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十七 眼前的人間地獄
南甬道牢房和別的甬道格局相似,都是石砌的窯洞,只是多一些,也大點,每
一孔能住十多個犯人。袁九斤被安插在第五號牢房,這裡只有六七個犯人。他一來
就有個小夥子一面伸拳挽袖,一面向牢頭問道:「老大,要不要先給他來點硬
的?」
老大是個年近三十的漢子,隨口說道:「牛牛別動手,明天再開銷吧。」回頭
又向袁九斤道:「尿桶旁邊就是你的鋪位。」袁九斤沒吭聲,隨手把爛行李捲放在
了尿桶旁邊。
不知從什麼年代起,每個牢房都有一個牢頭,犯人們通稱他為「老大」。這不
是上邊指定的,更不是選舉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只要這人厲害,敢替犯人說句公
道話,或是拉攏了幾個貼心人,就成了牢房裡的頭目。對新來的犯人,總要無緣無
故毆打一頓,先給你個下馬威,使你以後服服帖帖聽他指揮,只要你敢反抗,他們
就會集體欺侮你,比如夜裡小便故意往你頭上尿,白天喝水故意碰翻你的水碗,使
你乾渴一天。獄警、看守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也要依靠牢頭管
犯人。袁九斤對這些事只是聽說過,他本人並沒經歷過,這回他們顯然把他當成新
來的犯人了。
第二天清早,看守邊開牢房門,邊叫喊:「放尿,放尿。」意思就是讓倒馬
桶,上廁所。五號的老大向袁九斤說:「你知道不知道該於啥?」袁九斤不聲不響
隨手拎起尿桶走出來,他平伸胳膊,把半桶尿一直舉到廁所,就這一下把所有的犯
人都驚呆了。
吃早飯的時候,伙夫給每個人碗裡盛了兩大勺小米粥,而給袁九斤碗裡則盛了
三勺。老大頗為不滿他說:「一樣的犯人,怎兩樣對待?」
「你以後就知道了。」伙夫說了這麼一句,提上飯桶就走了。
吃完早飯,袁九斤在草鋪上擺了個騎馬蹲襠式的架勢,向老大說:「昨晚你們
不是說要給我來點硬的?你們是要一個一個來,還是一塊兒上?隨便!」
犯人們都眼睜睜看著老大。老大已看到過袁九斤伸平胳膊提尿桶的臂力,剛才
聽了伙夫的話,如今又見他擺出了武功架勢,知道這不是個普通犯人,忙說道:
「你先坐下,說說你的案由。」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袁九斤,沒有殺過人的殺人犯,判的是無
期徒刑。」
「這麼說,你是冤案?」老大隨口說道,「要說,我也是冤案!我叫賀大貴,
地主把屬我家的十畝麥子割了,我一怒之下就打斷了他的腿……」
「這怎能算冤案?」
「那十畝地是我爹替他坐牢,拿命換來的!可他說當時沒立約據,不認帳。」
「你爹是替雷萬寶坐牢的,對吧?」
「你怎知道?!」
「他和我關在一個牢房裡,我親眼看著老漢咽了氣。」袁九斤沒有講他如何侍
奉病人的事,而是轉了話題,略帶責備的口氣說:「老人病成那樣子,你弟兄們誰
都沒來探一下監!」
「我弟兄們都在炭窯上,不知道呀!當我們回來知道後,領回來的是一具屍
體!」賀大貴邊說,邊就嗚嗚哭泣起來,又把他爹的享從頭敘述了一遍。其他犯
人們也不住地歎氣,那個叫牛牛的小夥子忍不住叫了一句:「財主們都是狼心狗肺
的東西!」
從此以後,袁九斤自然而然就成為這個牢房的老大,賀大貴自動退居到第二位
了。這個牢房裡關押的大都是因為抗捐抗稅、打架鬥毆的犯人,只有牛牛是縱火
犯。他告訴袁九斤說,他是因為看不忿偽村長貪污盜竊、欺壓百姓,放火燒了偽村
長家場上的麥垛,被捕後判了三年徒刑。仙說:「刑滿釋放我才二十一歲,我還得
和他幹!」袁九斤對這個愛打抱不平、敢做敢為的小青年產生了好感。
制鞋作坊被憲兵隊佔據以後,監獄的收入自然就減少了。這麼多犯人要吃飯,
獄警、看守們都要分刮點油水,監獄只能在石磨、石碾上做文章,他們採取了歇人
不歇磨、碾的辦法,就是把犯人分成幾班,白天黑夜輪流碾米磨面。犯人們的伙食
本來就不好,如今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小米粥愈來愈稀,窩窩頭越蒸越小。糧食
少了,爛菜葉子卻多了。有時犯人們難免要發幾句牢騷,而伙夫說:「我也知道不
好,可有什麼辦法?不過老實說吧,你們要和東院的犯人比起來,就算活到天上
了!」
所謂東院,就是憲兵隊占的東邊那大半個監獄。那裡關押的都是政治犯,也就
是在戰鬥中俘獲的八路軍、遊擊隊、民兵,以及從各處搜捕來的抗日分子。當時日
寇正在推行「強化治安」,經常有一些抗日嫌疑分子被押送來。那裡不僅是關押人
的地方,也是進行審訊動刑的場所。在西院裡看不到東院裡的情景,但隱隱可以聽
到各種雜亂的聲音:日本人「嘰哩哇啦」的喊叫聲,漢奸們惡毒的咒駡聲,皮鞭、
藤條打在人體上的響聲,狼狗撕咬人的慘叫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偶爾還可聽到
嘶啞嗓音喊出來的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共產黨萬歲!」接著就是幾聲
槍響,顯然是被處決了。
有天晚上,輪五號牢房的犯人值夜班磨面,這間磨坊離八角亭不遠,八角亭裡
正在審訊一些新抓來的人。開頭沒有動刑,只是問話,追問一個叫柳兵的人,經常
在誰家住宿?經常和村裡的什麼人聯繫?追問了半天,誰也說不出個子午卯西來。
後來敵人就開始用刑,起先是用皮鞭抽,接著大概是用燒紅的烙鐵烙。除了一陣陣
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還可以聞到一股股焦臭味。在拷打中,敵人還是在追問柳兵的
下落。
袁九斤向和他一塊拉磨的賀大貴悄悄間道:「柳兵是個幹甚的?」
正在添料的牛牛接嘴說道:「老大,你真是住牢住傻了,連這麼有名的人都不
知道!他是……」
「悄悄磨你們的面!」押管他們的獄警打斷了他的話,接著又找補了一句:
「不要沒事找不自在。」
這一來,誰也不敢再吭聲了。天明,磨面的活兒交給了另一班犯人,他們回到
牢房,大家就亂哄哄說開柳兵的事了。從他們的談話中,袁九斤才弄明白:柳兵是
這一帶有名的抗日遊擊隊長,雙手能開盒子槍,百發百中。手下領導著一批能征善
戰的英雄好漢,經常摸進據點去襲擊日寇,抓捕漢好,鬧得敵人惶惶不安。有些敵
偽人員,二聽到「柳兵遊擊隊來了」就咋得屁滾尿流。敵人到處懸重賞捉拿,可他
們來無影,去無蹤,連根毫毛也沒有找到。
大家把這支遊擊隊說得神乎其神,也都很興奮,只有賀大貴沒有開腔。袁九斤
問他真是這樣?賀大貴說:「真的假的說不來,反正咱從來沒見過柳兵遊擊隊的
人!」
過一段時間,有天半夜裡,袁九斤小便完,剛剛躺下,賀大貴擠到他身邊,緊
緊握住他的手說:「九斤哥,我從心眼裡感謝你!我爹病成那樣子,你白天黑夜侍
奉他,可你連一句都沒向我表露過!」
「你聽誰說的?」
「原先北獄那個老看守。」賀大貴側耳聽了聽,牢房裡的人都在打鼾。他接著
又低聲說道:「以前我見管監獄的人對你態度都很好,後來才知道是你給他們接過
骨。」
「你疑心我是他們的坐探?」
賀大貴沒有否認,長長出了口氣說:「老實告訴你吧,柳兵我認識,他是八路
軍派下來的。我兄弟二貴就在他遊擊隊裡,當初我也想參加,可又覺得兄弟倆都走
了,連個給老人添墳掃墓的人也沒有了。我本打算守滿三年孝,就去參加遊擊隊,
可沒想到竟然關到監獄裡來了。一進來我就想越獄逃跑,可如今架上了電網,駐下
了憲兵隊,更沒指望了。」接著他又問道:「九斤哥,你想過越獄逃跑沒有?」
「沒有。」袁九斤老老實實他說,「開頭是盼望有朝一日改換換代大赦天下,
後來是盼望翻供,把冤案弄個水落石出,結果都落空了。要是真能跑出去,哪怕我
在村裡只待上一天,只要我報了仇,就是再抓回來槍崩我都願意!」
賀大貴沒等他說完就搶著說:「日本人的日子長不了,這裡遲早是八路軍的天
下。你的冤案總有一天會弄清。」接著就給他說了一些外邊的情形,大體意思和
「十二紅」講的差不多,只是講得更加詳細一點。還講了一些袁九斤從來也沒聽說
過的國際形勢,說是如今蘇聯正在抗擊德國希特勒,只要蘇聯打敗希特勒,就會返
回頭來幫助中國打敗日本人。他說這都是聽柳兵遊擊隊的人說的,他相信這些話。
他們倆一直嘀嘀咕咕說到遠處傳來雞叫,這才合上眼。從此,倆人就成了無話
不談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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