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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不要臉!貧農裡邊的漢奸賣國賊,我一看她就噁心。你瞧著,從今以後我要是再理她,再蹬蹬她家的門檻子,你剁下我的腳去喂狗!」

  韓百仲一聽這話,覺著完了,就靠在窗臺上嘬牙花子。

  焦二菊把壓碎的一底棒子麵掃到小簸箕裡,又注上一底兒,棒子粒在壓擠中蹦跳著,發出紮紮的爆破聲。她疊掃著,看了男人一眼,說:「你不忙了,這兒守著我幹什麼呀?」

  韓百仲歎了口氣:「我發愁哪!」

  焦二菊挺奇怪:「喲,什麼事兒值得這麼發愁呀,長春來了,王書記又來了……」

  韓百仲說:「他們一來,我才覺著臉更沒處擱了。你看,一個老社員,貧農,也跟著富裕中農鬧糧食。還有,人家長春一口一聲說是你的親戚。真是的,焦二菊的娘家人,在焦二菊的眼皮底下鬧糧哪,多難聽!」

  焦二菊愣住了:「真的,老天,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呀!這可得管住她,別讓她鬧了。」

  「有辦法管住她嗎?」

  「有,當然有。一物降一物,鹵水做豆腐,你瞧我的吧,保管她不鬧了。」

  「你怎麼管她呀?」

  「你甭問了,今晚上開貧、下中農會,保險她進門就檢討。」

  「得打通人家思想,不能強迫命令!」

  「瞧好吧,走你的!」

  韓百仲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地走了。

  留下的焦二菊,這會兒可安靜不下來了。她是個孤人,眼皮底下就這麼一個一奶同胞的兄弟,還是個鬧糧戶,不管真假,在這個節骨眼,瞎亂喊叫湊熱鬧,都是丟焦二菊的臉,丟韓百仲的臉,更是丟窮人的臉。真是糊塗蟲啊,你怎麼不想想你是個什麼人呀?這種事兒讓支部書記知道了,就夠丟人的了,晚上開會,鄉委書記一參加,她再跟著幫幫一鬧,得,全鄉全知道韓百仲有這麼個老丈人家了,焦二菊也出了名啦。

  焦二菊越想越急,越想越氣,心裡那火苗子一躥一躥的。她顧不上使完了碾子再去,就慌忙跑出來,沖著野地喊開了:「二頭,二頭!」

  這聲音在寧靜的晌午裡,特別響,傳出很遠。

  她的二兒子,一個光著身子、讓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著一把彈弓子,一手提著一隻死麻雀從麥子地裡跳出來。

  「媽,幹什麼呀?」

  「小爺,瞧你曬得這頭汗,不要命啦?」

  「不熱,一點也不熱。」

  「你哥哪?」

  「上學了。」

  「來,你給媽看會兒碾子。給你這笤帚,驢不走,你就打它,壓出來,你就往裡掃掃。」

  「你幹什麼去呀?」

  「我找你舅媽去,說兩句話就回來;可別走,聽話,等收了麥子,給你烙糖餅吃。」

  「你可快著點呀!」

  焦二菊離開碾棚,一股旋風似的刮到了焦慶家。

  焦慶媳婦正涮鍋洗碗,只見院裡趴著的母雞忽然咯咯咯、撲啦啦地亂飛亂跑,抬眼一看,姑奶奶來了,呱噠一下蓋上了鍋,迎到屋口。

  「喲,他大姑,吃飯啦?」

  「還吃飯哪?斷頓了,就差到大街上喊叫缺糧啦。」

  焦慶媳婦見焦二菊氣色難看,就加了小心:「屋坐吧。」

  焦二菊說:「這兒站著吧,說兩句我還得使碾子哪。」

  焦慶媳婦一向怕焦二菊,因為焦慶怕焦二菊,她也跟著怕,就沒話找話說:「聽說晚上開會?」

  「對啦。」

  「您叫著我一塊兒去。」

  「你算哪一碼呀?」

  「喲,不是開貧農會嗎?」

  「你還有貧農味兒嗎?貧農還能到處喊叫缺糧呀?」

  焦慶媳婦強做笑臉,說:「瞧他大姑說的,貧農不吃飯不是也活不了嗎?」

  焦二菊瞪著眼:「貧農總得要點臉。」

  焦慶媳婦捂著嘴:「嘻嘻,空著肚子,臉也黃了。」

  兩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婦女臉對著臉爭論起來,一個是橫眉立目,一個是嬉皮笑臉,一個是真動心火,一個是比吃涼粉還痛快。

  焦二菊對這個家是有功勞的。焦慶小時候,瞎媽帶不了,全靠焦二菊背著抱著;後來,焦慶娶這個媳婦,是焦二菊拉洋車攢票子墊的彩禮;土改前焦慶家的孩子連著生,焦二菊沒少幫襯他們;十九五三年,不是焦二菊的男人辦農業社,焦慶大病那一場,小命早就見了閻王爺!這會兒,這個臭娘們把窮忘了,連這個姐也忘了。她是大姑姐,大姑姐總得有個大姑姐的身份管束,要是小姑,瞧瞧;焦二菊上去先給這個娘們兩個大嘴巴,打完了,咱們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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