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三八

  二祥推車,趙月蘭拉車,日日如此,月月如此。車軲轆碾碎了一片片日光,日子在他們 腳下一天一天溜走,沒能在他們的車輪下轉出花。趙月蘭依舊默無聲息地拉著車,活像一頭 驢;二祥依舊不哼不哈駕著車,仿佛一頭牛。別的車卻不是這樣,一男一女,常常帶著一片 笑聲,有時則兩人一起唱著同一首歌朝二祥他們迎來擦去。他們幾個車還常常打賭比賽,運 土也運出許多熱鬧。搭檔之間有的十分要好,男的開始疼愛女的,不讓她出重力;女的也曉 得體貼男的,給他縫補漿洗。連四貴那小子,每回看電影都跟他那搭檔坐一塊,說說笑
笑, 還勾肩搭背的,心裡完全沒周菜花這個人似的。惟二祥只曉得他的搭檔叫趙月蘭,除了那三 個字,他對她一無所知。他們也從來不參與別人的熱鬧,只顧運他們的土,完成每天的定額 。

 工地的日頭在紅旗和高音喇叭的陪伴下,日日燦爛;天空也是日日碧藍,白雲朵朵。

 二祥和趙月蘭一人拿一把鍁,一人一鍁地往車上裝著土,車上的土一層一層滿起來。土 已經滿到與車幫平,二祥放下了鍁,趙月蘭也放下了鍁。二祥駕起車把,趙月蘭搭起拉繩, 一拉一推,車沒有動,趙月蘭回過頭來,二祥也伸過眼去,他們看到了一塊石頭卡著車輪。 二祥放下車把,趙月蘭也放下繩子,兩個都到了車輪前。二祥蹲下去,趙月蘭也蹲下去;二 祥用肩膀頂住車軲轆,趙月蘭拿走了石頭。趙月蘭抬起了頭,二祥也抬起了頭;二祥看清了 趙月蘭的臉,趙月蘭也看真了二祥的臉。然後,二祥又再駕車,趙月蘭又再搭繩。車軲轆轉 了起來,二祥和趙月蘭都感覺今日的車比往日輕。

 二祥駕著車,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疑問,趙月蘭其實不醜,而且可以說是挺耐看的,身子 長得挺飽滿,奶子大,屁股圓,眼睛也 挺黑挺大的,可是她的眼睛是腫的,像是哭過。她為啥哭呢?而且肯定哭得很傷心,要不, 她的眼睛不會這麼腫。

 二祥帶著這個疑問駕了一天車,儘管他產生過想問一問她的念頭,可他終究沒問。問她 做啥呢,不是親不是眷,喜也好憂也罷,問也是空管閒事瞎操心,啥事也與他無關。再說他 這麼沒本事,平頭百姓裡也是下三等,就算有事,問也不過是空口說白話,嘴裡出,耳朵裡 進;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啥也管不了,啥也幫不上。

 民工住的工棚,是臨時蓋的簡易房,地面潮濕,房屋低矮,夜裡屋裡挺冷。四貴就跟二 祥合被窩,打通腳,兩個人這樣擠著暖和,好蓋兩床被。

 那晚四貴鑽到了二祥一頭。四貴問二祥對趙月蘭印象怎麼樣。二祥說啥印象都沒有。四 貴說你要求還挺高。二祥說不是這意思,話都沒跟她說過,哪裡人都不曉得,誰曉得她怎麼 樣。四貴不信,都兩個月了。二祥說不像你小子整天想好事,你要不守規矩,我回去告訴菜 花。四貴就罵二祥狗咬耗子多管閒事,把他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四貴問二祥喜歡不喜歡趙月 蘭。二祥說喜歡怎麼 樣,不喜歡怎麼樣,人家年輕輕的能輪著咱怎麼樣。四貴就把趙月蘭的情況告訴了二祥。

 四貴的搭檔和趙月蘭是一個大隊的,她們的家相距只三裡路。趙月蘭家是地主,她大哥 在南京一所大學裡做先生,二哥也在常州做事情,家裡還有一個弟弟,這次上水庫工地,指 定 她家要出一個勞力,她沒讓弟弟來。她出身不好,也不敢妝扮自己,今年二十九歲了還沒有 婆 家。別看她不吭聲,心裡還挺要強。這些日子,咱們工區的那個管車的幹部老找她到山上個 〖BF〗別談話,每次談話回來,趙月蘭都是拉著臉。據說那個幹部想占她便宜,她不答應, 他就老找她的毛病。

  二祥說,她村上一塊兒來的就沒人幫她?四貴說,她家是地主,誰敢幫她。我看這人過 日子行,你長點心眼,關心關心她,女人嘛,只要你對她好,她就會依你。你下點工夫,要 弄成了,帶回去做個老婆,比醬油盤強多了,人家還是黃花姑娘。你沒兒沒女,也沒別的指 望頭了,地主不地主無關緊要。要是讓那個畜生搞成了,就毀了這丫頭,也可惜了。

 二祥沒吭聲,可夜裡他沒睡好,他不停地想四貴的話,想了四貴的話就想趙月蘭。他覺 得要是四貴講的都是實情,他該幫她。

 第二天,二祥駕車,趙月蘭拉車,他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勞累。二祥拿起一把鍁,趙月蘭 也拿起一把鍁。二祥說你把鍁放下,我一個人裝就行。趙月蘭看了看二祥,沒有把鍁放下, 仍一起跟二祥往車裡裝土,不過她的動作比往常慢了一些,不是二祥一鍁她也一鍁,不曉得 是二祥裝得快了,還是她有意慢了。裝完車,二祥駕車,趙月蘭搭上繩子拉車,趙月蘭感到 車子比昨日輕了許多,幾乎用不著她使勁。卸完土往回走,還是二祥駕著車,趙月蘭拉著繩 。

 二祥說,你把繩扔車上,空車不用你拉。趙月蘭愣了一下,她看二祥的眼神含著一團疑 雲。二祥又說,叫你不要拉,你就不要拉,把繩扔車上。趙月蘭覺得二祥在給她發命令。趙 月蘭就把拉繩扔車上,她已經習慣了聽別人的命令,服從別人的命令。

 趙月蘭扔了繩子,走在車旁,二祥在腳裡加點勁,就差不多跟趙月蘭並著肩走。走著走 著,二祥冒出一句,你家真是地主?趙月蘭點了點頭,接著就低下了頭,似乎這樣一種姿 勢才與這個成分相一致,這跟雲夢的叔叔訓練鴨媒一樣,也成了條件反射。二祥又說,我過 去的老婆雲夢家也是地主,她到上海做奶娘跟人家了。趙月蘭輕輕地說,我曉得。趙月蘭終 於開口了,那聲音輕得像一絲風,一下就飄得無影無蹤。二祥好奇怪,他從來沒跟她說過話 ,她怎麼會曉得的呢?二祥把這個問題問了趙月蘭。趙月蘭又小聲地說,這工地上又不止你 一個人。二祥明白了,她是聽人家說的。二祥剛明白又冒出來一個疑問,是她跟人家打聽的 呢,還是她順便聽人家說的?二祥覺得這很不一樣,要是順便聽人家說的,這就無所謂,不 過是隨便一聽;要是她專門跟人打聽的,那就不同了,說明她想瞭解他,關心他。二祥想問 問明白,可他沒開得了口,這個問題太難開口了,他也想到她也太難回答,以後再說吧。

 從此二祥一到晚上就有了一件事。他每天一吃完晚飯,啥也不做,像警犬一樣瞪著兩隻 眼,看護著趙月蘭。

 那個幹部又把趙月蘭叫走,二祥悄悄地尾隨其後。幹部沒領著趙月蘭上山,也許是因為 天冷,他把她帶進了他的辦公室。進了門,他就把辦公室的門關上,還插上了銷子。二祥貼 著門縫聽。幹部說,我讓你寫的思想彙報寫了嗎?趙月蘭說寫了。幹部說寫了為啥不交給我 ?趙月蘭說你只叫我寫彙報,沒有說交給誰。幹部說你倒挺會鑽我的空子,我要鑽你一下你 死都不肯。二祥在心裡罵了句流氓。趙月蘭沒做聲。幹部說彙報帶來了嗎?趙月蘭說帶來了 。幹部說交上來吧。趙月蘭嘩啦一下把紙放到了桌子上。二祥聽到了椅子響。接著屋裡沒了 聲音,二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二祥貼著門縫看,那幹部在看趙月蘭寫的東西。幹部說, 寫得不行,你沒有交待為啥跟我有敵對情緒。趙月蘭說我對你沒有敵對情緒,是你自己的立 場不對,你一個共產黨的幹部,向地主的女兒獻殷勤,你不怕丟烏紗帽?幹部說,我不是向 你獻殷勤,我是要對你實行專政,我要鎮壓你。趙月蘭說,我是人,不是畜牲,我不會任你 擺佈,除非你把我殺了。幹部說我們最講民主,我不會強迫你,這種事強迫也沒有意思。我 有耐心,我想你會想明白的,我希望你早日在愛憎上有轉變,這只會對你有好處。趙月蘭說 我不要這樣的好處。幹部說那好,我很欽佩你的精神,從明天起,你每天加五車土的定額。 趙月蘭沒做聲。幹部問聽清楚了嗎。趙月蘭說聽清楚了,你還有啥手段好使的。幹部說你會 慢慢瞭解的。趙月蘭說我可以走了嗎。幹部說你可以走了,別忘了每禮拜都要交一次思想匯 報。

 第二天,趙月蘭和二祥又一車一車默默地往大壩上運土。運土倒不是上坡,大部分路 是 平地,下壩處有一段下坡路,坡度挺大,拖不住車卸不下套一下子會連人帶車沖下大壩。二 祥還是不讓趙月蘭裝土,趙月蘭還是堅持裝;二祥還是不讓趙月蘭拉空車,趙月蘭就不拉空 車;趙月蘭覺得二祥腳下比昨日跑得還要快。中晝要下工了,二祥說咱們再拉兩車吃飯吧。 趙月蘭就一愣,問二祥你曉得啦。二祥點點頭。趙月蘭的臉一下就紅了,問二祥,你跟去了 ? 二祥又點點頭。趙月蘭又問二祥,你為啥要這樣幫我?二祥說你也跟人打聽過我關心過我。 趙 月蘭的臉又一紅,說我家是地主,你還是不要幫我的好。二祥說我原來的老婆也是地主,我 不怕。二祥說完一鍁一鍁往車裡裝土,趙月蘭也一鍁一鍁往車裡裝土。他們多運了兩車才回 去吃飯。

 二祥正在吃飯,那位幹部找了他。二祥問他有啥事。幹部說我警告你,少與地主分子同 流合汙,同情敵人就是反對革命,給趙月蘭增加的定額,必須由她一個人完成,你不能幫忙 。二祥說我覺得你這人的心比地主還黑,這麼大的坡,你讓她一個人運,你不是想害死她嗎 ?幹部說你要是同情地主,後果由你自己負責。二祥說你別嚇唬我,我前邊有個簈,後頭有個屁眼,我怕你啥?幹部說你等著。

 第二天隊長就給二祥換了搭檔,把原來跟四貴拉車的姑娘和趙月蘭作了調換,讓四貴跟 趙月蘭搭檔。二祥上工時跟四貴說,你要是敢跟他們一起欺負趙月蘭,我就要你的命。四貴 沒有欺負趙月蘭,卻也沒有幫她。下了工,趙月蘭獨自在加班。正裝著車,二祥就來了。二 祥二話沒說,悶頭和趙月蘭一起幹起來。

 他們拖運完五車土,天就黑下來了。他們拖著空車往回走,經過工地休息的工棚。趙月 蘭突然停了下來。二祥問她要做啥。趙月蘭說,這樣下去怎麼辦呢?二祥說你放心,有我幫 你,你就不用怕。趙月蘭說,你是好人,可是這個流氓,我要是一天不答應他,他一天就不 會放過我,他連你也一起整。二祥說,他要這樣,我就跟他拼。趙月蘭說,我不要你跟他 拼,命在人家手裡捏著。二祥說,我是貧農,是復員軍人,還立過功,我不犯錯,他敢拿我 怎麼樣?趙月蘭深情地看著二祥,看得二祥心裡發毛。趙月蘭細聲說,你真不嫌棄我?二祥說 ,我喜歡你。趙月蘭說,你真喜歡我?二祥說,你同意,我就娶你做老婆。趙月蘭說,你想 好了,這是一輩子的事。二祥說,我打定主意了。趙月蘭低下頭說,你要是真這麼打算,

  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先要了我吧,我怕萬 一出了事,對不住你。趙月蘭立到了二祥面前。二祥慌了手腳,說不不。趙月蘭失望地問, 你不喜歡我。二祥說,喜歡喜歡,我是說不要這樣,我要娶你做老婆,再過半個月,咱們就 好回家了,回家後咱們就結婚,我要堂堂正正娶你。趙月蘭說,我是擔心這流氓起黑心。二 祥說,你放心,我每天都看著你。趙月蘭還是遲疑地站在那裡,二祥拉了趙月蘭的衣服,說 ,走吧。趙月蘭靠到了二祥的肩上。二祥扶住了趙月蘭,一邊扶著她的背,一邊安慰她 ,讓她別害怕,半個月很快就過去。

 眼看就要回家了,二祥病了。趙月蘭曉得二祥是為她累病的。他每天都幫她加班,冬天 天冷,出了汗,叫冷風一吹,受了風寒。趙月蘭給二祥熬了姜湯,給二祥送去,看著二祥把 姜湯喝了下去,她才離開。趙月蘭和二祥已經說好,回去過年他們就結婚,結了婚,他們 就再不到這水庫工地來。他們的事,膠輪車隊的人都曉得了。趙月蘭也不再那麼沉悶,她也 不再那麼怕那個幹部。

  趙月蘭從二祥住的地方回來,那幹部在半路上截住了她。

  二祥喝了趙月蘭熬的姜湯,發了汗,第二天就好了。二祥去食堂吃早飯,沒看到趙月蘭 。二祥到趙月蘭住的工棚找她,二祥的新搭檔說她晚上沒有回來,她們以為她在侍候二祥。 二祥同屋裡的人說,好像昨晚上那個幹部找過她。

 二祥跑去找那個幹部,進門二祥就揪住了他的胸脯,問他趙月蘭哪裡去了。那幹部有些 緊張,說談完話她就回去了。

 屋外傳來了驚呼,趙月蘭吊死在那幹部屋後的一棵樹上。二祥失魂落魄跑到屋後, 他們已經把趙月蘭從樹上解下來,她渾身凍得像一根冰棍。她手裡攥著一張紙。二祥把紙剝 出來,上面寫的是:是這個流氓害了我,二祥,我沒有臉做你的老婆。

 二祥哭不出聲來。二祥瘋了,他從路邊撿了一根鋼筋,在食堂裡找著了那個幹部。二祥 沖過去,沒容他反抗,一鋼筋抽上去就讓他額頭上流了血,二祥一點也沒有客氣,劈頭蓋臉 地朝他抽去,不一會兒那幹部躺倒在地上。飯堂裡的人把二祥拉住,那個幹部滿頭滿臉都是 血。

  二祥被送進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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