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二 村長唐培基
溝口村地處山區和平川的交界處,村東是一望無際的晉中平川,村西是連綿起
伏的呂梁山脈。雖然是個二百來戶人家的一般村莊,因為是平川通向山區的交通孔
道,經常有來往客商路過,村裡就顯得熱鬧一些。村公所一年的收入,也比別的村
莊要豐厚一些。
村長叫唐培基。小時候念過十來年私塾,考秀才沒考中,再要考的時候,清朝
已經改成民國,科舉制度廢除了。於是他就投門子,在縣城裡一家錢莊學了生意。
他心眼靈,手勤快,眼裡有活兒,再加他筆桿子行,因此很受大掌櫃器重。後來錢
莊倒閉了,就由大掌櫃舉薦到縣衙門裡,在文案上抄抄寫寫。開頭他對這差事很滿
意,畢竟是在官場上混事,總覺得高人一等。混了二年,衙門裡的事經見得多了,
才知道抄寫公文沒有什麼外快可撈。自己沒有吃硬後臺,遲早也熬不成一官半職,
心裡頗有點懊喪。正好這時山西督軍閻錫山掌握了全省軍政大權,推行「村本政
治」,也就是要加強村政權的建設,以鞏固他的統治,唐培基覺得「寧為雞首,不
為牛後」,與其給當官的打雜,倒不如自己獨當一面坐小天下,於是就辭職回到村
裡,一心謀住要當材長。那時當村長也有一定的條件:首先是要熟悉「村本政治」
的一切條文,——他在衙門裡早背熟了;其次是要有一定數量的家財,——他家雖
不是大財主,可也躺著房子臥著地,一年光租子能收三十多擔,比上不足,比下有
餘。再加上他在衙門裡有熟人,輕而易舉地當了一村之主。
此人長得清清秀秀,一年四季都是打扮得像走親戚一樣,熱天穿著藍布長衫,
冬天穿著黑布棉袍,頭上經常戴著灰禮帽,身上經常灑著花露水。他從三十來歲就
留下了兩撇八字鬍,樣子顯得很威嚴。每逢進縣城,或是到附近村裡看戲趕會,都
是騎著村公所專門為他養的那匹馬,由村警史虎子保駕去,保駕回。不知道底細的
人,還以為他是縣裡的什麼大人物。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村公所去辦公事,無公事可
辦時,就和村副、書記(就是文書)、閭長、鄰長、學堂老師,以及村裡有頭面的
人物下象棋,打麻將,閒聊天,每天總要熬到二更天才散場。村公所和他家就在一
條街上,可是天天晚上都要由史虎子提著馬燈護送回家,倒不是他膽小,而就是要
擺這個譜。他對村裡老百姓,從不捆綁吊打,也不張牙舞爪訓罵,但村裡人都很怕
他。每逢他從街上走過,不論是蹲在樹下吃飯的男人,還是坐在門口做針線活兒的
女人,都要站起來裝出笑臉和他打招呼。農民們打招呼只有一句話:「村長,吃過
飯啦!」他不吭聲,只是微微點點頭,繼續邁著八字步走他的路。村裡人所以怕
他,主要是因為他摟錢的手段太狠。不說別的,光是他家辦紅白喜事湊份子上禮,
就叫人們受不了。而他家的紅白喜事又特別多:父親殯葬,母親做壽,兒子娶媳婦,
女兒出嫁,孫女過滿月,新房落成……諸如此類的事,一件接著一件。這號
事,用不著他出面,都是由閭長、鄰長們張羅。你不出錢唐培基也不讓逼著硬要,
可是逢到攤派各種捐款的時候,只要他說聲:「這家日子過得還不錯嘛!」這家捐
款的數字馬上就加碼了。有的人家繳不起捐款,他也不讓村警們去催要,什麼時候
等積累到一定的數目,這才一古腦兒算總帳,名正言順把你家的土地折款收為公產
了。然後,他再三不值二把這些地買到手,他就是用這些手段敲詐老百姓,因此村
裡人背後也給他編了一段順口溜:
唐培基,兩腳獸,
身上香,肚裡臭。
黃鼠狼不嫌小雞瘦,
瘦的喝血,
肥的吃肉,
沒血沒肉就啃骨頭。
不咬你一口。
他心裡怪難受。
後來有的人又給續了兩句:
紅白喜享有多少?
闔村人都估不透。
果然過了沒多久,唐培基就宣佈要做五十大壽了。據村裡老年人們掐算,他虛
歲才四十九。為啥要提前做壽呢?後來人們才弄清楚,因為這一年年景好,豐年做
壽比歉年收的禮要多。事先他就放出風來,說要大擺筵席慶祝壽辰。這事自然就成
了全村的頭等大事。閭長、鄰長們不等吩咐,趕忙就向各家各戶打招呼,湊份子。
老百姓也曉得這事非同小可,拿少了難免將來要吃大虧;與其遭暗算,不如吃明
虧,各家各戶都想方設法籌湊禮錢。手頭沒有現款的人家,只好賣雞賣羊,典當衣
物,打腫臉充胖子。事後據管禮房的村公所書記說:這次做壽,除了壽樟、壽燭、
壽桃、壽酒等實物不算,光現款就收入三百餘元。那時候一官鬥小米十二斤,才值
五六毛錢,三百多元能買六千多斤小米啊!唐培基做壽前還暗示閭長們要闔村百姓
給他送塊牌匾。這筆錢,當然還得從各家各戶名下攤派。刻牌匾是種專門手藝,一
般木匠幹不了,時間又十分緊迫,只好出重價讓縣城最大的一家木匠鋪連夜加工制
做。到做壽的前一天,總算把這塊黑漆金字大牌匾拉回來了。上款是「唐培基老先
生五十壽辰大慶」,下款是「溝口村全村村民敬立」,中間四個大字是「恩澤鄉
裡」。這些字是請城裡一位老舉人寫的,據說光潤筆費就送了十塊白洋。
村裡老百姓,對唐培基逼住大家給他臉上貼金,都窩了一肚子火。這天晚上,
不少人都擁到「十二紅」的「金鑾殿」裡發牢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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