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四 「夾皮核桃」一家子
溝口村裡,除了有一家騾馬大店和兩家賣蒸饃、燒餅的小鋪於外,東街上還有
一家蒸酒的作坊。這座酒坊,在周圍幾十裡之內也算是一家大買賣。每運出酒的時
候,滿村子都飄著酒香。這座酒坊生意很興隆,一到秋收以後,酒坊門口經常是車
水馬龍。山上人拉著牲口馱著酒簍來販酒的,平川裡趕著牛車來拉酒糟的,還有來
賣高粱、大麥的,人來人往,連綿不斷。
這座酒坊是本村地主唐樹槐獨家開設的,字號叫「仁義源」,為人處事卻既不
仁,也不義。比如村裡窮人家來了客人,到「仁義源」來打酒,必須一手交錢,一
手交貨,就是賒一兩二兩也辦不到,只能提著空酒壺去,再提著空酒壺回來。再比
如,一般酒坊在淋酒的時候接酒的罎子旁總放著個錫制的小酒杯,不管誰來,都可
以接上喝一兩口,「仁義源」沒這設備,有人來了,只能站在旁邊聞一聞。後來每
逢淋酒,乾脆把大門倒關住,聞也不讓聞了。酒上他卡得很嚴,借錢倒是可以,只
是利錢重點,月利五分,到時候付不上利,就併入本錢,用的是「驢打滾」的算
法。到期還不起,房產地土、家家具具他都要,連鍋盆碗筷都不放過。因此,村裡
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夾皮核桃」。人們在「金鑾殿」閒扯淡的時候,也給他編了一
段順口溜:
「夾皮核挑」唐樹槐,
錘子斧子砸不開。
慳吝賽過鐵公雞,
親戚朋友不往來。
放賬用的「驢打滾」
誰人借下誰遭災。
有朝一日咽了氣,
擺下棺材沒人抬。
後來「夾皮核桃」得病死了,出殯的時候,果然村裡沒人給抬棺材,只好花大
價錢在外村雇人。
「夾皮核桃」死了之後,家裡就留下四十來歲的寡婦和一個十五歲的女兒。女
兒叫招弟,這名字的意思就是想生個男孩,結果還是缺子無後。倒是留下了一大筆
財產,光那座酒坊,一年少說也有四五百元的進項。除此之外,還有幾處院子,種
著五百多畝好地,養著車馬,雇著長工。縣城裡一家當鋪和一家糧店,都有他的股
子。在周圍村裡也算是首屈一指的財主。
這村裡姓唐的是一大族。村長唐培基和這戶人家是不出五服的本家,可是互不
來往,比外人還外人。每逢派糧捐款,「夾皮核桃」捐派的也最重。他是個挨磚不
挨瓦的主,攤派下多少也得繳。自從他死了之後,唐培基和這戶人家反倒來往密切
了,捐派也比以前輕多了;在桌面上說,是為了照顧孤兒寡婦,實際上是唐培基想
把他的獨生兒子唐樹森,過繼給唐寡婦家,讓一子頂兩門。目的很清楚,就是要得
這份絕產。唐寡婦雖是婦道人家,也看出了這一步棋。唐培基托人說合了幾次,唐
寡婦就是不點頭。先是推託輩數不對,因為按輩數,唐寡婦該叫唐培基叔叔,唐樹
森當然就該叫唐寡婦嫂嫂了,小叔子怎麼能做兒呢?唐培基的主意是:先讓兒子把
家產經管起來,等生下孫子再辦繼承手續。唐寡婦當然不幹,誰知道他能不能生下
孫子!後來被糾纏得煩了,乾脆亮出了底牌:她打定主意要招個女婿,先決條件是
女婿必須更名改姓,以便生兒育女,繼承這一門的香火。
這消息,一下子就轟動了全村,好像是相府裡搭起了彩樓,有些年輕人都等著
接繡球哩,人們走的站的都在議論這件事。有次在「金鑾殿」提起這事,「十二
紅」向袁九斤開玩笑說:「你常摸揣那閨女的臉蛋兒,趁熱打鐵,招了駙馬吧!」
別的人也跟上起哄。
原來唐寡婦這個閨女有個毛病:不能大笑,只要笑得一過火,下顎就掉下來
了,大張著口,舌頭伸出來老長,據說和吊死鬼的模樣差不多。以前,每逢發生這
種事;總是立刻派轎車,去縣城請那位捏骨的老先生來給捏,一捏就好。有次又掉
了下顎,恰好那位老先生身患傷寒,臥病在床,唐寡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不知如何是好了。給她家做飯的費二嫂勸她找袁九斤來試著治治,因為袁九斤平素
也給村裡扭傷胳膊崴了腳的人揉捏過。起初唐寡婦堅決不應承,她覺得讓個放羊的
窮小子,動手摸揣自己的黃花閨女,既丟人,又敗興。只是看著閨女兩天一夜不能
吃,不能喝,下顎就那麼耷拉著,不住氣地「嗚嗚哇哇」亂吼叫,萬般無奈,只好
打發費二嫂把袁九斤找來。
袁九斤活了二十多歲,從來也沒進過這戶人家的屋子,乍進來,真把他嚇了一
跳。只見牆上掛著大玻璃鏡框、名人字畫;地下擺著油漆描金的平櫃、頂櫃,還有
八仙桌、太師椅;炕上鋪著鑲黑緞邊的紅緞躺褥、長毛絨俄國毯子;滿屋子到處都
在閃閃發光,八音匣子、自鳴鐘不時發出「叮叮噹當」的響聲。袁九斤只顧看這些
擺設,看得眼都有點花了,不住嘴他說「喏,喏,喏。真闊!」
唐寡婦一見袁九斤進來,慌忙點起了三柱檀香,因為他帶進來一股羊膻味。唐
寡婦點起香,這才問袁九斤會不會治這樣的病,袁九斤看了看她閨女說:「沒啥。
牙茬骨掉下來了,按上就好了。」
唐寡婦又問他給別人治過這樣的病沒有。袁九斤說:「沒給人治過,可是給羊
治過。我看豐和人也差不多,只不過羊比人的嘴巴長點。」
唐寡婦聽他將羊比人,很有點不高興。接著又問他有沒有把握治好,如果有把
握治好,一定重謝。這一說,九斤火了。他說:「我是個放羊的,又不是看病先
生,也不靠這過活。」說完扭身就要走。費二嫂慌忙攔住。唐寡婦也放下笑臉,說
她就這麼個閨女,不得不操這份心。說完就叫費二嫂打來洗手水,拿來香皂、毛
巾,要袁九斤洗手。袁九斤知道她是嫌自己手髒。手上確實也不乾淨,把半盆水都
洗成黑湯了。洗完手,他一手按著招弟的頭頂,一手托著下顎,猛然往上一椎,招
弟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下顎立即就複位了,而且馬上就能說話了。她見袁九斤盯著
看擺在桌上的留聲機,忙說:「放張片子給他聽聽。」
唐寡婦忙過來擺弄了一陣,就聽到那個大喇叭裡有人說話了:「百代公司特請
丁果仙老闆唱《空城計》。」接著就在絲弦聲中唱出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袁九斤曾聽「十二紅」說過,了果仙是晉劇中女扮男裝的名鬚生;他還聽別
人說過唐家有一個能說能唱的「洋戲匣子」,今天總算開眼界了。
唐寡婦見這個放羊娃治好了閨女的病,真是千恩萬謝。從這以後,每逢遇到這
種事,就叫袁九斤來,好像袁九斤成為她閨女的保健大夫了。這就是人們說袁九斤
能當駙馬的原因。
這天晚上,袁九斤見人們開玩笑,起先他倒也沒在意,後來見有的人越說話越
醜,就有點惱了。他一拳砸在了炕沿上,整塊磚上立時就出現了許多裂縫,同時大
聲說道:「誰再要胡說,小心爺爺捶你!」一句話說得眾人再不敢吭聲了。他接著
又說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討吃要飯,打光棍,也還是要姓我的
袁。再說,人家已經有了。」人們追問道:「誰?」袁九斤說:「我也不摸底細,
是從費二嫂口裡招的句話。」
確實,唐寡婦已相中了一位「乘龍快婿」,就是她家酒坊裡的小夥計廉三寶。
這小夥計,從十五歲就在酒坊學生意,人又機靈,手又勤快,唐寡婦丈夫活老的時
候就很喜歡他。如今廉三寶已經是二十出頭的後生了,能寫會算,長得一表人材。
唐寡婦本打算再拖一年,等死去的丈夫過了三周年再辦這事,如今見村長兩眼死盯
著這份財產,村裡人又閒言碎語議紛紛,她為了敲碎別人的夢想,她想先把廉三寶
過繼至家,等過了二年再拜堂成親。主意一定,第二天就坐著轎車去廉三寶村裡。
以前唐寡婦就給廉三寶家丈人們透過口風,這家子女多,家又窮,早有些願意。今
見唐寡婦親自登門,真像天上掉下個金佛爺,一說就成。過了兩天就把廉三寶的爹
媽接到家來,又請來村長唐培基、學堂的老先生和村裡的頭面人物,三方對面寫了
字據。廉三寶改名唐續宗,頂門立戶、又當兒子,又當女婿,繼承全部產業。唐寡
婦當即大排宴席,一方面是慶祝立子頂門,另方面是為閨女訂婚志喜。給全村每戶
人家都送了喜糕,目的是要「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唐培基看到老大一份財產落
到別人手裡,雖然眼紅,可也無可奈何,只好笑在臉上,恨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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