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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焦慶媳婦也是這個家的有功之臣,焦慶比她小三歲,人也比她老實厚道,家裡家外全靠她撐著頂、掌著台。她娘家是個中農戶,從小就學會了一套過小日子的本領,能占尖,會取巧,還善於看風使舵。她覺著,不是她,這個家不要說存糧儲錢,稀的都混不上三頓。昨晚上賣了點餘糧,票子已經把在手裡了,翻與不翻對她無關。按土地分紅,對她好處也不大。那幾年,她吃政府和社裡的補助吃慣了嘴,不操心,不費心,一伸手,在表冊上按個手印兒,糧食就背回來了,不吃白不吃,不要白不要;跟著幫幫鬧騰鬧騰,鬧騰來點好處是落的,鬧騰不到好處也沒虧吃。換個別人來她家裡摸底、宣傳,一看看口氣硬,她馬上就會來軟的。對於這個大姑姐,她早把脈窩摸准了:焦二菊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硬的不怕,軟的受不了,軟硬一齊來,她就得跟著轉。

  焦二菊又說話了:「說乾脆的,掏心窩子,你們家到麥子下來,到底兒夠吃不夠吃?」

  焦慶媳婦說:「好姐姐哩,我要揭的開鍋,能到這時候連飯都不給孩子做?你兄弟不在家,全都扔給我這麼個沒能耐的娘們了。孩子們全隨他爸爸,全是大肚子漢,吃一鍋,拉一炕;肚子裝得鼓鼓的,到處跑了一圈來,進門就喊餓,就像是餓鬼托生的,喊的我那心像揪的一樣……」她說著說著,眼淚就像珠子似的一串一串地往下落,趕緊撩起衣裳襟,又捨不得擦去,「唉,我就差把他們打到街上哭去了……」

  焦二菊說:「得了,夠丟人的了,還要上街擺擺去呀!」

  焦慶媳婦歎口氣:「唉,啥法子呀!孩子多,勞力少,哪個不是肩膀頭子扛著一張嘴呀!」

  這會兒,在屋炕上玩的孩子,扒到玻璃窗上朝外看,小臉貼在玻璃上,小鼻子都擠扁了,嘴一張,叫了聲:「姑!」

  焦二菊看看焦慶媳婦哭的那副可憐相,又看看小孩子,心裡一熱,眼圈也紅了。她又囑咐自己:不能心軟,她家不缺吃的,不用聽她嘴說,她可會做戲哪!

  焦慶媳婦說:「再不行,我就上工地找他去。」

  焦二菊連忙說:「敢!你還想讓全縣的人給你揚揚名啊?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哪!」

  焦慶媳婦苦笑著說:「您要怕,您就在姐夫跟前美言幾句,來了救濟糧,救濟咱點兒。」

  焦二菊說:「想你個美,不缺糧,要補助,昧心啦?」

  「您說我不缺,您就先翻翻我。」

  「算了,我也用不著跟你扯皮了,也沒工夫跟你磨牙玩!一句話,不許你再到外邊喊!」

  「我不喊,肚子叫喚呀!」

  「叫喚也不許喊!」

  「喲,他大姑這不是強迫命令啦!」

  這下子把焦二菊問住了。剛才她跟男人誇下海口,保證不強迫命令,怎麼又使上這一手了?她想了想,一個妙主意忽地湧上心頭。她說:「離麥收還有十幾天,你讓孩子到我那兒吃幾天去。」

  焦慶媳婦一喜:「那分麥子的事兒……」

  焦二菊說:「只要你從這時候起不再喊叫缺糧食,麥子一分,我送你二鬥!」

  焦慶媳婦更樂了:「真的?」

  焦二菊說:「你得保證別跟溝北那群傢伙喊叫。」

  焦慶媳婦連著聲說:「不啦,不啦,沖他大姑,我也不能那麼不要臉哪!」

  「一言為定了?」

  「我說一句假話,大姐你再見了,就可口啐我!」

  「我沒強迫命令吧?」

  「嘻嘻,跟您鬧著玩哪!」

  焦二菊從焦慶家出來,滿心高興。這股子高興勁兒,就如同當年替丈夫拉洋車掙來了錢票;也像幫丈夫把一個受傷的同志送到了保險地方;更好比把供銷社的貨物,運到了站上……

  她這會兒才想起了使半截兒的碾子,還拴著個孩子在那兒,正想轉身,瞧見韓道滿到西頭一個社員家去了,忽然想起一件事:韓百安也在鬧糧食,也是假的;那老頭子又膽小,又老實,到那兒說上幾句,准能把他說的轉了心。要問焦二菊為什麼這麼有把握,倒不是看人家老頭子膽小,要去「強迫命令」,主要因為他們還有個小拐彎的乾親家關係。

  大腳焦二菊,又像一陣旋風似的刮到韓百安家。

  韓百安剛澆完了菜,正要上大廟去。這會兒可以看出來,他比昨天似乎更加憂愁了。他坐在前門口抽煙,那煙霧,曲曲彎彎地從他的老臉上升騰著,就像他這會兒的心情。

  焦二菊因為剛才順利地完成了一件工作,對眼前這個工作又蠻有信心,情緒顯得特別好,人也特別地熱情和氣,一進門就滿臉堆笑:「老哥,沒上工啊?」

  韓百安依舊是那副老樣子,冷冷冰冰地「嗯」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老哥,王書記來了,你知道吧?」

  「嗯。」

  「人家來了,幫咱們解決解決問題,好讓咱們農業社順順當當地搞下去;咱們也別放著臉不要臉,有胭脂粉別往屁股蛋子上搽。」

  「嗯。」

  「一個莊住著,誰家啥樣,都知道,有吃的,別叫喊挨餓,那不是奪狀元顯高強。」

  韓百安早知道焦二菊的來意,剛才焦淑紅也來過,他都聽煩了。

  焦二菊以一個「親家母」的身份說話了:「咱們是近人不說遠話,沖著孩子們,你也別跟彎彎繞這群傢伙們跑了。社會主義好,你走這條道,比給兒女們買房子置地他們還高興,這是鐵飯碗,誰也奪不去。這不是,眼看麥子要收了,等那會兒,給他們把喜事辦了,和和美美的多好哇!」

  韓百安哭喪著臉說:「唉,他嬸,你不知呀,翠清跟我們道滿吹台了!」

  焦二菊拍著兩隻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幹閨女,我還不清楚。人家兩個人是好好的,就是為你鬧糧食,才鬧開彆扭了。解鈴還得系鈴人,什麼鑰匙開什麼鎖,老哥你走走回頭路,什麼事兒全沒啦!」

  韓百安說:「你說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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