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三 「十二紅」和「全鑾殿」
「十二紅」是個年近五十歲的瘸腿老頭,名字叫鮑亮,原本是一家戲班裡唱須
生的,十二歲上在這一帶就唱紅了,因而被稱為「十二紅」。可是到二十五歲上病
了一場,嗓子倒了,唱戲喊不出聲來,只好打旗旗,跑龍套,偶爾也充當武把子,
總算湊湊合合還能混碗飯吃,沒想到三十來歲上又碰了件倒黴事:有次翻跟頭扭壞
腳,變成了個跛子,龍套也跑不成了。被班主攆出來,舉目無親,無家可歸。後來
就流落到溝口村。他既不會種地,又沒有別的手藝,只好幫人家做點雜活兒,賺錢
糊口。諸如:誰家生下怪胎了,他給提溜出去掛在村外樹上,誰家孩子死了,他用
乾草裹上給抱出去埋掉。誰家死了男人,他去給剃頭刮臉,揩抹屍體,穿壽衣。熱
天,給養牲口的人家割青草。冬天,給村裡打更巡夜。每逢過大年,就幫助「社
火」班子排節目,他畢竟是科班出身的戲子,對生、旦、淨、未、醜各種行當的動
作、臉譜、裝扮都略知一二,排出來的節目比附近村裡的「社火」總高明一等,因
而很受人們的歡迎。
他住在村當中十字街的五道廟裡,名義上叫廟,實際上只不過是一間臨街的房
子。房子雖然破舊,可他收拾打掃得倒也整潔。牆上釘著幾張木板印的戲劇人物年
畫。小上炕上鋪著床單,行李捲上搭著枕巾,小窗戶上還掛著窗簾,所有這些,都
是用顏色深淺不同的舊紅布塊縫綴起來的。每一塊上隱隱都可以看到墨筆寫的「有
求必應」、「誠則靈」之類的字,顯然這都是從廟宇裡撿來的布匾。最引人注目的
是窗臺上擺著個打了嘴子的玻璃瓶子,裡邊經常插著幾枝野花,更給這間舊房子增
加了點生氣。因為他常愛用破嗓子喊這麼一句唱詞:「有為王打坐在金鑾寶殿
……」後來人們就把這裡叫成了「金鑾殿」。「金鑾殿」是個熱鬧地方,村裡不少
人晚上願意到這裡來胡扯淡。前邊抄的那兩段順口溜,就是在這裡你一句、他一句
集體「創作」的,主要「創作」人員,當然是「十二紅」了。人們來到這裡,都覺
得自由自在,心情舒暢。他們有時是閒磕牙,有時是聽「十二紅」說戲。——他倒
了嗓子不能唱了,可是能說,他能一字不漏背出很多戲文。遇到情緒高的時候,他
就站在那盤小土炕上,擺開架勢,邊念鑼鼓點,邊說唱詞,又裝提袍,又裝甩袖,
又裝持髯,表演一番。這對於長年累月沒有什麼文化娛樂活動的農民來說,無疑是
一種享受。無形中這裡也就變成一些受苦人們的娛樂場所了。
「十二紅」生活過得很清苦,可他從來不偷不摸。有時實在揭不開鍋了,寧可
張口向眾人要,人們也樂意周濟他,這家一升,那家五合,湊合著也能生活下去。
袁九斤是這裡的常客,他最愛聽那些英雄好漢的戲文。他和「十二紅」相處得也最
好,見面總是稱「十二紅叔」。每逢給別人家殺羊賺下一副頭蹄「下水」,總有
「十二紅」的一份。這麼著,有時候「十二紅」還能開開葷。
有天晚上,擁到「金鑾殿」裡來的人特別多,炕上坐的,地下蹲的,門口站
的,滿滿擠了一屋子。大家抽著旱煙,說著閒話,自然而然就說起了唐培基掛匾的
事,人們紛紛表示不滿。柳二牛說:「什麼『恩澤鄉里』,倒是狗屁!」「十二
紅」說:「改成『魚肉鄉民』更為合適。」袁九斤問啥叫「魚肉鄉民」?「十二
紅」就給解釋了一番。袁九斤一拍大腿說:「好!誰敢寫這四個字,我就敢給他貼
到大門上。」有人接嘴說道:「你看看咱們這夥人,誰能提起筆桿來?」另一個人
說道:「根本就不該掛匾,應該貼報喪紙!」
所謂「報喪紙」,就是死了人在大門上斜對角貼四張白紙,這等於是訃告,有
時候人們對某家地主惡霸氣恨不過,就專門挑他家辦喜事的時候,在門口給他貼四
張白紙。這也是老百姓們萬般無奈的一種復仇手段。
這天晚上,人們發了一陣牢騷,舒了一頓怨氣,也就各自走散了。
第二天大清早,擔水、拾糞的人,發現唐培基家兩扇黑油漆大門上,斜對角貼
了四張白麻紙。有的人以為他家真的死了人了,可是聽不到院裡有哭聲,很快也就
明白過來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村裡很多人擁來看熱鬧,連一些還沒梳頭洗臉
的女人們也跑來了。大家看到那四幅報喪紙,心裡都很舒暢,後來唐培基發現了這
件事,氣得臉都白了,他一面指派長工刷洗大門,一面責令村警暗暗進行追查。過
了些時候,村裡人傳說那四張白紙是袁九斤貼的,袁九斤也直認不諱,他說:「我
就是想替大夥出口惡氣!」
袁長命老漢聽說這事是兒子幹的,氣得一天都沒吃飯。這老漢從來沒和人變過
臉,遇事都是逆來順受,委曲求全。而兒子竟敢和村長唱對臺戲,這怎能叫他不生
氣呢?整天嚇得膽顫心驚,一再勸說兒子去給村長求情陪罪;可兒子就是不服軟,
還自認為是給村裡人辦了件好事兒。袁長命老漢說,「唐培基是肚裡長牙的人,他
輕饒不了你。」袁九斤說:「大,諒他也砍不了我的頭!」
這件事就馬馬虎虎過去了,唐培基倒也沒把袁九斤怎麼樣,可是後來袁九斤卻
吃盡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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