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七九

  日頭一跳一跳下了山,天隨即就一寸一寸暗了下來。二祥的肚子裡咕嚕叫了一聲,告訴 二祥餓了。二祥就跟所長說,我回家想想,明日告訴你行不行?所長說,不行,你回去要出 點啥事,我負不起這個責任。二祥看所長不會放他,心裡沒了主意。磨了個把鐘頭,所長說 ,看來你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那就在招待所住下好好想,我肚子餓了。二祥說,我肚子早餓 了。所長說,你還是餓著一點好,餓著想想得好快一點。二祥說,政府沒有這政策,就算犯 了死罪,也沒有當餓死鬼的。所長笑笑說,你這麼壯,別說一頓,就算三天不吃也餓不
死的 。

 所長抹著油嘴進了屋,換小夥子去吃飯。二祥心裡不服,繼續嘟囔,犯了死罪也是不餓 人的,我沒有犯罪。所長只當沒聽到。熬到小夥子吃了飯回來,二祥有些頂不住,他又想, 韓秋月不定怎麼在找他呢。二祥覺得不能再這麼頂下去,他懇求所長,讓小夥子陪著到鎮上 找個人。所長問他想找誰。二祥說,找一隻眼顧慶生。所長問,找顧慶生有啥用?二祥說, 興許他能幫我想起來,當初是他幫我辦的這件事。所長說,不行,只能把他叫來。二祥說, 你們去把他叫來也行。所長就讓小夥子去叫一隻眼顧慶生。

 一隻眼顧慶生進了屋,好奇地問,二祥,你在這裡做啥?這麼晚找我有啥事?二祥跟所 長說,我們兩個單獨說幾句話。所長說,不行,要是你們訂攻守同盟怎麼辦。二祥就只好當 著所長和小夥子的面細著嗓跟一隻眼說,你看到了,我沒辦法了,不說出來要關我呢。一隻 眼若無其事地說,有啥話,你跟所長說就是了,與我有啥關係呢!二祥無可奈何地說,那我 就說啦,你可別說我二祥負義。一隻眼說,這不是笑話嘛!你坦白你的錯誤關我屁事,怎說 負我的義呢?要當先進就爽爽快快說,別吐一半含一半的,別人還以為你在現編呢!二祥這 才說,所長,我賣的假煙就是他批給我的,半價給我,兩次,一次五條,一共十條,我要有 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二祥說完,一隻眼哈哈大笑,笑得斷了腸子似的,還真笑出了眼淚 。他一邊笑一邊喘著氣說,二祥,咱倆雖然好,你可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我平常待你不薄, 你主動坦白自家的錯誤那是你覺悟高,你覺悟高可不能隨便栽贓別人哪!你憑啥說我給了你 假煙,你有證據嗎?這是可以隨便說著玩的事嗎?這是犯法的事,要告人犯法,不能憑空捏 造,要講證據,憑空捏造是誣告,誣告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我可以告你侵害我名譽。

 所長很讚賞一隻眼的一席話,他微笑著來到二祥跟前說,他說得很對,你說他給你假煙 ,你有證據嗎?空口說白話是不行的。二祥像條老牛一樣喘著粗氣。他沒想到一隻眼竟會這 麼不要臉皮,撒起謊來跟三伏天喝涼茶一樣舒服。幾個月前的事,他能拿啥證據呢? 二祥急得 額頭上冒汗嘴唇不住地哆嗦,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二祥看著一隻眼和所長兩個一齊逼問他的 神氣,忽然想起,大檢查前一日黃昏打烊時,所長在街上走過一趟,走得悠悠晃晃的,走到 一隻眼的店門口,所長還在店門前停了一下,乾咳了兩聲。一隻眼還探出頭來跟所長打了招 呼。第二日檢查,一隻眼店裡就啥也沒查出來。平常沒見所長在這個時候上街轉,也沒見他 這麼轉法。二祥想到這,喘出的氣就更粗。二祥見一隻眼在給所長遞煙點煙,還給小夥 子遞煙點煙,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在笑。二祥感到,他們在合夥取笑他。

 "你們合夥在整我!你們勾結一起賣假貨!"二祥的吼聲震得窗戶響。

 所長和一隻眼還有那個小夥子都傻了一下。所長很快就從驚傻中醒悟過來。他沉下臉, 來到二祥跟前,惡狠狠地說:"放你娘的屁!"

 "一隻眼,你敢對天發誓,你沒批我假煙?你一直在賣假煙,一直在批假煙!所長, 你敢對天發誓,你不曉得一隻眼賣假煙批假煙?"

 所長和一隻眼都看了看對方,忽然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二祥傻了。

 所長又恢復了往常的微笑,慢悠悠地對二祥說:"我很讚賞,也很佩服你的勇敢,但法 律是不重視勇敢不勇敢的,法律講的是證據,你可以告我們兩個勾結,可你要先找到證據, 沒有證據就是誣告,誣告是不行的,我們要追究你的責任,我們要你賠償名譽損失費,我可 以讓你賠一萬塊錢一個人。以後不要狗似的亂咬人,想清楚了再說話。現在你說不出假煙的 來路,那就是你自己的責任,這個責任,只能由你自己負。"

 三富和韓秋月、盈盈一起擁進了房間。

 所長冠冕堂皇地說,事情也說完了,你們家裡人也來了。你們回去吧。

 個體小店和攤販又集中到鎮政府的小禮堂開會。鎮上的頭頭腦腦沒中央似的坐到臺上, 市里也沒有人來參加,檯子上只坐著所長他們三個人。仍然是所長做報告。所長的報告二祥 只聽到這麼幾句:這次打假,我們不僅查出了賣假煙的不法行為,更大的收穫是讓大家受到 了教育,汪二祥能主動坦白問題是好的,但是他拒不交待進貨渠道是很錯誤的,為了嚴肅法紀,淨化市場,經研究決定,吊銷汪二祥的攤販執照。

 二祥的腦子裡嗡地一響,再沒聽到所長說了些啥。

 二祥蹣跚著走出會場,臉色難看得嚇人。他沒有像在上海車站被偷了錢那樣暴跳,沒像 折 白鐵皮判斷失誤那樣懊惱,也沒像趙月蘭上吊後那樣發瘋,更沒像豆芽缸被砸後那樣謾駡, 他心裡很痛,好像裡面被所長拿啥東西撕了一道口子,那口子在往外一滴一滴淌血。

 一隻眼和幾個攤販走在二祥的身後,他們有說有笑。二祥聽不清他們在說啥笑啥,但那 一陣陣哄笑針一般紮刺著二祥已經在滴血的心。

 他們看不到二祥的臉,他們也沒想要看二祥的臉,但他們看到了二祥的身子,看到了二 祥 的背影,他們或許覺出,或許根本就沒有在意,二祥走路的姿勢忽然老相了許多,身子也佝 僂了許多。

 韓秋月端著一碗肉絲麵推開二祥的大門,天已經擦黑。韓秋月進門拉亮電燈的同時,她 發出了一聲駭人的呼叫。二祥坐在黑暗裡,手裡拿著根麻繩。

 韓秋月端的面碗跟著那聲驚叫翻著筋斗摔到地上,她撲過去奪了二祥手裡的那根麻繩,揪住二祥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還像個男人嗎! 美國鬼子你都沒怕,槍子打斷手指你都沒有哼,水庫那 個幹部這麼霸道,你的手一點都沒有軟,坐牢都不在乎,如今你怎麼這樣沒有志氣!

  半日二祥才說,我心裡痛,過去從沒覺著過啥叫心痛,是這口惡氣憋的,這口氣出不來我是 沒法過了。

  韓秋月說,你這叫出氣嗎,是沒出息,這樣去死,等於死豬死狗,碰不了他們一根汗毛。

  菊芬和大吉聞聲趕來。

  二祥哭喪著臉跟大吉說:"沒想應驗在這上頭了。"

 

 大吉一副學究腔調:"信則有,不信則無;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這卦還有一層意思 我沒跟菊芬說,就是說了,她也不一定記住,就是我跟你說,你也不一定全能領悟。那卦, '九四'與 '初六'相應,'初六'是陰柔小人,一心想僥倖升高;但'九四'剛柔並濟,不會過分, 雖然相遇,仍然可以相安無事。如果嫉惡如仇,要積極地扼阻,就有危險,不可不警惕;更 不可永遠固執自己的正義,應當因應狀況,知道變通。你吃虧就在太固執了一些,不會變通 。"

 大吉說著,四貴、菜花和躍進也來了,安慰了一番,見沒出大事,就散了。

  二祥一直佛一樣坐在那裡。韓秋月說,還想做癡事啊?二祥咧開嘴,傻笑出一種很難聽的聲 音,沒有開口。其實他不停地在琢磨大吉的話,大吉的話他沒全聽明白,他只聽明白了兩個 字 ,變通。他在想變通的道理。他記起過去在部隊上聽班長說過這個道理,正面攻要是不行, 可以側面攻;穿插要是行不通,可以迂回,這是不是就叫變通?他沒有把心裡想的事告訴韓 秋月,他骨子裡的主意是不能啥事都靠她,男人的事該自己拿主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