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六零

  一種水的聲音在天空飄蕩。乾渴便讓二祥充滿了欲望,清涼甘甜的感覺暢遊著二祥的全 身。甘霖點點滴滴滋潤著二祥的心田,他貪婪地吮吸。二祥在吮吸中睜開了眼睛,沒有清泉 ,沒有甘霖,他吮吸的是自己厚厚的嘴唇。一個夢,一個不好也不壞的閑夢。夢醒了,那水 聲仍依舊。二祥自己跟自己說,下雨了,仍讓自己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企圖讓自己再入夢鄉 。那水聲慢慢讓二祥真正醒來,他覺察出它不是來自大門外,也不是發自屋頂,它不是雨, 它是從隔壁大吉家那邊傳來。


 二祥躺著伸了一個懶腰,讓全身各處真正地醒來。水聲嘀裡嗒啦依舊在響。這水聲一點 不煩人,儘管它攪了二祥的好覺,這聲音在二祥聽來,是那樣的清亮乾脆,又是那麼的悅耳 動聽,好像一支好聽的歌。二祥就以困足覺之後非常好的心情傾聽這水聲。

 二祥發覺水聲中夾雜著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在水聲的伴奏下,也 是那樣的歡暢。這聲音很熟悉,不是菊芬大嫂的聲音。二祥用心細聽,他終於聽出來了,那 是醬油盤韓秋月的聲音。

 二祥有些日子沒注意聽韓秋月說話的聲音了。自從韓秋月被紅衛兵拉著遊街現醜後, 她在村上人的眼睛裡陌生了。除了下田做活,村上人幾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一塊下田做 活,她也只埋頭做活,不跟人說話。原來村裡的一個活寶,就這樣消失了。人群紮堆,玩 笑總是不可缺少的,少了反倒是不大正常。姚水娟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取代了韓秋月的角色。 姚水娟剛嫁來的時候,很少張揚,因為做過小,那根狐狸尾巴夾得十分的緊。把一身的媚氣 硬都逼在身子裡,走路像怕踩死螞蟻,不讓身搖屁股晃,只讓那說話的聲音柔柔如水,嫋嫋 如煙。如今,尤其是春林被鬥爭以後,她被紅衛兵架上臺嚇得尿了褲襠以後,她給自己松了 綁,顯出了原形,不再有靦腆,也不再那麼含蓄。許茂法跟她開玩笑,她敢當著眾人面伸手 到許茂法的褲襠裡抓他那東西。許茂法則更流氓,故意挺起肚子讓她抓,還說他早曉得她對 他那東西垂涎已久,只要春林不計較,他隨時聽從召喚,保證隨叫隨到。姚水娟居然臉不改 色心不跳,把那東西狠勁地拽了一把,痛得許茂法嗷嗷地叫。大家說他倆是公開調情。這樣 的玩笑再沒有韓秋月的份兒,她見他們鬧,連看都不看,笑也不笑。她心裡很苦,最讓她苦 的是女兒女婿。自從她被遊街後,別說平常,過年過節他們都不登她的門,他們不登門看她 ,還 不讓韓秋月看她的外孫,她女兒對外人說,我沒有她這麼個娘。親生的女兒這樣對自己的娘 ,當娘的還有啥臉面。

 韓秋月一聲笑,二祥心裡一緊。心裡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二祥心 裡這麼罵著韓秋月,兩隻耳朵還是放不下那邊的事。水聲還在響,韓秋月還在講,沒有大吉 的聲音,似乎有菊芬大嫂的疑問。二祥憋不住好奇,貼到壁縫上往那邊看。

 原來韓秋月在教菊芬大嫂生豆芽。臭不要臉的,偷過人家的男人,用這來討好。

 二祥這些年,打心裡不在意韓秋月。那一年想弄她不成,反被她奚落,二祥被她傷透了 心;大躍進正經八百想娶她,她卻拿他當猴耍,在他面前裝得像黃花閨女,私下卻跟春林說 喜歡他這樣的男人。從那時二祥就對她死了那念頭,後來遇上了趙月蘭,再後來有了丁臘芳 , 再又碰上雲夢,他一點都不想韓秋月了。韓秋月遊街後,他就再沒正眼瞧過她,儘管有時候 偶爾還逗趣磨牙,但他是故意拿她尋開心,心裡早已沒了那回事。

 二祥一在意,新奇地發現了韓秋月這些日子的不同。她身上穿的比別人光潔,四季吃的 比人家有油水,一年到頭從來沒聽她說斷糧。死鬼張兆幫抓進去之後,再沒回來,她也沒去 探過他,有人說他越獄被打死了,也有人說他留在勞改場重新成了家。時間一長村上人也就 沒人再問這事,都只當他死了。韓秋月就更不在乎他,不要說是出了事吃了官司,張兆幫年 輕在家時,韓秋月就沒在乎過他,他賭也好,嫖也好,她一概不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誰也別管誰。韓秋月跟別的男人玩,並不是自己犯賤,她想的更多的是報復。二祥看著韓秋 月日子好過,原先總以為她是靠那塊肉,沒想到她竟是做生意的好手。韓秋月每日清早不 出工,不去學大寨,二祥原以為是張瑞新照顧她寡婦娘們,沒想到她一直在暗地裡偷偷做豆 芽生意。每日天濛濛亮挑著豆芽到附近的鄉鎮去賣,賣完豆芽早飯後下田前趕回來,神出鬼 沒的沒有人注意她,看來這生意賺頭不小。

 二祥回到床上,心裡泛著一種輸的滋味。一個堂堂男子漢,不如她一個娘們。或許她就 是因為這才瞧不起他,二祥心裡有些窩囊。

 不就是生豆芽嗎!這有啥難的,沒有殺過豬,還沒有見過人殺豬嗎!二祥也悄悄地籌劃 著 他的財路。他先買了三十斤黃豆,在家倒騰出幾隻缸和盆,把黃豆分到各個盆裡缸裡,泡上 水就生起來了。三天之後,一顆顆豆子破了嘴,萌出一個個白白的小芽芽。二祥一喜,口水 流到了豆子裡。豆芽日日見長,一日一個樣。二祥躺在床上高興,就這樣的生意誰不會做?

 二祥的豆芽生到第五天,二祥發現豆芽尖尖有些發綠,

  芽長了一寸來長再不長了,一隻只盆裡缸裡的餿味蒸蒸日上。

 二祥慌了手腳。給一隻只盆裡缸裡的豆芽換了水。換水時,二祥發現有的豆子開始爛了 。沒辦法,二祥只好硬著頭皮敲了韓秋月的門。

 韓秋月一看二祥死了娘似的,先是一愣,不曉得他哪根筋又擰了。二祥可憐巴巴把來意 一說,韓秋月笑了。她看著

  眼前窩囊的二祥,又好笑又好氣。韓秋月坐到太師椅上說:

 "你生你的豆芽,關我啥事?"

 二祥曉得她在故意拿把,到了這一步他沒法顧面子,他乞求地說:"我求你了, 你救救我吧,我那本錢是借的。"

 韓秋月依然坐在太師椅上沒動,說:"我救你?我一個寡婦人家,能救你啥?我名聲不 好,還是離我遠點,別壞了你的名譽。"

 二祥一聽,曉得她心裡記著全村人看她遊街的恨,他急忙說:"那回遊街,我是笑你了 ,可那都是紅衛兵瞎鬧的,後來我不是也遊了嗎!你寬宏大量,我給你磕頭行了吧?"

 韓秋月看他是變戲法的沒招才跪到地上,笑著說:"沒有那金剛鑽,你就別攬那瓷器 活,這次你是賠定了,這叫想發財,找倒黴。"

  二祥說:"你就別笑了,你能教菊芬生豆芽,就不能教我?"

 韓秋月說:"那是我願意,我願意教誰就教誰,你管得著嗎?"

 二祥說:"就當你可憐可憐我還不行嗎?"

 韓秋月仍然拿著架子不想放下來:"就算拜師,那也得有個規矩,也得有個說法,起碼 也得選個日子。"

 二祥只差沒給韓秋月跪下,可韓秋月還是說這種話,二祥就再沒了話。他既沒發火,也 沒再乞求,閉上嘴,轉過身來走出了韓秋月的門。韓秋月看著二祥的背影很是好笑。

 二祥回到家,看著那些散發著餿味已經發綠的豆芽一籌莫展。

 大吉那邊又傳來了水聲,而且還有韓秋月的說話聲,她今日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二祥聽 得清清楚楚。二祥又趴到那壁縫上,只聽韓秋月一邊在給豆芽澆水一邊跟菊芬說:

 "千萬不能讓那些豆皮把漏水孔堵塞,漏水孔要是堵了,豆子就會餿,豆芽就要爛根, 再也長不長。豆芽也要吸氣,老在水裡泡著,吸不到氣,上面再拿東西焐著,豆芽就會爛根 ,會有餿味。"

 "沒有餿味吧?"

 "我不過是說,要當心。"

 "我曉得了。"

 二祥全神貫注地聽著,怪不得呢,他的盆和缸都沒有漏水孔。

 "豆子也不能太多,十斤豆子一口缸。"

 菊芬說:"這一批豆子,是你在這裡下的缸。"

 "是啊,要是發現豆芽有了餿味,立即把它全部倒出來,用清水淘盡,先晾一下,然後 再放進缸裡,用濕布蓋好,減少澆水的次數,夜裡最少要澆兩次水。如果已經有一寸長的芽 ,再生兩日兩夜就拿去賣,人家賣二角一斤,你就賣一角五,人家賣一角五一斤,你就賣一 角一斤。"

 菊芬說:"這些我都記著了。"

 "我只是提醒你,豆芽不能見日光,也不能讓風吹,一

  見日光,叫風一吹就會發綠,一發綠就不好賣了,沒有人要。"

 二祥大快,他的盆和缸都放在小天井裡,能照到日頭,也能吹著風,怪不得有些豆瓣發 了綠。

 二祥聽著聽著,聽出了疑問,這些她都教過菊芬了,菊芬也都記住了,她還這麼跟她說 做啥?難道她這是變著法在教他?她為啥要這樣呢?是擺架子?還是要面子?管她呢,反正 她是變著法教他了。

 二祥立即找村西頭的鑒磨匠借了鋼鑽,把他的盆和缸都鑿了漏水孔,儘管打碎了一隻盆 和一隻缸,受了一些損失,漏水孔可是解決了。二祥接著用清水把豆芽都淘洗乾淨。夜裡又 澆了兩遍水,生了兩天,豆芽真又長了一些。他按韓秋月說的,又生了兩日,然後挑到街上 去賣。頭一回生意做成了,他不但沒賠,還賺了一點。二祥的欲望膨脹起來, 開始了新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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