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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要不晌午睡不著覺,也白磨蹭過來。」

  蕭長春感歎地說:「社員們要是把這股子勁兒用在咱們農業社上,那可不得了啦!」

  他們曬完了草,把繩子也團起來了。

  蕭長春說:「子懷大哥,你有什麼話跟我說呀?」

  馬子懷撩起布衫的衣襟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左右瞧瞧,說:「走,咱們到北邊,北邊涼快。」

  他們來到北邊。坎子上有一棵大杏樹,樹下邊很陰涼。還不到上工的時候,地裡沒人幹活,也沒人走路,只有幾個泥人似的孩子在遠處一個積著山水的土坑裡邊洗澡打撲通。野外很靜,微風不住地把要熟的小麥香味兒送過來。

  馬子懷坐在土地上,想說又不好說,掏出煙荷包:「來,你嘗嘗我這煙葉子。」

  蕭長春接過荷包,卷了一支煙抽著,見馬子懷猶猶豫豫,就拿話引他:「剛才我路過辦公室,看了一眼,會計和馬主任正統計數字兒。好傢伙,全一隊頂數你家的工分多呀!」

  馬子懷笑笑。

  蕭長春說:「勞動好不好,工分賬會說話。咱們就是憑勞動過好日子,憑勞動創社會主義,想邪門不行,都得走好道。」

  馬子懷說:「唉,不容易呀。」

  蕭長春心裡想,馬子懷要跟自己說的話,跑不了是跟眼前村裡正發生的事兒有關聯;吞吞吐吐地不說,一定是怕說錯了,這個人平時就是這樣的。他又往馬子懷跟前湊了湊說:「子懷大哥,咱倆對眼下村子裡發生的事兒交換交換心思吧。咱們怎麼想,就怎麼說,不管對還是錯。這兒說,這兒了,行不行?」

  馬子懷看了蕭長春一眼,說:「你說吧,我聽著哪。」

  「你別光聽,也得說。」

  「行。」

  「我覺著,社會主義這條道不光是對貧農好,對中農也好。這不是講空話,你回頭仔細琢磨琢磨就明白了。拿你家來說,你十五畝地,要都種麥子,你得投多少種多少肥料?恐怕你獨門獨戶的,根本沒有力量把地全耕過來,等到收來,你把投資刨出去,淨剩多少呢?可眼下,你在隊裡勞動最好,分麥子全是淨得,你算算看,准比單幹多,不會比單幹少。」

  「這個賬我算得過來。」

  「從遠處看呢,咱們農業社還要大大提高產量哪,我們要讓它一畝地長二畝、三畝地的糧食!怎麼說呢,河水說話就引過來了,鹽鹼地咱們秋後要運沙土改造它,咱們要用新式農具,還要使拖拉機。農業社有這個力量,還不增產嘛!你單幹,要了命你也不能把河水引過來呀,傾了家你也買不了一架拖拉機呀;就算買得起。一家一個拖拉機,你那十五畝地,半個鐘頭耕完了,還幹什麼用呀!你甭笑,我說的全是實話!」

  「這個賬我也算得過來。」

  「就算眼下稍微少收入點,你得往遠看,你不能今天栽下樹,明天早起就要果子,不給果子就砍樹。得,那你一輩子也得不到果子。子懷大哥,眼光得放遠點呀,光瞅看鼻子尖底下不行。」

  馬子懷聽到這句話,又歎口氣。

  蕭長春說:「我這話你聽著不入耳嗎?」

  馬子懷苦笑著:「怎麼不入耳,全對著哩!」

  蕭長春笑了:「光讓我一個人說,你怎麼不說呀?你不是要找我說話嗎?」

  馬子懷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個人不像你的心縫豁亮,窄呀!」

  蕭長春給馬子懷擺了前途,又接著他的話音扯到另一個問題上邊:「你有個弱點,耳朵軟,眼光淺,經不住風,看不清是非。你吃虧就吃在這個上邊了。剛才我到你家裡找你,碰上大嫂子跟連升家吵……」

  馬子懷一愣:「還沒完哪?」

  蕭長春說:「完?早著哪,只要不把私心去掉,這件完了,還有那一件呀!要是沒有農業社,你算掉進是非坑裡了。不信你把你單幹那會兒的日子想想,地主、富農擠過你沒有?你的隔壁子擠過你沒有?個體的日子就是你擠我、我擠你嘛!沖你這老實人,我敢保險,要是沒有農業社,你只能讓別人擠得破產,你擠不動別人。」

  這幾句話,說得馬子懷動了心。他想起幾輩子苦幹沒有拴上車的事兒,想起因為馬大炮侵佔自己的地邊子打官司的事兒;想著,農業社一旦垮了台,自己的日子能不能好好過下去,真有點不保險呀!

  蕭長春繼續說:「所以剛才我跟大嫂子講,你們不能再看隔壁子行事了,遇著起了矛盾的事情,你得往貧、下中農這邊靠,這邊人多,保險……」

  杏樹陰裡,兩個人談著,一個在說服,一個聽著。說服人的話都挺明白,都是這個中農戶應當清楚的;被說服的人也覺著這些話對,也聽進去了,也開了點竅。可惜,這把鑰匙沒有完全投簧,蕭長春並沒有完全瞭解這個人。

  鐘聲當當地響起來了。

  馬子懷說:「我要上工了。」

  蕭長春說:「得空咱們再聊。」

  馬子懷收拾繩子扁擔,琢磨著蕭長春剛才跟他說的話。他覺著蕭長春對自己還是看得起,那些話都是實實在在的,可是他的心情沒有鬆快,他要問的話還沒有問明白。

  蕭長春也看出自己這番話沒有起到太大的效力。不過,他跟馬子懷這麼一談,進一步看出來,這個人能夠說服,能夠爭取,這得耐心,得好好尋思,多找找辦法。

  馬子懷扛著扁擔,提著繩子,走了幾步,開頭快,後來慢,停住了,又轉回身來了。他愣了一下,像下了決心,等到蕭長春從後邊跟上來,他開口了:「支書,剛才你是跟我擺心思了,我呢,也要跟你擺擺。我想問你一個事兒,這麼問,興許不對,你可別過意。」

  蕭長春和藹地說:「話不說不明,木不鑽不透,咱們交心思,對的我就說對,不對的,我還可以幫你解解,有什麼過意的呢!」

  馬子懷幾乎是在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我想問問你,咱們這個農業社能搞多久?」

  蕭長春不由得打個愣:「多久?千年,萬年,對啦,要永世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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