人找馬連福,連這個名字兒都沒人提,說明他們不想來硬的,也許是怕硬的。第三,這是個頂重要的根據:今天下午彎彎繞跟焦淑紅發脾氣的時候,韓百仲全聽到了,他不追究這個,不揭短處,反而拉開了老關係,說明他還是想拉人,彎彎繞議題要參加他們那個會兒,他一點兒沒費心思想,就答應了;要是商量整中農的事,他能讓彎彎繞去參加會嗎?能找上別的中農產也坐到那兒去嗎?

  ……

  瓦刀臉見男人呼嚕呼嚕光抽煙不說話兒,就朝錢湊湊,小聲問:「你們不是要找幾個人到會場上聽聽嗎?沒去」

  彎彎繞依舊盯著炕沿下邊的黑影子,心不在焉地說:「鄉里人在那兒,馬主任又沒話兒,去了不大好。」

  瓦刀臉說:「韓百仲讓你參加會,你去了就好了。」

  彎彎繞說:「我孤單單的一個人去幹什麼!誰知道他們還找上焦振茂、馬子懷這些人呀!」

  瓦刀臉說:「要是聽聽,心裡也就有底兒了。」

  彎彎繞說:「不聽我也有底兒。」

  「怎麼哪?」

  「看這雲彩風向,這個會是商量給咱們讓步的事兒。你忘了,前年馬主任說,縣裡什麼幹部跟黨員們說過,想讓中農跟貧農團結,該讓步也讓讓步。這回看見咱們真火了,再整咱們,不就更火了。他們離開咱們不行啊!」

  「這話倒對。焦慶媳婦說,過晌大腳焦二菊找她去了。焦二菊告訴她,幹部們頂怕別人鬧沒吃。還說,只要焦慶媳婦不說沒吃了,過了麥收,她送給焦慶媳婦二鬥麥子……」

  彎彎繞噌地爬起來,兩眼閃光:「真的?真這麼說了?」

  瓦刀臉說:「真的,剛才在咱家門口焦慶媳婦親口跟我說的。焦二菊還管她家孩子吃飯哪!」

  彎彎繞悶了一會兒,說:「對,對,我沒猜錯,一定是鄉里人指使了韓百仲,韓百仲又指使了他的娘們,這樣做是收買人心哪!這是一套的事,跟他們找焦振茂、馬子懷,串門磕頭,是一套的!」

  瓦刀臉附和著:「他們讓你們鬧怕了,要不哪捨得白給人家麥子,還跟人家說好話兒呀。」

  彎彎繞又耷拉著腦袋悶了一會兒,心裡邊翻翻滾滾。這個意外的情報,對這個能繞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他覺得焦二菊要給焦慶家二鬥麥子,不讓焦慶家喊沒吃這件事,非同小可。這裡邊的文章多了。

  瓦刀臉說:「他們怕了,不就好了嗎!」

  彎彎繞擺擺手:「別忙,別忙,讓我再想想,這裡邊有事兒,有事兒。」

  他捏著手指頭盤算了一陣兒,忽然,拍著膝蓋頭說:「好,好,是這麼回事兒!」

  瓦刀臉問:「又怎麼回事兒呀?」

  彎彎繞興奮得臉上放光:「這事兒不是鄉里那個姓王的指使的,是蕭長春。對啦!他是專門拿咱們的日子當本錢朝上邊買好的,他怕喊缺糧的事兒讓鄉里人知道底兒。這是堵焦慶家的嘴,這是收買人心哪!這個會,也是這種會,想讓那邊人多,心齊了,把咱們的嘴堵上,把咱們的事兒瞞過上邊去。想的可真美呀!」他仰起臉,對著昏暗的窗戶,「蕭長春,你光堵焦慶家不行,你得堵我們哪!我這嘴大,二鬥麥子可不行!我是二十五畝地,一畝一石,得二十五石!你怕讓上邊知道,我偏要給嚷嚷,我不嚷嚷,你會跟鄉里人說我是假的。我就嚷嚷,看你怕不怕,我不圖打魚,還圖混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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