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五八


  二祥隔三岔五上了幾趟縣城。開始兩趟去縣城他依舊裝扮自己,穿上那身行頭,別上那 枚獎章,扛上那面獨立大隊的旗幟。後來就不裝扮了,把軍裝和獎章又收起來珍藏在他的小 衣櫃裡,獨立大隊的旗幟也不扛了。二祥每次去縣城總會有人問他,二祥你的反造成了嗎? 二祥你幾時到縣城上班?二祥每次也都是有話回答他們,正在找那些狗日的呢,他們正在研 究呢。二祥也不明白這是誰要他這麼說的,反正他順口就這麼說了。這麼說了他就碰到了一 種麻煩,這些討厭的汪家橋人,他們很愛管閒事,凡事總愛倒樹刨根,記性還特別好,
別人 的事他們也愛把它當做自己的事一樣關心,不落到實處就不罷休,都是他媽的跟造反派學的 。

 其實二祥到縣城再也沒找盈盈,也沒去看那張大字報究竟是寫了還是沒寫,貼了還是沒 貼。一來他在縣城裡轉了這些日子,日日看大字報,他看明白了,自己那事寫大字報不管用 。城裡大字報上寫的東西,有的比他的事要嚴重幾十倍,有的牽涉到人命。可是寫了也就只 是寫了,貼了也就只是貼了,有的有人看看,有的連看都沒人看,有的剛貼上漿糊還沒幹就 被別人的大字報蓋住了,儘管上面寫著保留十天,誰管誰啊,誰也管不了誰。再說那些縣裡 原來管事的當權派,靠邊的靠邊,打倒的打倒,他們根本不能來看大字報,那些管造反的紅 衛兵頭頭腦腦都是些學生,只管瞎吵吵,沒權管這些事。大字報只是一些老百姓在看,老百 姓的事情寫給老百姓看,那還 不跟老娘們駡街,小寡婦哭墳一個卵樣,罵過哭過也就算了,聽了的也就聽了,說 一句半句同情或者不同情的話;沒聽到也就沒聽到了,老娘們生氣還是生氣,小寡婦受苦還 是受苦,頂個屁用!四貴是好心,說得也沒有錯,別人也確實在這麼造反,可他已經明白, 這麼多人,這麼多事,這麼個鬧法,也不過瞎鬧鬧,不會有啥結果。所以造反的事,他已經 不抱啥希望。二來他也不願再去找盈盈,他擔心她跟光宗之間有點啥,他貿然去找又怕真再 撞上啥事,弄得他和他們都尷尬。

 與其說二祥趕著進城去造反,不如說二祥趕著去吃白食。二祥這一點很明白,這世界亂 了,反可 以亂造,飯也可以白吃。落實到二祥這裡,反可以不造,飯不能不吃,吃了是白吃,不吃也 是白不吃。二祥對此的理解沒告訴村上的任何人,連四貴他都沒說。他長了個心眼,要是說 了,這樣的好事四貴准也要跟著來,四貴再管不住自己的嘴,村上沒反可造的也都來了,人 多了這白食就吃不成了。像二祥這樣想問題的人太少了,果不然,二祥第四次去,縣招待所 的炊事員就造了反,再沒人做飯了。二祥又有些後悔,要知道就吃這麼三次,該讓四貴也來 吃一次,畢竟是他給他出的主意,這樣的好事應該想著他。

 二祥被四貴扶上梯子上了牆,很快就處在了梯子倒了沒人接他下不了牆的尷尬地步。村 上人一看到二祥總要問那事,二祥不造反啦?你不要功虧一簣啊!二祥上面能給你安個啥工 作,早點跟他們說好,千萬不要安排要彎腰的工種啊。二祥你他媽就會吹牛,還說不給鐵飯 碗 決不收兵,你怎麼不去造了?二祥,你到底去沒去過朝鮮,那獎章不會是假的吧?一聽到這 話二祥就急,你他媽勒個牝才是假的呢!誰說老子不造反啦?老子明日就去,老子白食 都吃 了三頓了!你們行嗎?二祥自己讓自己騎虎難下,他已經明白這反造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現 在每次進城要自帶飯糧;不造下去,這事將成為全村人笑他的把柄。四貴啊四貴,你怎麼給 我出這麼個餿主意呢!

 就在二祥左右為難之際,二祥暫時有了不上縣城的藉口。大隊的文化大革命進入了實質 性 階段,紅衛兵對大隊歷屆的有民憤的幹部展開了鬥爭。曹德剛在社員大會上說,全大隊的人 一個都不准外出,都要參加這場鬥爭,而且每個人都要寫大字報,鬥爭大會上每個人都要發 言揭發,不寫大字報的,開會不發言的都要扣工分。工分是命根子,再沒有一個敢出去, 都 在寫大字報,開會都搶著發言哪怕是喊兩句口號,背兩條語錄,反正是說了話了。那些當過 大隊 幹部的人可遭了罪。大字報最多的是春林,找資本家小老婆的事,偷吃稻種的事,多占借糧 的事,還有餓死人的事,統統都上了大字報。有的人甚至說他打傷腿回家,是從戰場上逃回 來的,是貪生怕死的逃兵。啥都敢亂說,二祥看了直搖頭。

 鬥爭春林的那天下午,天下著小雨。鬥爭大會放在小學的大教室裡開。學校原來是汪家 祠堂,大教室原來是祠堂的正大廳,現在教室裡北面的一溜廂房似的窄屋,原來是放祖宗牌 位的。牌位拆掉後,裡面就隔成一間間小屋,有的做了倉庫,有的閑著,中間這兩間搭成一 個永久性的檯子,平常開會做主席臺,過年過節就做戲台。如今成了鬥爭春林的公審台。

 二祥看著紅衛兵把上了綁頭上戴著高帽子的春林推上臺時,心裡不禁一哆嗦。他們畢竟 是一個村的,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拖鼻涕朋友,而且春林對二祥一直很照顧。現在眼睜睜 看人把他綁成壞蛋一樣,確實叫二祥觸目驚心。春林勾著頭 站在臺上,二祥不敢看他。春林有個習慣,無論是站在臺上做報告,還是平常站著跟人聊天 ,他的左腿總愛一抖一抖的。也可能是因為受傷後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為了掩蓋真相 ,他用抖動來混淆別人的視線,時間長了,落下這麼個習慣怎麼改也改不掉。今日他站到台 上,儘管低著頭,他的左腿又習慣性地悠悠地抖起來。這個動作很快被紅衛兵理解成滿不 在乎。在鬥爭大會上敢對紅衛兵藐視,就是對文化大革命的藐視。司令曹德剛立即訓斥制止 。春林仍是止不住抖動。曹德剛就用腳踢他的腿。春林仍是克制不了幾分鐘,還是悠悠地抖 。春林一抖,曹德剛就發怒,春林還是抖,曹德剛就更怒。兩個演雙簧似的,引得全場的社 員忍不住大笑。曹德剛惱羞成怒,一邊禁止大家笑,一邊讓兩個紅衛兵一人拿一根棍子,春 林抖一下,就讓他們朝他的腿打一棍子。姚水娟在下面坐不住了,哭著喊,這是他解放上海 戰鬥時受傷落下的毛病!

 曹德剛火了,說姚水娟是變著法給他歌功頌德,那時候,她還做著資本家的小老婆, 怎麼會曉得他受傷落毛病呢,把她拉上來陪鬥。姚水娟嚇得臉一下變成土色。兩個紅衛兵把 姚水娟拉到檯子上,她已經有些站不住,台下的人一看都低下了頭。姚水娟的褲襠濕了,而 且還冒著熱氣。曹德剛見事不好,立即讓紅衛兵把她拉出去,說是開除她參加會議的資格。

 春林檢討後,曹德剛就讓大家檢舉揭發,每個人都要發言。二祥一直悶著頭,生怕被曹 德剛看見,他想躲,躲過這難熬的半日。但二祥還是沒能躲過,臺上點了二祥的名。二祥很 是緊張,他想了半天, 揭發他啥呢?這時他正好看到韓秋月,他一下想起了在喬家瀆深翻土地他跟韓秋月的事,也 是春林最對不起他的一件事,也是二祥一直耿耿於懷的一件事。二祥就把這件事揭發出來 ,二祥說著說著真來了氣,說完事接下來就進行批判。二祥說:"你真夠壞的,借著給我介 紹的名義,實際上卻跟她勾勾搭搭,你的手段真夠毒辣的,比共產黨還--"

 曹德剛當時愣了,他責問二祥:"你剛才說啥?"

 可恨的二祥傻乎乎的沒反應過來,又重複了一遍。

 曹德剛如臨大敵,大喊一聲:"住嘴!你是個攻擊党的現行反革命!把他拉上來!"幾 個紅衛兵立即沖過來扭二祥上臺。二祥火了,一邊反抗一邊吼,你們幹啥?你們想打擊貧農 ?你們想打擊志願軍?二祥立即用這些來保護自己。紅衛兵們哪管這些。春林被鬆綁放回家 。曹德剛立即宣佈,鬥爭春林的大會改成鬥爭現行反革命汪二祥的大會。

 二祥在臺上不服,這時他才明白他說了啥,他不住地喊:"哪個人不說錯話?毛主席還 說錯話呢!"

 這一下更激怒了紅衛兵,拳頭和木棍一起落到二祥的身上頭上。二祥頃刻就暈了過去。

 曹德剛帶頭批判,說二祥是一貫的反動,他的本質是漏劃的地主富農,是春林當時喪失 立場包庇他,他的老婆是地主家的小姐,他參加抗美援朝是投機革命,是混入革命隊伍,在 水庫工地把革命幹部打成殘廢,是勞改犯,對党懷恨在心,還有偷竊行為,偷過別的村的油 菜。曹德剛說完這些,覺得再沒啥可說,感到二祥說的那句話本身沒有啥可鬥的,他當機立 斷,作出兩條決定,一是立即押汪二祥到高鎮遊街,肅清流毒;二是立即與縣公安局聯繫, 把他押送公安局作現行反革命定罪。

 二祥怎麼被紅衛兵捆綁,怎麼戴上高帽子,怎麼上高鎮遊的街,怎麼把他的反革命罪行 印成小傳單撒遍高鎮的每一個角落,他腦子裡沒有一點印象,他們把他按得跟大蝦一個樣, 二祥只看到自己的兩隻泥腳和泥濘的土路,他基本上是被他們拖著走。從汪家橋拖到高鎮, 又從高鎮拖到車上,再被車拖到縣城。他一個人都沒見,他本來怕見著熟人,正好紅衛兵幫 了他的忙。只是苦了他的腰,他生來就不會彎腰,腰裡像有根擀麵杖。可那時他根本就顧不 得腰了,身上還有更痛的地方在被紅衛兵們不斷地創造。一路遊街中,不斷有人打他,打 他的背,打 他的胸,打他的腿,打他的頭。他在頭腦模糊中沒忘了罵曹德剛,他罵他今後跟他一樣,也 找不到老婆,也斷子絕孫。他明白,因為春林一直當書記,春林是汪家橋的,其餘幾個村就 對汪家橋的人有仇恨,對春林就恨之入骨。

 二祥沒想到,頭一回坐汽車進縣城是因為當了現行反革命。紅衛兵攔了一輛卡車,把二 祥拖了上去 。二祥這時已經死了心。開始他還反抗,還爭辯,是無意識說錯了話,他本來是要說"比國 民黨還毒辣"的,誰曉得一時說順了嘴,說了那句反動的話。後來他才明白,他越反抗, 越 爭辯越挨打;他不反抗不爭辯他們就不打,所以他就啥都不說了,後悔開始不該反抗爭辯。 他心裡還是那句話,前邊有個〖FJF〗簈〖FJJ〗

  ,後頭有個屁眼,愛怎麼樣怎麼樣,牢不是沒有坐過,槍子 也不是沒有見過,殺了頭,也不過碗口那麼大個疤,二祥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任他們擺佈。

 曹德剛沒想到公安局不收二祥,說這樣的事全縣一天要發生好幾起,遊街了,批鬥了, 流毒肅清了就行了。曹德剛覺得下不了臺,綁人容易放人難,他請求公安局幫忙,哪怕是關 他一夜再放也行。公安局說,關不了,裡面關的罪犯滿滿的。曹德剛一看沒商量的餘地,腦 子一轉就去找"文革"辦公室。到了"文革"辦公室,二祥一看,冤家路窄,又是那個女紅 衛兵當班 。她記性還特好,一眼就認出了二祥,說這人早就在這裡散佈過流言蜚語,他當現行反革命 是必然的。二祥只能在心裡罵,我日你娘才是必然的,你他媽也一輩子嫁不出去,嫁出去了 生了孩子沒有屁眼。

 曹德剛與那個女紅衛兵如此這般不知說了些啥,再後來他們就把二祥帶進了一間小屋子 ,再下來就只剩二祥一個人。沒有人給他鬆綁,也沒有人給他送吃的,二祥就在那小屋裡綁 了一夜,餓了一夜。第二天,門打開了,一個男紅衛兵給他松了綁。二祥傻乎乎地問他把他 怎麼辦。那紅衛兵說,怎麼辦?回家,以後說話小心點。

 二祥實在太餓了,他硬著頭皮去找了盈盈。盈盈給他買了粥和饅頭,正吃著張光宗來了 。二祥就把他的事說給他們聽,讓他們評評這個理。光宗只說了一句話,曹德剛太過分了。 二祥看他說得咬牙切齒的,他想到了曹德剛逼他娘遊街的事。二祥就暗暗在想,怎麼借光宗 整一整曹德剛。盈盈送二祥時跟他說,既然公安局不收容你,你就不夠現行反革命罪,"文 革"辦公室扣留你是違法的,你讓曹德剛給你平反。

 一路上二祥越想越窩囊,越想越來氣,他在心裡恨死了曹德剛,不過無意識說錯一句話 ,就把他整成這個樣,他一定要報這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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