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五七


  二祥一走進縣城,儘管他穿著別具一格的軍裝,儘管他扛著獨立大隊的旗幟,他還是立 即 被淹沒得無影無蹤。這裡是人的海洋,旗的海洋,大字報的海洋。二祥在人海裡寸步難行, 他自 己都弄不清,他是在用自己的兩隻腳在地上走路,還是被別人擁著他往前移。他的目標本 來 就不那麼明確,也不曉得縣委在啥地方,他的事情具體該找誰,於是他就只好任憑別人擁著 他隨波逐流。不一會兒,二祥就感覺到了熱。從家裡來縣城,走十幾裡路沒感覺熱,可這一 會兒,他頭上像蒸籠一樣冒熱氣,身上的汗在一點一點濕他的衣裳。剛覺著
熱,立即就感 到癢,他弄不清究竟是這軍裝長期不穿長了蟲子,還是他有些日子沒洗澡。二祥這時沒有 用手抓撓的能力,他只能忍受著身上奇癢的折磨,在人海裡沉浮。

 二祥身陷這海洋之中,更感到自己失去了前進的目標和方向。二祥覺出這樣不行,這樣 任著別人擺佈,一輩子也造不成自己的反。他努力著讓自己的兩隻腳找到土地,他感到自己 已經真正腳踏實地了,才想法找人問話。他向身邊一個口號喊得能讓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亂響 的人諮詢,像他的情況,具體應該找誰造這反。為了行動方便,他只好收起他那面獨立大隊 的旗幟,在村上人面前他能感受到這旗幟的偉大和力量,在這裡,這種感覺一點都沒了,它 顯得那麼弱小,那麼不起眼。

 那人告訴他,他的反應該找武裝部造。旁邊立即有人反對說武裝部是軍隊,不能去造, 造軍隊的 反是要倒黴的。有人說他應該直接造縣委組織部的反。有人說他應該造縣政府民政局的反, 復員軍人安置工作歸民政局管。有人說還是應該找"文革"辦公室問問再造好。

 二祥身上癢得有些支持不住,可他又無法拿手撓癢癢。縣城裡為啥這麼多人,看 樣子造反定準是有好處的,要不這麼多人來 做啥呢?身上癢得實在受不了了,他的腦子裡也亂得很,需要清理清理。二祥像泥鰍一樣 鑽出了人群,在垃圾堆旁邊找到一處空地坐了下來。他先敞開懷,派出十根手指,鎮壓渾身 的瘙癢,企圖把那些鼓起的和即將鼓起來的小疙瘩全部鎮壓下去。沒想到那一批小疙瘩也跟 他 一樣具有頑強的造反精神,它們沒能被消滅,有的被鎮壓得頭破血流但仍繼續讓二祥癢得難 受,而且不但沒有把現有的小疙瘩鎮壓下去,那些潛伏的疙瘩反而頂風而上,全部沖了出來 。二祥的十根手指防不勝防,精疲力竭。二祥乾脆剝下棉衣,讓寒風幫他把這幫疙瘩凍死。 還是這一招管了用,他的身子一涼,疙瘩們立即被凍暈過去,身上就不再那麼癢癢。

 制住了身上的奇癢,二祥的腦筋才抽出空來想他的頭等大事。經過他一番深入的思想, 把那些人告訴他的話一一過濾一遍,他覺得還是最後一個人說得有道理,應該先找"文革" 辦公室問問,他們專管這種事,自然比誰都要清楚一些。

 二祥作出決定後,立即目標明確地展開行動。他先打聽"文革"辦公室的所在地。有的 笑 他,有的給他指了個大概方向,弄得二祥像條丟進渾水裡的魚,不知究竟哪是出路。老天有 眼 ,有個人正好要到"文革"辦公室去,二祥便討好地緊隨其後,一路上二祥心裡充 滿著在造反的革命大道上終於找到了同路人的感覺。

 二祥看到"文革"辦公室的大牌子時,就像看到造反勝利的曙光一樣激動。遺憾的是他 只顧了高興,卻失去了那個同路人。管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女紅衛兵,年齡比盈盈大不了多少 , 真能幹,這麼點年紀就當上了這麼大的幹部,找她的人排著隊,啥事她都知道,啥樣的問題 她都能解答。二祥好容易挨到女紅衛兵的 跟前,把自己要造的反說與了女紅衛兵聽。沒等二祥說完,那女紅衛兵就說,這還不明 白 ,造縣委的反唄!二祥問,這反究竟怎麼個造法?女紅衛兵說,寫大字報,直接貼到縣委的 門口,再具體一點,可貼到縣委組織部的門口。二祥問,寫完大字報貼了以後再怎麼辦呢? 女紅衛兵說,貼完了第一步就完了,組織落實是運動後期的事情。二祥不放心又問,那些走 資派要是不看怎麼辦?女紅衛兵說, 不看,再寫再貼,貼到他們看為止。二祥還是覺得不踏實,疑惑地問,這樣光貼大字報管用 嗎?女紅衛兵說,管不管用就看你造反的決心了。二祥說,我決心是很足,可光這麼寫寫, 誰來理我啊?我剛才過來的時候看,如今滿街都是大字報,今朝貼了明日撕,早上貼了晚上 就撕,剛剛貼上漿糊還沒幹,別人的就又蓋上了,有誰來管,有誰來看,又找誰來給我安排 事做,給我解決飯碗問題呢?女紅衛兵一聽火了,說你少在這裡給革命潑冷水,少給我轉移 鬥爭大方向,我警告你,你剛才這些話都是反動言論,現在打著革命的旗號,幹反革命勾當 的大有人在,你小心點,念你是個復員軍人,這一次不跟你計較,下次你再要散佈這些破壞 文化大革命的反動議論,非把你打成現行反革命不可。

 二祥嚇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這小丫頭這麼厲害,要不人家小小年紀就能做這麼大幹部 呢。二祥立即彎下腰退了出來,好在後面的人立即擁上去填補了他的位置,纏住了那姑娘, 二祥真怕讓她記住他的面孔,下次再說錯啥,很可能就被她一句話打成反革命。剛才來的時 候,那個同路人告訴他,他在前面看遊行隊伍時,有一個年紀大的嘴不利索,喊錯了一句口 號 ,立即被一幫紅衛兵打倒在地上,拿繩子綁起來遊街示眾,

  那人被打得鼻青臉腫,他看著都害怕。

  二祥覺得這人還行,做個伴多好,可惜一進"文革"辦公室的大院就擠丟了。

 二祥離開"文革"辦公室,心裡沒了主意。這大字報寫不寫呢?要寫,他自己寫不了, 請人寫,就得花錢。一想到錢,二祥頓時就覺得肚子餓了,一摸口袋,光顧著換衣服,忘了 帶錢,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越沒有錢,二祥就越覺得餓,解決肚子餓的問題成了當務之急 ,他已經沒有心思考慮寫不寫大字報這個問題。二祥朝外走,見一幫人向旁邊的 一個院子擁去。二祥向朝那邊走去的一個人問,那邊出了啥事啊?那人看了二祥一眼,笑了 笑說,頭一回來?二祥點點頭。那人說,呆頭,快去吃飯!二祥有些不高興,頭一回見面, 他怎麼曉得村上人給他起的綽號,也叫他呆頭。可聽說有飯吃,他就不去計較這句無關緊要 的話。二祥問,多少錢一客?那人說,要錢還叫你去吃啊!快走,去晚了就沒有了!

 二祥半信半疑地跟著那人趕上前面的人擁進那個院子。那人沒騙他,原來這 裡是縣 招待所,真的吃飯不要錢。二祥見有人已經捧著一大碗白米飯在大吃起來。二祥渾身來了勁 ,這趟算沒白跑。他立即沖過去搶了一隻大海碗,搶挖了滿滿一碗米飯,還有豆腐湯,他又 勺子沉底,慢慢提起舀了一大碗幹幹的豆腐湯,他在部隊當過炊事員,舀這種湯他有經驗, 勺沉底,慢慢提,一著急,光喝稀。二祥找到一棵桂花樹的樹陰下,把這米飯和豆腐湯裝 進肚裡,站起來的時候,他感到肚子撐得有些痛。一扭頭,他後悔剛才起得太快,剛才他坐 著吃飯的地方有一個半截煙那麼長的煙屁股。他很想把它撿起來,試了一下,這腰彎不下來 , 要是硬彎,很可能會擠破腸子。可那個煙屁股太誘人了,飯後一支煙,快活如神仙,他太需 要它了。二祥還是不怕丟臉,雙膝跪到地上把煙屁股撿了起來。二祥再站起來時,罵了自己 一句,狗日的,太沒出息了。罵完以後,他很開心地笑了笑,好像剛才他是很痛快地罵了 別人。

 煙足飯飽,二祥又想起了進城的根本任務。這大字報怎麼辦?要是不寫就白來了一 趟,無論管用不管用,既然來了,總還是應該寫一次的。主意打定後,他再一次想到讓誰來 幫他寫的問題。他想到了盈盈,怎麼這麼傻,誰也用不著求,盈盈不是正在學校嘛!讓盈盈 寫啥問題都沒有了。

 張光宗處理完林春娣的後事突然離開了村,接著盈盈也離開了。大吉看出盈盈跟光宗 跟得有些不同尋常,他從心裡不喜歡光宗。光宗人還算聰明,從小受苦,有發奮的精神,學 習也 說得過去,考上一中雖不是高分,能考上一中也算是可以了。但人品太差。他看不起自己的 爹娘,對自己出身的貧困討厭到厭惡的程度,從小動不動就罵張兆庚和林春娣,氣得他們只 能偷偷地背著人哭。大吉的觀念是,連自己的爹娘都不愛的人,他不會真正愛任何人。大吉 堅決制止盈盈跟光宗交往。女兒大了爹娘操心,可盈盈就是不要他們操心,她總說她長大了 , 該做啥不該做啥她都明白,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會打算。這樣大吉就跟盈盈結下了隔閡。盈 盈要走,大吉不讓。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盈盈還是走了。

 二祥一打聽,原來一中就在縣招待所旁邊。二祥沒費勁就找到了盈盈的宿舍。二祥推門 ,裡面插著。二祥就敲門。敲了三下,裡面響起了盈盈的聲音。盈盈聽出是二祥,隨 即 就開了門。二祥走進屋一愣,張光宗在裡面,而且就只他們兩個。盈盈先是被二祥的裝束一 驚,可一看二祥的神色,就曉得他心裡想的是啥,先放下二祥裝束的奇怪,趕緊向他解釋說 :"叔叔,你千萬別誤會,我們是在工作,我們兩個是我們井岡山兵團宣傳戰報的主編人員 ,我們在趕編快報。"二祥看看光宗,這小子沒事兒似的,二祥就搞不清他們究竟在做啥。 按老百姓的習慣,一男一女大白天兩個插著門關在屋裡,除了做那種事,還能做啥呢?可到 他們這裡就另外還有一個工作的事兒可做。二祥就拿不准了,盈盈說在工作,二祥就只能信 他倆在工作。

 盈盈解釋完她和張光宗的關係,才顧得驚奇二祥的裝扮,她問二祥打扮成這樣做啥。二 祥就把自己要造反的事跟盈盈說了一遍。盈盈聽完二祥的話以後,當即表了態,說這反應該 造。二祥就說不會寫大字報。盈盈一口答應,她說她來幫他寫,而且還去幫他貼。二祥 很是高興,進城的頭等大事算是放下心了。放下這件事又冒出了另一件事,他的肚子撐得還 在隱隱作痛。二祥就跟盈盈要紙,問糞缸在哪裡。盈盈告訴他這裡叫廁所,不叫糞缸。盈盈 就把廁所的所在指給他。

 二祥舒服以後回到盈盈那裡,光宗仍趴在桌上寫東西,二祥來後他一句話也沒說,按說 他主動幫他跟許茂法要錢,幫他辦他娘的喪事,見面也該說句感激的話,可他啥都沒說,這 孩子是不怎麼樣。二祥再一次這麼想。

 盈盈問二祥還有沒有其他的事。二祥說進城就這件事。盈盈說,你不用等,這大字報今 日她沒工夫寫,明日寫,明日就貼到縣委那裡去。二祥明白了盈盈的意思,二祥就告辭回家 。盈盈出來送他,光宗連屁股都沒抬。二祥當然生氣,還想做我的侄女婿,就這種態度,我 不會幫你說一句話的。盈盈一直把二祥送到大門口,盈盈又一次轉彎抹角地說到她和光宗兩 個在屋裡是工作的事,讓二祥不要跟她爹爹說。二祥就認真地問盈盈,到底喜不喜歡張光宗 。盈盈說現在還小,說不上這種事。二祥就說了對光宗的不滿。盈盈卻幫光宗,說他天生 是 不會客氣的人,其實光宗在背後已經跟她說兩次了,說多虧你幫他辦娘的喪事。二祥不信, 說他的話就那麼精貴啊,皇帝才金口玉言,他的話也那麼值錢?年輕輕的連句話都不愛說 , 你爹爹怎麼會喜歡?說起來他也是教書的先生,他是要面子的。一個村的,又不是不認 識,怎麼也得打個招呼吧。盈盈就說,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像你們想的那種關係,至於以後怎 麼樣,以後再說,光宗 就是這麼個人,人是倔一點,但很有思想的,也有志向,肯發奮,他對同學也是這樣 ,除了幾個熟悉要好的同學外,一般的同學他都是不說話的。

 二祥回家的路上,腳步走得不是太輕鬆。他覺得,盈盈雖然是自己的侄女,光宗也是自 小看著長大的,可他真有些把握不住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不懂他們,包括那個接待他的 女紅衛兵,好像他們的腦子裡裝了許多他根本就不曉得的東西。二祥喜歡盈盈,他願盈盈一 切都好,他也盼她考個好大學,以後也當大幹部,找個好對象。他怕她被人騙,上人當。 一路上想下來,二祥還是打定了一個主意,決意不把盈盈和光宗兩個插著門在一個屋裡的事 告訴大吉和菊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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