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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焦淑紅沒吭聲,也沒把火棍子還給蕭長春,悶著頭,撕著柴草往灶裡添。

  灶膛裡的火,旺盛地燃燒著,嗶嗶剝剝地吐著火舌頭,舔著灶門;火光紅彤彤的,烤著姑娘嚴肅的面孔,也烤著姑娘不安靜的胸膛。

  轉眼之間,鍋裡的水開了。焦淑紅直起身,打開鍋蓋,在咕咕冒泡的水上吹一吹,看看裡邊的水多少;又蓋上了鍋蓋,在上邊壓了個盆子,沿著鍋蓋邊又圍了一圈兒抹布,為的是不讓裡邊透出氣來。隨後,她又把西鍋刷淨了,又在灶裡點著了火,在鍋裡倒上油。就像變戲法兒那麼快當,眨眼的工夫,她就把一大碗菜炒好了。菜好了,飯也熟了,菜飯的香味兒飄散開,立刻代替了剛才的煙霧。

  焦淑紅先給蕭老大盛了一碗飯,又給蕭長春盛了一碗。這時候,她才透了口氣,一面擦著臉上的汗珠兒,一面小心地朝蕭長春的臉上掃了一眼;這一眼好像是沒有看清楚,又仔細地看一眼。她想在那張臉上找一點什麼,可是她沒有找到。那張看一眼就會讓人感到親切、就會獲得力量和信心的臉上,掛著幾滴汗珠,抹著幾道黑煙子,可是沒有一點兒煩躁和喪氣的影子;支部書記依然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平靜。焦淑紅感到驚訝,心裡不由自主地一動。

  蕭長春捧著飯碗吃了一口,帶著幾分開玩笑的口吻對焦淑紅說:「嘿,真好吃,還是你的手藝高哇!按勞取酬,你也在這兒吃吧。」

  焦淑紅呆呆地看著他手裡的飯碗,說不出話。

  蕭長春實在餓了,就蹲在門檻子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得又快又香甜。

  焦淑紅情緒惶惶地把這個不整潔的屋子裡裡外外掃一眼,又看看旁邊的一老一小,心裡像堵著一塊什麼東西,忍不住地說:「唉,蕭支書,你這日子過得太苦了!」

  蕭長春仰起臉,沉靜地一笑:「什麼,苦?」

  焦淑紅激動地點點頭:「瞧瞧,你從工地回來,根本還沒有站住腳,忙了一溜遭,進家還得煙薰火燎地做飯吃……」

  蕭長春說:「有現成的柴米,回來動手做做;做好了好吃,做不好歹吃,怎麼裝不飽肚子,這有什麼!淑紅』啊,你知道什麼叫苦哇?」

  蕭老大在一邊也半玩笑半抱怨地說:「不苦,甜著哪!淑紅,聽見過沒有,你表叔說,日子越這樣,過著越有勁兒!」他說著,笑得噴出飯粒子。

  蕭長春用筷子輕輕地拄著碗底說:「這樣的日子,過著沒有勁兒,還有什麼日子過著有勁兒呢?我七歲就討飯吃,下大雪,兩隻腳丫子凍得像大葫蘆,一步一挪擦,還得趕門口,好不容易要了半桶稀飯回來,過馬小辮家門口,呼地躥出一條牛犢子似的大黃狗,撕我的燈籠褲,咬我的凍腳丫子,打翻了我的飯桶,我命都不顧,就往桶裡捧米粒兒……」

  焦淑紅聽呆了,兩個眼圈也紅了。她不由自主地使勁兒把小石頭摟在懷裡。

  蕭老大深有感觸地說:「要比那個日子,這會兒應當知足了,是甜的……」

  蕭長春說:「這會兒的日子也是苦的,不過苦中有甜;不鬆勁地咬著牙幹下去,把這個苦時候挺過去,把咱們農業社搞得好好的,就全是甜的了。所以我說,苦中有甜,為咱們的社會主義鬥爭,再苦也是甜的。淑紅?你說對不對呀?」

  這些話雖短,卻很重,字字句句都落在姑娘的心上了。

  蕭老大把空飯碗和筷子放在鍋臺上,打著飽嗝,拍著身上的土屑,又擰上一鍋子煙點著,白色的煙,在他那皺紋縱橫的臉上升騰起來。他透過煙霧,看了兒子一眼,又看了孫子一眼,輕輕地透了一口氣。他磕打了煙灰,想到菜園去,剛邁出門檻子,猶豫了一下,又轉回來。他在兒子跟前站了一會兒,很鄭重地說:「長春,我把剛

  才跟你說的那件事情收回來;你不急不忙,我急什麼,忙什麼,好像我怪落後似的。由你去吧,我一會兒告訴百仲舅媽一聲就是了。」

  蕭長春也吃飽了飯,把小石頭拉到懷裡,笑著對爸爸說:「您就塌塌地等著,到時候,我讓您使上兒媳婦就是了!」

  「哈,哈,表兄要相親去了!」

  屋門口突然的叫聲,把屋裡的人們全嚇了一跳。

  進來個馬翠清。她蹬著門檻子笑眉笑眼地說:「馬主任讓我請兩位支書趕快去開幹部會!」

  第十八章

  幹部會成了吵架會。

  蕭長春剛一提分配麥子的事兒,隊長馬連福就跳起來拍桌子放了第一炮:

  「還討論什麼呀?今年要地五勞五分紅,這是堅決性的,說出大天十九點來,也這麼辦!告訴你,這是群眾大夥兒的要求,舉手決議了,誰要改它,就是抗拒民主啦!為什麼?你等我說。去年變了高級社,高幾尺,高幾丈?社員分了多少糧食?這個苦瓜尾巴夠莊稼人咬的了!眼下收來了,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鳥,就得按著收來的算盤打,多給大夥幾分點兒!再不給個甜頭吃,這個高級社還有個屁搞頭!哼,沒事找事搞農業社,再搞下去,把人都得餓扁啦!你帶你的河工,修你的河算了,鍋裡有你的,缸裡也有你的』你管得也太寬了;工作這個套讓我們拉,你兩頭都想插一手,上上下下,好人都讓你一個人當了。蕭長春,我告訴你,你別覺著自己好像了不起似的,混充大人燈,馬連福搞革命那會兒,你還光著屁股哪!我勸你趕快把野心收收,你往泥裡踩別人行,踩我馬連福可不行;你想拿別人當梯子往上爬呀,那是妄想!……」

  馬姿福滿嘴噴著酒氣,高腔大嗓地喊著。他的這些話冒出口,屋裡屋外的人都被震動了。還沒有容他把話全說完,就有好幾個人呼啦呼啦地站了起來,朝他憤怒地喊叫:

  「馬連福,你怎麼胡說八道呀?」

  「農業社把哪個人餓扁啦?」

  「誰有野心,說清楚點!」

  「馬連福,這是討論問題的會場,憑什麼罵大街?你在替誰說話呀?」

  韓百仲沒聽完就按不住火了,這會兒,他跳起來,朝馬連福掄著大巴掌喊叫:「蕭支書踩了誰,怎麼踩了人?你平白無故污辱人不行!」

  屋角坐著的保管員扒開前邊的人,擠到馬連福跟前:「走,把他拉到大街上去,讓他沖著社員說說看!」

  整個會場亂了套,吵成一個蛤蟆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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