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五六

  林春娣的死,震動了汪家橋的每一個人。他們都驚愕了,他們都以為,文化大革命文化 大革命,不過是搞點文化活動鬧著玩而已,如今鬧出人命來,這可不是鬧著玩,要鬧出了人 命 就不是玩,也不好玩。村上人看著張光宗兄妹三個慘兮兮地搬葬林春娣,一個個都流下了同 情傷心的眼淚。二祥心裡也有些不好過,他自我反省,對韓秋月的幸災樂禍太過分了。


 許茂法不敢出來幫著張羅林春娣的喪事,韓秋月遊街回來連面都不再露,就這麼三個孩 子 ,沒個男人出來主事。二祥走進了林春娣的家,進了家,二祥先摸住清早的肩頭。他一看到 清早,立即就會想到清早和正中是同一天生的,見到清早就會產生一種特別的感情。每回看 到清早,他心裡總會對自己說,要是正中在,也長這麼高了。

 二祥安慰完清早,對光宗說:"給我五十塊錢,我找人一起先給你娘買一口棺材,立即 讓村上的人幫著通知你們的舅舅、姨娘、姑姑和所有親戚。"

  張光宗哪來錢?二祥就找了許茂法,說許茂法,你不能只顧弄人家,不顧人家死活。許茂法 沒話說,塞給了二祥二百塊錢。

  二祥又找了張瑞新,他說張瑞新不像話,自己張家一族裡的人死了,不出來張羅,太不講 人情。張瑞新是怕連累自己,林春娣是讓紅衛兵逼死的,他一族人去插手,怕惹麻煩。讓二 祥說後,他覺得也是,人都逼死了,紅衛兵還能怎麼著?於是他走出家門,讓隊裡的人幫著 料理林春娣的後事。

 張光宗辦完了娘的喪事,就離開了家,也不曉得他是回了學校,還是去了別的地方,連 清早和他姐也不曉得,他走的時候沒有跟他們說,他們兩個也沒有問。母親的死清早和他姐 不光記著紅衛兵的仇,也恨他們哥。

 自從二祥在高鎮看到雲夢遊街,或許也因為林春娣的死,二祥不再到高鎮看遊街,也不 再跟著小青年戴著胳膊箍,舉著小旗喊那些口號。隊裡的事沒人管了,張瑞新不再吹那哨子 ,吹了也沒幾個人下田做活。二祥就終日躲在家裡,趁機在家歇歇。

 四貴賊兮兮來找二祥。二祥一看四貴的樣,曉得他肚裡准又裝了與二祥有聯繫的 事情。他總是這樣,他要給二祥出啥主意,知道了與二祥相關的好事,總是這麼賊兮兮來 找他。不過,二祥已經不像過去,這些年活下來,他對世事看得有些淡,他也不再想發財, 他覺得老天爺不怎麼喜歡他,從來不給他一軲轆順路走。他好不容易買到甘蔗苗,把苗栽到 自留地上,正拔節長稈的時候,這鬼天一天到晚下雨,淹得他的甘蔗長得跟芭茅一樣細。他 掐一根嚼嚼,他媽的甜不甜,鹹不鹹的,賣給誰都不要,扔給村上的孩子們都不喜要,讓他 幹賠了本,還要遭一隻眼顧慶生數落。二祥灰了心,自認天生就這命,能有口飯吃,餓不死 就知足了。所以,四貴進屋,二祥依舊躺床上沒有起來。

 "快起來,有好事。"四貴進屋,看二祥沒反應,他想先把二祥的欲望勾出來,然後再 賣關子。

 "好事?別拿我尋開心了,我能有啥好事?"二祥仍躺著沒動。

 "你來好運了。"四貴在椅子上坐下來,二祥仍沒有起身,四貴就有些傷情緒,"既然 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操那心,不費那勁了。"說完四貴就起身要走,不過他起得慢騰騰的 ,走得也黏糊糊的。

 "喏。"二祥還是想知道他肚子裡的東西,從枕邊摸出那盒撿到的大前門,從裡面摳出 一支遞給四貴。

 四貴接過煙一看,乖乖,大前門,這是怎麼啦?二祥說,老天爺也有打瞌睡的時候,不 知怎麼弄錯了人,扔給我這包煙,還弄得我跌了一跤。

 四貴連吸了幾口,味道就是比大生產強。

 "有啥事你就說吧,還繞啥呢?"二祥自己也點了一支煙。

 "你曉得NFA21,下放的工人都回 城造反了,還有停辦的農大分校的學生,四清工作隊隊員 ,還有復員軍人,民辦教師,都上去造反了,他們說,他們都應該在城裡安排工作,不該在 農村種田。"四貴說得有些故弄玄虛。

 "能造出啥名堂呢?"二祥反應冷淡。

 "人多勢眾力量大,他們說了,不給解決,就躺在政府那裡不走了,就在那裡吃,在那 裡睡,直到解決為止,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上面就拿他們沒辦法了?"二祥有些不相信。

 "這年頭,不是群眾怕幹部,而是幹部怕群眾。"

 "這跟我有啥關係?"

 "這你就太傻了。你這不是來機會了嗎?你當了這麼多年兵,還出國去幫朝鮮打過 仗 ,你想想,跟你一起出去當兵的人,有誰在家種田?東村的泉根,在咱縣農機廠,還他 媽當了科長;曹家村的淩全明在民政局做事,孫家村的炳奎最差了,他也在高鎮放電影。就 你他媽老實,在家裡種田,受苦受累,還要挨餓,連他媽老婆都養不起。再來根煙。"四貴 說得起了勁,他也發覺二祥聽出了滋味,於是不失時機地向二祥伸了手。

 二祥的欲望已經被四貴勾出,又忍痛從煙盒裡摳出一支煙給四貴。

 "你給革命做過貢獻,還立過功,還為革命丟過一截手指,賣了那麼多 年命,就他媽給個勳章打發回家來種地啊?不說當官,起碼也得在城裡給安排個事做!這事 也就只有你老實讓人家欺負,這世上都是這個樣,專揀老實人欺。"

 二祥被四貴說得來了氣,是啊,憑啥他們可以安排工作,我就不能?這些年挨餓受苦, 原來根子在這裡,都是讓這幫走資派坑害的!二祥的氣上來了:"那你說我怎麼辦?"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同樣是人,同樣參加革命,為啥他們就鬧到城裡上班, 成了居民,你就在家刨地當農民?你到縣裡去造反,找他們評評這理,說出個一二三來,說 不出來,就要他們落實政策,給你在城裡安個工作,城裡不行,也得在高鎮安個事做,不拿 到鐵飯碗,你就不要回來。"

 "能行嗎?"二祥還是有些疑惑。

 "不信,你到城裡看看去,板上釘釘,說到底,你是我哥,我騙你做啥?我是替你著急 ,一聽說就來找你的。再來支煙。"

 "沒有了,最後一支已經讓你抽了。那我找誰去呢?"

 四貴就有些不滿足,說起話來就少了些熱勁:"找縣委去啊,別人能解決這問題嗎?哎 ,你敢不敢?要是不敢,我就算白費勁啦。"

 二祥被四貴激得來了怨氣:"我怕誰啊?我朝鮮都去過了,飛機大炮在頭頂上轟我都沒 怕;美國鬼子我都不怕,還怕他們?他們算啥?水庫工地那個王八蛋那麼凶,我怕他了嗎? 我想打就打他,坐牢我都不怕,還怕啥?我前邊有〖FJF〗簈〖FJJ〗

  ,後頭有個屁眼,我啥都不怕。"

 四貴這才起身:"不怕就好,造反嘛,就得有個造反的勁頭,要沒有膽量,沒有魄力, 沒有鬥爭精神,這反就造不成。行了,要是真造到了好處,別忘了我就行。"

 二祥把四貴的話翻來覆去想了一夜,他越想越覺得四貴說得對。他後悔這些年怎麼就沒 有往這上頭想呢,光曉得受窮,受苦,受累,受罪,心裡冤也只是認命,想不到這些苦,這 些窮,這些累,這些罪,本來是不該受的,都是這些走資派強加給的。別人享福,他受苦, 想想真冤。想到後來,二祥打定了主意,這反非造不可。

 第二天,二祥找了曹德剛。曹德剛問他有啥事。二祥說,我要造反。曹德剛問,準備造 誰的反?二祥說,造縣委的反,這些走資派把我害苦了,我再不能忍氣吞聲活下去 了,非找他們算清這筆賬不可。曹德剛表揚了二祥,說全大隊的社員要都有這個覺悟,咱們 的文化革命形勢就不會是現在這個面貌。曹德剛問二祥想怎麼個造法。二祥說,我要成立造 反隊。曹德剛說成立啥組織。二祥說,獨立大隊,也給我做面旗。曹德剛真給二祥做了一面 大紅旗,旗上真印了"獨立大隊"幾個字。

 二祥鄭重其事從他的小衣櫃裡拿出那套珍貴的行頭,那是一套志願軍的舊棉襖舊棉褲, 還有那頂舊絨帽。二祥穿上了那套軍裝,再把那枚三等功獎章別到胸前。這套軍裝是他的 寶貝,生活再苦再困難,他都沒把它當掉,平常也捨不得穿,十好幾年了,他一直當命一樣 保存著。

 二祥穿著軍裝,戴上紅胳膊箍,扛著那面獨立大隊的旗幟走出家門,村上的人都圍著看 。上了年紀的問,二祥,你這是要做啥?二祥說,我要去造縣委的反。老人說,縣委的反你 能造嗎?你不怕掉腦袋?二祥說,不怕,有毛主席給咱撐著腰,咱怕啥呢?年輕的說,二祥 ,你的獨立大隊,就你一個人,力量也太單薄了。二祥說,造反成不成不在於人多人少,不 是 說了嗎,真理常常在少數人手裡。我這一回是鐵了心,他們要不給我安排工作,不給我發 個鐵飯碗,我決不收兵。村上的人說,二祥也要成精了。

 二祥身著軍裝,高舉著旗幟,邁著大步,在村上兜風而過,好是氣派。村上的大人小孩 都跟著看。二祥說,別光跟著看,誰要有種,跟我上縣裡造反去。村上的人似乎被二祥的話 嚇住了,二祥頓時就孤立突顯出來。二祥並沒有因此而減弱他的鬥志,他本來就沒指望別人 幫他,要不他就不叫獨立大隊了。二祥繼續扛著那杆旗幟,鬥志昂揚地向縣城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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