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六二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日子在二祥的腳下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滑過去,過得沒有痕跡, 也沒有記憶。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日子,二祥卻一點沒感受到這日子的好,他趿拉趿拉邁著 拖 泥帶水的腳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二祥的嘴不再是先前那樣嘻著,只是稍稍地張開一點,露著 半爿牙齒,看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只是幫著鼻子喘氣。這些年他居多的日子是這麼一副
模 樣。二祥變了,變得沒了心氣,也沒了企盼。就是那一年隊裡割了他的資本主義小尾巴,而 別人卻依舊拖著那根資本主義的小尾巴做 著豆芽生意,他忍無可忍在場院上痛駡了一早上之後,他就這樣了。缸砸了,他的心也碎了 ;他窮,笑他;他不用心做事,也笑他;他用心做事了,卻又不讓他做了;他有一點錢了, 天都要翻了。他還有啥辦法?該罵的,罵了;該出的氣,出了;他也就心甘了。這些年,雖 然吃不好,穿不好,但也餓不死,凍不著,他就滿足了,就不再做他那發財的夢。他想明白 了,不是我二祥笨,也不是我二祥傻,是這世道不讓你發財。大家一起窮著,誰也沒意見; 誰要是比別人兜裡多了錢,村上的人就不容。尤其是二祥,要是二祥比他們多了錢,就是 對他們最大的侮辱和諷刺,等於說,你們連二祥都不如。二祥覺得,村上有許多人就是不 如他,只是他們不願意承認罷了。

 二祥不再關心村裡的事,也不關心鎮上的事,更不關心國家的事。高鎮忽然鑼鼓喧天, 鞭炮齊鳴,遊行隊伍載歌載舞,全村的人都去看熱鬧,說是粉碎了"四人幫"。二祥無動於 衷,躺床上睡大覺。人家在田裡一邊做活一邊說"四人幫",他問誰叫"四人幫",怎麼起 這麼難聽的名字。閑下來沒事,他就到一隻眼顧慶生小店裡看光景聽人嚼白蛆,他只聽人說 話,看人買 東西,從不插言,也不問事。稻子還得幾天才開鐮,今日他又在顧慶生小店裡坐了半日。

 二祥走進村子,走到小學的操場上,迎面碰著了大吉。大吉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上 面動員他退休,他卻強著還要幹。學校學生多了,一個人教不過來,正合適,上面也省得添 老師,就讓他繼續教書。大吉見二祥晃蕩晃蕩走過來,他很不滿意二祥這副樣子。他對二祥 說,你整日到街上晃蕩啥,隊裡今日在開會分田呢。二祥沒停下,只是放慢了腳步,回大吉 說,分田分就是了,還能少我的不成?說著趿拉趿拉走了過去。大吉看著他那個沒聊賴的 樣兒,搖搖頭進了學校。

  二祥曉得分田的事,前些日子村裡就嚷嚷著哪裡哪裡分了田,說是責任到人責任到戶, 還幾十年不變。把田責任到戶,二祥沒顯出喜幸,也沒有不高興。田歸了個人,自己的田自 己種,自己收,交了公糧和管理費,餘下都歸個人,看得見摸得著,實惠又實在,再也不要 大呼隆按工分吃飯,辛辛苦苦一年也沒個准,你爭我奪,斤斤計較,誰都覺得自己吃了虧, 別人占了便宜,左手不相信右手,大眼瞪小眼,力都想少出,工分都想多記,只要不礙到自 己,隊裡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沒有個好。再說集體要沒了田,也就沒有那麼多吃閒飯的幹 部,社員就用不著養那麼多公堂人,也就減輕了攤到頭上的負擔。他聽說了,按人責任,他 也就兩畝田,自己種也累不著,自己的活自己做,沒人管著,自由自在,高興了多做點,不 高興少做點,沒人計較,也用不著看別人的眼色。但他畢竟不是種田的行家裡手,又最怕那 插秧割稻收麥的彎腰活,種早種晚,種好種壞,都要他自己打算,自己操心。他出力不怕, 就怕操心。灌水了,治蟲了,施肥了,煩死了。尤其是如今這田越種越難種,都要講啥科學 ,一切都要聽鄉里的農技站的,他說上午九點鐘治蟲,晚半天都不行,晚了稻子可能都毀了 。二祥是想,這麼大事,還能不好好商量,還能不看個日子?按老規矩說法,男婚女嫁,分 家分地,動土造屋,都是該翻翻皇曆,看看日子的。張光宗這一代年輕人已經不信這一套, 張瑞新也沒往這事上想,可今日天氣就特別的晴朗,特別的清爽。村上的老人私下裡說,毛 澤東也成佛了,凡是共產黨要做的事,他在天上都打通了關係。

 會場在二祥到韓秋月家門前那段窩垛的場上。二祥走過去,張瑞新正在宣佈責任田的 方案。誰也沒注意到二祥出現,他不在,沒覺著少他;他來了,也沒覺著多他。二祥見有個 凳子空著,一屁股坐了下去。沒想這凳子是韓秋月的,韓秋月只好回家再拿一個。

 "你死哪兒去啦?"韓秋月問。

 "上高鎮了,又沒人通知我開會。"

 "曉得了吧,你的責任田分那麼好,手臂彎裡有人還是好。"

 "啥好不好的,都一樣種。"

 "咱換,幹不幹?"

 "你要換,換就是了,無所謂。"

 "說話算數啊。"

 "我還不曉得分哪兒呢!"

 張瑞新念完那責任田的分配名單,見二祥來了,又特意告訴了他的責任田的位置。二祥 的嘴終於咧了開來,他分到了他家的祖傳地。那田土質好,田頭又近。二祥嘻著嘴尋思,是 光宗關照的?

 "說話算不算數?"韓秋月逼問二祥。

 "你的在哪兒?"

 "我的是北塘田靠大路邊的那塊。"

 "要是分我別的田,換就換了,正好是我家的祖傳田。"

 "說話不算數,我也不奪人心意,要不就抹煞了光宗的一片好意了。"

 二祥看了看韓秋月,沒再出聲。

 儘管大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同意,盈盈終究還是嫁給了張光宗。到縣裡成立了革 命委員會,光宗和盈盈就一同畢業回了村。大學停止招生,光宗和盈盈學習用功也好,不用 功也好,成績好也罷,成績不好也罷,無論你心性有多高,理想有多遠大,高中畢業都只能 回家種田。大吉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惟一的辦法只有等他退休後盈盈頂替。有了這 麼一個希 望,在大吉心裡,盈盈就比光宗高一等,盈盈可以當老師,老師嫁一個泥腿子種田的,有些 掉價。所以儘管盈盈和光宗仍然很要好,大吉還是沒有商量地反對她跟光宗來往。

 光宗和盈盈畢竟是念了高中的小知識分子,他們沒有像農村人那樣硬頂強做,來個浴盆 裡撈人,只要人不要家。他們依舊平常如初,不來往就不來往,高興了相互寫封信。他們心 裡都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讀書成了他們消磨空閒和消除苦悶的好方法。命運卻沒有向他們 張開翅膀,大學開始招生後,推薦替代了考試,像他們這種造過反的人,是沒有資格享受這 種待遇的。到恢復高考制度,光宗和盈盈都過了年齡的杠杠。倒是清早這小子命好,儘管晚 了三年,他還是跟行舟一起考上了大學。只可惜張兆庚和林春娣都沒能享到這福。光宗這小 子算長大了,懂得了一點禮。清早上學前,他專門祭了祖宗,把妹妹和妹夫也叫了回來,兄 妹三個關著門在家裡朝爹娘哭了一場,吃了一頓。

 盈盈總算熬到個民辦教師,光宗"批林批孔"的文章寫得好,被縣裡抽去搞農村工作組 ,幹了兩年,在工作組裡入了黨,回來就當了大隊長。盈盈都三十了,光宗已三十三歲,一 個 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村裡的人都勸大吉,鄉里的幹部也做大吉的工作。大吉被這兩個 人的強勁治服了,放口讓他們結了婚。如今,光宗當了村支書。

 四貴的責任田沒二祥分得好,田頭遠,土質也差些。四貴跟二祥嘟囔,說他媽的過的啥 日子,走了三十年,走了個圓圈,又他媽走回來了,這算是回頭路還是他媽的另開張?

 二祥笑了,他說,我這回才徹底搞明白我們班長說的那句話。四貴說,你們班長說啥啦 ? 二祥說,我們班長在朝鮮跟我說,地球是圓的。我跟他強,我說地球怎麼會是圓的呢,要是 圓 的,那一邊的人不是倒著站了?倒著站怎麼吃飯,怎麼喝水,怎麼蓋房,人和東西不都掉空 裡去了嗎?班長說,人和東西是掉不了的,地球有吸力,像磁鐵吸鐵一樣。我說,你這麼說 又不對了,地球要是有吸力,腿腳不是吸住了嗎?我們怎麼會走路呢?班長說,這種吸力是 有限的,不是吸得你不能動。我說,你這樣說我就更不相信了,吸力有限,但對每一個人, 每一樣東西都應該是一樣的吸力,人有輕重,小孩子只有十來斤,大人有的一二百斤,要是 吸力是一樣的,吸住了大人,小孩子就該走不動路;只能吸住小孩子,大人就會掉到空裡; 那為啥小孩和大人都一樣走路呢?還有房子,平房那麼矮,樓房那麼高,為啥也都一樣吸住 ? 班長說不清了,他說我是抬杠,不講理。我倒不是故意要跟他抬杠,我只是不明白。現在我 明白了。四貴說,你明白啥?二祥說,我明白地球是圓的,世上的一切東西都是圓的。日頭 是圓的,月亮也是圓的,地球也是圓的,樹是圓的,人的身子也是圓的,女人的屁股奶都是 圓的,咱們用的桶是圓的,鍋、碗、瓢、盆、缸、甕,沒有一樣不是圓的,所以咱們的日子 也是圓的,過著過著就過回來了,人的命也是圓的,人生出來了,一天天長大,長大了,長 老了死了,又回去了。

 二祥說得四貴睜大了眼,四貴說,你一下子怎麼變得這麼聰明了?二祥說,我沒有聰明 ,我只是活明白了,世上的東西該是你的,你不要也是你的;不該是你的,爭了搶了,到頭 來還不是你的。

 這話讓韓秋月聽到了,說死二祥,你別說話給我聽,我不要換你的田。二祥說,你別說 ,說不準,不換有不換的道理呢。

 正說著,光宗領著清早回來了,後面還跟一個漂亮的姑娘。來到跟前,清早就紅著臉給 大家發煙發糖。清早已經結婚,姑娘跟他一起在銀行做事。村上的人吸著喜煙吃著喜糖誇著 他們兄弟,誇著他們自然就想到了張兆庚和林春娣,想到他們時替他們遺憾抱屈,兩個苦 命的人,吃了一輩子苦,沒享到一天福。

 清早發完煙糖,領著媳婦特意來到二祥跟前,清早從包裡拿出兩瓶十全大補酒,送給二 祥。二祥受寵若驚,兩手捧著酒,哈哈著不知說啥好。清早跟媳婦說,他就是二祥阿叔,也 是盈盈大嫂的二叔,上學時就是他給我買的鋼筆。他的兒子跟我同一天生的,小時候得病死 了。清早對二祥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多多保重。

 二祥聽了清早的話,滾熱的眼淚就縱橫交錯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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