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六一

  二祥再一次去敲韓秋月的門,韓秋月有些煩。她拉開門,讓二祥進了屋,可沒讓二祥坐 。她跟二祥說,你別老來敲我的門,寡婦門前是非多,我無所謂了,臉早就丟盡了, 你可不行,你還是要成家的,我擔不起這個罪名。

 二祥任韓秋月說,他站在屋裡就是不走。韓秋月問他找她又有啥事,二祥說想借點錢。 韓秋月不說不借也不說借,她只是笑他,說一個大男人,跟女人借錢,你願意丟這個臉,我
還不願成全呢,別人笑話你,連我也一起笑話了。二祥說你不說,我不說,天知地知,還有 誰 知?韓秋月看了看眼前這呆頭,這些年,他並不是不想做事,也不是不想好好過日子,可腦 子裡總 比別人少幾根筋,算盤算得很細,就是算不到點子上,老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不願教 他生豆芽,就是這個原因,怕他又是鬧著玩,錢沒賺著,連本都賠了。那天來找她把他趕走 後,她一想,他已經生壞了,不教他怎麼處理,就要白白地扔本錢,於是她就想了那個法, 也不知他明白沒有。他不說,她又不好問。既然他還想做下去,可能是按著她的法做了,沒 賺錢,要不他不會再做。想到這一層,她覺得不借錢似乎不太合適,這個人跟她一樣,也是 個苦命的人。

 韓秋月看二祥仍立在那裡樁似的一根,看那樣也怪可憐的,可她還是要激他,讓他長點 記性。韓秋月故意說,你怎麼還不走呢?村上也不是就咱們兩個。二祥說別人家沒有錢,有 也不會借給我。韓秋月說,你怎麼曉得別人家沒有錢,你怎麼又能肯定我會借給你呢?二祥 說我曉得村上的人,就你會過日子,會打算,又會做生意,你又不像過去那樣跟人交道,只 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我想你肯定是有錢的;再一個你心地好,你准會借給我的。韓秋月讓 二祥說笑了,聽人誇,心裡總是高興的。她說,你怎麼變得這麼會說話了?我問你,你借錢 想做啥?二祥說,做豆芽生意。韓秋月說你做事沒譜,新箍馬桶三日香,要是賠了,你拿啥 還我?二祥說,賠了,拿我的房子抵給你。韓秋月說,這可是你說的啊,我可沒逼你。二祥 說,我活著,飯總是要吃的,我不想法掙錢,我拿啥去買糧吃?韓秋月說,你要是能想到這 一層,就不會去做那些傻事了。不管做啥,做就得有個做樣,就要上心,要精打細算,要不 還是啥事都做不成。別看許茂法整日酒鬼一個,可他有手藝,他能掙錢啊。二祥抬起頭來看 韓秋月,心裡話,她怎麼誇起許茂法來了?她也會喜歡他?韓秋月看到了二祥眼睛裡的東西 ,不高興地說,你又想啥?我沒有那麼賤,我是說事。你想借多少?二祥說借一百塊。韓秋 月就打開抽屜,拿給二祥一百塊錢,把錢給二祥時,她又說,你可要記住你的話,要是賠了 ,房子就沒有了。二祥說,那你再教教我訣竅。韓秋月說,沒啥訣竅,掙的就是辛苦錢,你 菊芬大嫂都懂了,有事你問問她就行了。

 二祥用上了心,他買了五口缸,又買了黃豆,再到菊芬大嫂那裡常看常問,算是明白了 生豆芽的訣竅,也曉得了生豆芽的忌諱;掌握了澆水的時間,白日澆幾回,夜裡澆幾回;知 道了生豆芽的時間,天熱生幾日,天涼生幾日;還懂得了怎麼加肥催生。二祥就悄悄地做起 了豆芽生意。

 四貴看到二祥在給豆芽澆水。四貴有些不高興,說他心裡總是想著他,有了好 事先想到他;他卻不想著他,有了賺錢的好事自己悄悄地一個人獨賺。二祥就覺得有些心虧 。四貴也不容易,已經有三個小孩子張嘴要飯吃。二祥只好拿話搪塞四貴,說是怕菜花有小 孩子吃奶忙不過來。四貴說,她忙不過來,還有我哪!二祥說,我也只不過剛剛學會,你要 是想生豆芽,教你就是了。

 二祥做了幾回,就賺了一點錢,他先還韓秋月一半錢,說另一半賺了再還。韓秋月看二 祥真做成了生意,心裡倒也高興。

 韓秋月依舊清晨五點起床,裝好豆芽洗好臉,挑著一擔豆芽從後門出來,鎖好門就直奔 高鎮。走著走著,韓秋月覺得身後有人跟著,她換肩的時候扭頭一看是菜花。菜花也挑了一 擔豆芽緊跟著她。你做生意,人家也做生意,韓秋月自然不好說啥,可她心裡暗暗地恨二祥 。你自己剛剛才學會走,轉身就教人家跑,就這麼點的生意,你讓別人來跟你分,這不是自 己砸自己的飯碗嗎?

 韓秋月只是朝菜花笑笑,算是打招呼。到了菜市場,韓秋月還是在她的老地方擺下擔子 。讓韓秋月心裡不舒服的是,菜花居然挨著她放下了擔子。韓秋月賣豆芽不叫賣,她在這裡 已經打開了市面,都說她生的豆芽白嫩,不長也不短。韓秋月的擔子一放下來就有許多人圍 上來買。菜花急了,一嗓子把韓秋月嚇一跳,她喊豆芽賤賣了,人家賣二角一斤,她賣一角 五一斤。人都是很現實的,儘管都跟韓秋月熟悉,儘管她的豆芽又白又嫩,但旁邊菜花的畢 竟比她便宜五分錢一斤,不少人就轉身去買菜花的豆芽,韓秋月氣得在心裡一個勁地罵傻二 祥。

 肖玉貞提著籃子來到周菜花跟前時,周菜花的豆芽已經賣完。菜花很不好意思,菜花只 好開口向韓秋月借。肖玉貞自然不讓,一斤豆芽兩角錢的事,無所謂。可菜花挺在乎,自己 男人的阿嫂,自己在賣菜,怎麼還好意思讓她買呢。韓秋月在那裡做賣買,故意裝沒聽見, 肖玉貞就顯得尷尬。菜花就不顧三七二十一,自己從韓秋月的豆芽筐裡抓了一大把,裝到肖 玉貞的籃子裡,說以後想吃豆芽就別買了。這時韓秋月就裝沒見肖玉貞似的,說菜花你怎麼 抓我的豆芽。菜花一愣,說明日我加倍還你,這不是我家三嫂來了嘛。韓秋月這才剛見著肖 玉貞似的,說,哎喲,是玉貞啊,菜花,用不著你拿我的東西做好人,玉貞,這是我送你的 ,以後想吃豆芽,來拿就是了。肖玉貞讓她們兩個這麼一爭一送的,很是難為情,不要不好 ,要了心裡也不舒服,謝她們後趕緊離開。周菜花很是氣憤,這不是故意出我的洋相嗎? 可有氣又說不出來。韓秋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要讓菜花難受難受,省得不懂道理。

 韓秋月沒說二祥,可她覺得做豆芽生意的人多了,不是件好事。

 二祥兜裡有了幾個錢,嘴又整日嘻咧著,咧著嘴無所謂,村上人都是習慣了的 事,可他的嘴不光咧著,而且嘴上常常叼著煙捲,這就不能不讓村上人刮目相看。人人心裡 都有一本賬,他們的手都不比二祥笨,腦子也不比二祥傻,工分做得也比二祥多,他們都抽 不起煙捲,二祥憑啥能抽煙卷呢?

  行舟和張兆庚家的清早一起考上了大學,他們是恢復高考 後頭一批憑自己才學考上大學的大學生。行舟考上的是商學院,清早考上了財經學院。二祥 聽 到這消息,比誰都樂,說行舟是汪家的頭一個大學生,三富請客賀喜的時候,二祥居然會一 下拿出五十塊錢給行舟賀喜,公社書記一月的工資才四十六元錢。更讓村上人驚奇的是,二 祥居然還給清早買了一支金筆,連清 早都覺得奇怪。二祥說,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正中要活著,也會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他 要是活著也跟你一樣好考大學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村上人慢慢都知道了生豆芽是一條賺錢的光明大道,有錢賺誰見 了手不癢癢,汪家橋有心計又捨得吃苦的人,一家一戶都慢慢做起了豆芽生意。

 二祥骨子裡是個懶散的種,他沒有那個心勁,稍賺了一點錢就開始懈怠。那一日,晚上 喝了兩盅酒,一覺到天亮,既忘了夜裡要給豆芽澆水,又忘了要早起賣豆芽。他挑著豆芽出 門時,正碰上隊裡出早工的人下田"學大寨"。這一下大家就七嘴八舌起來:有的人"學大 寨",有的人個人發財;"學大寨"一早上只掙兩分工,到年底才幾分錢;賣豆芽,一早上 就能賺幾塊錢,自然就無法公平。

 事情由隊裡反映到大隊"文革"主任曹德剛那裡,曹德剛立即召集各生產隊隊長和"文 革"組長開會,說生豆芽做生意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一定要下決心把這尾巴割掉。第一步, 各隊裡先開會宣傳,提出警告;第二步,大隊成立"割尾巴"突擊隊,如果有人繼續硬要往 資 本主義道路上走,就採取果斷措施,把他拉回到社會主義道路上來,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到社 會主義道路上來。

 晚上隊裡開了會,會上張瑞新傳達了大隊會議的精神,張瑞新還加了一句,說每個社員 都要當家做主人,人人把關,堅決堵住資本主義的路。二祥一直悶著頭,誰也不看,只用兩 只耳朵聽著。但是他一直感覺到韓秋月那兩隻刀子似的眼睛一直挖著他。

  開會歸開會,豆芽還得生,血本已經下了,不生拿啥還債。

 二祥一邊自己仍悄悄地生著豆芽,一邊暗暗地注意著韓秋月和菊芬,她們也都照舊在 生。二祥這就放了心,算是一場虛驚。

 那日二祥比平常早一個鐘頭起床,高鎮已經有人在查,他們只好挑到別的鄉鎮去賣,要 及時趕回來下田"學大寨",只能少困一點覺。二祥賣完豆芽,挑著空籮筐兔子一樣往家趕 。跑到大門口還沒進門,二祥的手腳就抖了起來。他的大門被人撬開,生豆芽的缸全被砸碎 ,沒有生成的豆芽撒得屋裡場上到處都是。他的大門上貼著一張大紙,白紙黑字寫著:堅決 割掉資本主義的小尾巴!

 二祥想罵人,可他不曉得罵誰;想找人拼命,又不曉得跟誰拼。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跟孩 子丟了娘似的大哭起來。除了這,他還能有啥本事?

 二祥暗暗地訪了大吉、四貴和韓秋月,他們的缸都沒有砸,單單砸了他的缸。二祥火了 ,他站到場院上,大罵起來,罵了整整一個清晨,罵得他嗓子都啞了,連那些人的娘和姐妹 連同十八代祖宗,都讓二祥日了個遍。

 村上沒有一個人理他,只有幾個小孩子和兩隻小狗圍著他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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