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一 袁九斤這個人
袁九斤生於民國元年,換算成公曆就是一九一二年。生下來上秤一稱,體重足
足九斤,於是這數目字就成了他的名字。他家窮得只有兩孔破土窯,全靠他爹放羊
過活。爹叫長命,是老實巴腳的老好人;娘是個八成貨,村裡人都叫她半傻子,身
體很壯實,就是什麼活兒也不會幹。做下的飯經常是夾生的,縫補衣服,經常是補
釘和前襟後襟縫在一起,還得袁長命拆開重補,幸虧人口不多,家務事又少,一家
人湊湊合合總算能過得去。
袁九斤從小沒念過書,長到十來歲,就開始跟上爹放羊。他不認得字,卻認得
草,哪種草羊最愛吃,哪種草有毒,羊不能吃,記得一清二楚。他父子倆放羊,可
是自家卻沒有多少羊,只養著兩隻羝羊,喂著只護羊狗。這是一隻又高又大的黃
狗,背上卻長了一些黑毛。這只狗是袁九斤從小喂大的,他給狗起了個名字叫賽
虎。他父子倆是專門給闔村養羊的人家放牧配種。每天早飯之後,父子二人扛上放
羊鏟,拿上放羊鞭,帶上乾糧,引上羝羊和護羊狗,來到村當中的十字街口,吆喊
幾聲,養羊的人家把柵欄打開,大羊小羊就自動跑來了。一點數目,然後就趕上羊
群走了。到黃昏時候,從野外把羊趕回十字街口,甩上幾聲響鞭,羊群就自動解
散,各回各家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一年四季風雨不誤,據說從他爺爺手上就
幹這營生,到他手上仍操舊業,真可謂放羊世家了。袁長命放羊確有一套經驗,他
經管的羊群,不生癬,不長疥,不僅膘情好,懷胎率高,而且羊羔的成活率也高。
遇到羊生了疾病,他自己還能用偏方治療,因而受到了全村人的信任。他除了放
羊,殺羊也是好把式。村裡不論誰家殺羊,都是請他動刀子,剝皮子,剔骨頭,收
拾「下水」,三下五除二就幹完了,又乾淨,又利索。袁九斤跟著他爹放了十來年
羊,不僅學會全套本事,而且比他爹還高一招:能給跌壞腿的羊接骨。這完全是
他自己琢磨學會的。每逢殺了羊,他總要把剔下來的骨頭細細琢磨一番。他記熟了
羊身上的每一塊骨頭,也弄清了這塊骨頭和那塊骨頭是怎麼聯接的。偶爾遇到羊吊
了胯,他一手摟著羊,一手抓著羊大腿,猛然一推就接上了,因為他的力氣大。
說到力氣,袁九斤在村裡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白天放羊,晚上就到十字街
旁的空場子裡去學打拳使棒,要不就是到五道廟聽老年人說書說戲。這村裡會打拳
的人很多,他們學打拳不是為打架,而是為正月裡鬧「社火」。所謂「社火」,就
是裝扮成古時候的人物,進行武打表演。只是不在舞臺上,而是在地下場子裡進
行。溝口村的「社火」,在周圍各村頗有點名氣。袁九斤晚間學上幾招,白天到了
牧坡上就自己練拳腳,有時是練「金雞獨立」、單腿跳;有時是舉著石頭練臂力。
練來練去力氣也就更大了。有一年農曆二月初二「龍抬頭」,各村的幹社火」集中
在縣城比高低。按現在的說法就是舉行「群眾業餘文藝匯演」。他村裡柳二牛扮
《二相公賣水》裡的小生。這不是武打,也不唱,只是表演扭,也就是扭秧歌。柳
二牛挑著一副紙糊的水桶,在場子裡正扭得上勁,猛不防踩在了暗冰上,「啪嗒」
一聲摔倒在地,把細木條做的扁擔折斷了,把紙糊的水桶也摔爛了,扮小旦的一個
人沒法扭,鑼鼓傢伙只好停下來。圍著看熱鬧的人們忍不住哄笑起來,有的人還打
起口哨叫倒好。袁九斤本來扮的是武松,準備下一場表演《醉打蔣門神》,可一看
自己村裡丟了醜,急了,他見場子邊上放著兩半桶開水和一些水碗,不間青紅皂
白,提起水桶,伸開兩臂當扁擔,繞場子扭了三圈,滴水沒灑。雖然這和「二相
公」的身份不台套,可是博得了滿場子的喝彩聲。就這麼一手,把各村的「社火」
都壓過去了。當時興隆久糧店掌櫃看他力氣大,想雇他扛口袋,按現在的說法就是
當裝卸工,他拒絕了,捨不得離開那些羊群。他覺得村裡眾人那麼信任他,自己怎
能為了多賺幾個錢,扔下這一攤子不管呢?人總得講點義氣。
袁九斤年輕時候就講義氣,愛打抱不平,看到不公道的事,不管和他有無牽
掛,總要摻和進去論個長七短八,有一回,他竟然敢把村警史虎子揍了一頓。
史虎子有三十來歲,曾經在閻錫山隊伍裡吃過糧,給一個營長當勤務兵,有次
營長派他給一個相好的女人送衣料,他纏著要和那個女人睡覺,被營長知道後,打
了二十軍棍,開革了。回到村裡整天遊門串戶,不務正業,後來就在村公所裡當了
村警。別看他的職位不高,村裡一般老百姓都很怕他。誰家辦紅白喜事,都要請他
吃一頓,誰家種下瓜瓜菜菜,也得白送他一份。不然遇到催糧要款,他就給你來硬
的,說要就要,寅時不等卯時,一說話三瞪眼,開口就罵,伸手就打。他也練過點
拳術,打起人來沒輕沒重。他是以辦公事的名義打你,打了你白挨。他不只是對村
裡窮人這樣,遇到外地來這裡賣東西的小商販,也不會空放過去。不論是賣幹鮮果
品的,還是賣針線布頭的,都得白白孝敬他一些。你不出點血,他就找你的麻煩,
不是說你的秤不准,就是說你的尺碼不對,總要攪得你買賣做不成。他是那種麻雀
飛過來也得拔根毛的人。村裡有人給他編了一段順口溜:
村警史虎子,
黑心黑肺黑肚子。
老財跟前是奴才,
窮人面前充主子。
蒼蠅見血不空過,
不花本錢劈股子。
有年夏天,正是收麥子的時候,西山裡一個小夥子挑著一擔黃杏,來到溝口村
河邊柳樹下,大聲吆喊:「麥子換杏兒來!麥子換杏兒來!」附近一些拾麥子的婦
女、兒童,陸陸續續擁了過來,邊歇涼,邊脫下布衫來揉搓麥粒。不多一會兒,他
就用杏換下了小半布袋麥子,正準備起身另換個地方,史虎子來了。每到收秋收夏
時,史虎子總是兼任村裡的巡夫,這就可以多賺一份工錢。他一來,隨手撿起一個
杏兒嘗了嘗,連聲說好。然後脫下草帽來挑撿了滿滿一帽殼,黃不說,黑不道,端
上就走。賣杏的攔住說要過秤,要拿麥子換,沒有麥子就給錢。史虎子一聽就火
了,把一帽殼杏兒甩到了小夥子臉上,隨即又一腳,把半筐杏兒踢得滾下一地。小
夥子氣得又哭又罵,史虎子一口咬定那小半布袋麥子是偷的,非要沒收不可。這事
恰好彼在小河裡給羊洗涮的袁九斤看見了,他忙跑過來勸解道:
「虎子哥,別欺侮人。明明是剛才拿杏兒換的,怎能說人家是偷的……」
「你放你的羊吧,這是公事,用不著你管。」
「我看不忿!非管不行!」
「賣杏兒的是你舅舅?還是你外公,真他媽狗撲耗子……」
「你嘴裡再不乾不淨,小心我揍你!」
「揍我?哈哈,你小子還嫩點哩!」史虎子說著照袁九斤當胸就是一拳。他的
拳頭剛打過來,就被袁九斤接住了。袁九斤握著他的手腕,使勁一擰,胳膊就被反
扭到背後,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一面呲牙咧嘴叫喊,一面求告道:「九斤
兄弟,放開,哎呀呀,放開吧!我是和他鬧著玩兒哩!」
「鬧著玩怎就把人家的杏筐踢翻了?」
「我給撿起來。放開吧,胳膊吃不住勁了。」
袁九斤見他求饒,這才松了手。史虎子爬起來,伸著大拇指說:「兄弟,好樣
的,我服你!」邊說,邊就去幫著那個小夥子撿杏兒。周圍看熱鬧的婦女們,見袁
九斤輕而易舉就制服了史虎子,都很高興,忍不住偷偷抿嘴笑了。也有的人為袁九
斤捏了一把汗,擔心史虎子報復。誰知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敢惹袁九斤了。原來他
就是這麼個欺軟怕硬的傢伙。
袁九斤不僅對這些小事情敢說敢管,對村裡的大事他也敢說敢道。有時看到村
公所攤捐派款不公平,他也敢站在十字街頭大嚷大叫,咒地罵天,有時候還敢把村
長也指名道姓捎帶上。雖然起不了什麼作用,可也能替人們出口惡氣。因此,他年
輕輕的就在村裡落了個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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