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九 斷腿再接
監獄坐落在縣城西南角上,四面築有兩丈多高的圍牆,四個角上豎著四座崗
樓。牢房在院子當中,像個平放著的巨大的十字架,據說是一個天主教徒設計的。
裡邊有四條甬道伸向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每條甬道裡,一邊是一孔挨一孔的石砌窯
洞,一邊是筆直的磚牆,牆的上方留有一些通風透光的小窗戶,所有的門窗上都安
著鐵柵欄,中央是一個八角形的大廳,白天黑夜都有獄警和看守在這裡監視,整個
這座十字形的牢房,只有大廳的東南角上有一個鐵門通向外邊。關在這樣的牢房
裡,真個是插翅也難飛出去,這座監獄號稱「模範監」,在附近各縣頗有點名氣,
附近各縣判了刑的重犯要犯,也都送到這裡來關押。不僅因為這裡建築堅固,而且
管理也很嚴格。院裡附設著三座手工作坊,一座磨坊,一座碾坊,專門給面鋪裡加
工米麵,還有一座制鞋作坊。所有這些作坊賺下的錢,除了少部分供犯人吃飯外,
大都由典獄長、獄警和看守們私分了。
袁九斤被押送來監獄之後,當即關進了北牢裡。北牢是專門關押無期徒刑犯和
判了死刑待決犯的牢房。死刑犯都上著腳鐐,監禁在靠裡邊的那些小窯洞裡,遠遠
就能聽到「嘩啦嘩啦」的鐵鐐聲,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關袁九斤的這間牢房
靠近外邊,也是一孔小窯洞,又潮濕,又陰暗。地上鋪著一些發了黑的麥秸,門口
放著一隻木頭尿桶。裡邊早已有一個犯老頭,雖然蓬頭垢面,臉面倒還和氣。過了
好大一陣,這才雙手搓了搓臉,睜開雙眼,和袁九斤說話。他解開上衣,一面捉虱
子,一面打問袁九斤的案情。
袁九斤正好憋著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洩,於是就起根由頭講了一遍。那老漢聽完
歎了口氣說:「唉:還算你運氣好,留下了一條命。屈死鬼多的是!」
袁九斤問道:「你老是因為甚坐牢?」
那老漢道:「說來話就長了。」接著他就告訴袁九斤說,他叫薛德順,除了種
地,還會點劁豬閹牛之類的手藝,日子過得倒也可以。後來老伴病死了,他就帶著
一個十來歲的女兒過活,女兒長到十四五歲時出息得如花似玉,被本村一個惡霸地
主看上了。有一天,趁他去地裡點豆子,那個惡霸地主跑來要強行姦污。正在拉扯
掙扎的時候,恰巧他從地裡回來碰上了,立時怒火沖天,舉起鐵鍬就向那個惡霸地
主砍過去,一鍬砍在了臂膀上。那個惡霸地主負傷逃回家去,三個月後病死了。這
家人硬說是薛德順砍死的,告到了衙門裡。結果判了個無期徒刑,到如今已經蹲了
三年監獄。
薛德順見袁九斤走路是一條腿跳,問他右腿有什麼毛病。袁九斤把坐老虎凳弄
斷腿,自己給自己接骨的事說了說。
薛德順間道:「你也會接骨?」
袁九斤說:「給羊接過,瞎接哩。」
薛德順聽完後說:「你讓我來看看。」袁九斤忙挽起褲腿,把纏著的那些破布
條解開,露出了紅腫的小腿。薛德順詳詳細細把斷了的那條腿捏揣了捏揣,然後
說:「你把骨頭茬兒接錯了,沒有對準,將來長好也是個拐子。」
袁九斤見他說得有板有眼,忙問道:「你會接骨?」
薛德順說:「老實告訴你,別的手藝是我學的,接骨倒是我家祖傳的一招。」
「你看,我這腿能不能拽開重接?」
「能倒是能,可這裡沒有一點鎮疼的藥,怕你疼得受不住!」
袁九斤聽他說到這裡,二話沒說,立即把那條斷腿伸到牢房的鐵柵欄裡,身子
一歪,使勁一扭,原先接住的地方就扭開了,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薛德順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連連稱讚道:「好樣的!好樣的!」隨即就把他的
那條傷腿抱在懷裡,詳詳細細地揉捏。他見袁九斤疼得滿頭汗水,兩眶生淚,忙
說:「你要忍受不住了,就哭喊出聲來,哭出來比悶著好一些!」袁九斤終於還是
沒有哭喊,當時他心裡想的是「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故事。他曾聽「十二紅」講
過:關公手臂中了毒箭之後,名醫華忙給他切開肌肉用刀刮骨頭上中毒的地方,別
人看著都心驚膽顫,而關公卻談笑風生,與人下棋。袁九斤非常佩服關公的忍耐
力,他雖然感到十分疼痛,但終於還是咬著牙忍受住了。薛德順給他把斷骨重新接
好之後,就從枕頭裡摸出了副夾板來,邊給他綁在小腿上邊說:「我從來沒遇到過
你這樣能忍耐疼痛的人!」接著又說,「骨頭這東西長得快,只要兩三個月就能長
到一起。」
袁九斤心中十分感激,可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深情地望著薛德順……
袁九斤剛來監獄的第二天,看守和獄警,就來押他到磨坊裡去推磨。薛德順忙
說:「他的腿斷了,昨天我才給接好,你們就高抬貴手,讓他養養吧。」
那個獄警說:「白吃飯不行。看你的面子,就讓他跟著你在鞋坊裡幹輕活兒
吧。」
袁九斤不知道薛德順有什麼面子,他見看守和獄警又去開別的牢房門,忙向薛
德順間了問。薛德順說:「嗨,咱一沒錢,二沒勢,有啥面子?前幾個月典獄長的
兒子學自行車摔斷了腿,是我給接好的。班長扭了腳,也是我給揉捏好的。那是看
那些人的面子哩。我就是憑了這麼點接骨手藝,才算沒把我打發到碾坊、磨坊裡。
來,我背你走吧。」
袁九斤說什麼也不讓背,他說他練過「金雞獨立」,單腿能跳半裡地。他跟著
薛德順.一口氣就跳到制鞋作坊裡。
所謂制鞋作坊,實際上不做鞋,只是給城裡各鞋店加工布鞋底。第一道工序是
挑撿破布,用漿糊打格褙;第二道工序是裁剪格褙制鞋底;第三道工序是用細麻繩
納鞋底。另外還有用撚吊撚麻繩的,用白粉子刷鞋底邊的。納鞋底的算技術活兒,
每人有一個小板凳,面前是一個A字形的夾板夾著鞋底。三十號人擠在一間大屋子
裡,誰也不敢說話,只能聽到獄警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和「磁啦啦啦」的納鞋底
聲。薛德順是刷漿糊打格褙的,不時要把校在木板上的格褙拿到院裡太陽下去曬,
袁九斤不能走動,就只好坐在那裡挑撿破布,這活兒沒什麼技術,只是髒點,因為
那些破布大都是從收破爛的那裡三不值二買來的,糊著膿血的破衣服、男人的臭襪
子、女人的裹腳布……什麼亂七八糟的玩藝都有。塵土、臭氣直往鼻孔裡鑽,好在
他聞慣了羊膻味,對這些臭氣也就滿不在乎了。
過了三個來月,他的腿已完全長好。除了挑撿破布,有時也幫薛德順曬格褙,
可以到院裡吸口新鮮空氣了。薛德順悄悄告他說:「你還是要拐著腿走路!」
「為甚?全好了,一點都不疼。」
「傻瓜,你想到磨坊裡去拉磨?」
這一說,袁九斤才明白了。從這以後,他要不就是單腿跳,要不就是拐著腿
走,只有回到牢房裡才練那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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