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三九

  自古都說坐牢苦,二祥這回算是明白了啥叫苦。一進監牢,不管你犯的啥罪,別人就不 把你當人待,罵你打你唾你算是輕的,最要命的是折磨你,當你病了的時候,你連狗都不如 。不說裡面的人,外面的人,甚至家人也都不把你當人。自從二祥進了監牢,只三富來看過 他一次,家裡再也沒人管他的死活。二祥在裡面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理。人活著,頭一件 大事是要吃。裡面的日子越來越苦,開始,中午還有一頓大米飯,沒多少日子就改成了三餐 稀,後來又改成了一天兩頓米糊湯,喝下一大碗,一泡尿撒完就跟沒吃過一樣。二祥一
天一 天感到自己的肚子在吃身上的肉,他身上的肉一日一日癟下去,骨頭一天一天鼓出來,他覺 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二祥想死,死了倒比日日活餓痛快。他跟一個警察說,你們想要 我死,給我一槍,或者給一棍算了,要這樣活餓我做啥。那個警察有氣無力地看了看他,啥 也沒說,似乎看都懶得看他。

 二祥奇怪地發現,警察也懶了,開始他們還管他,打他,罵他,訓他,這些日子也沒有 人管他了,警察也不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裡面走來走去,看他們的人也學會了偷懶,連站都 懶得站,搬了個凳子坐在那裡。

 "汪二祥,起來。"叫他的警察沒精打采。

 二祥慢慢爬起來。警察已經打開了鐵門。二祥看著警察,不曉得他打開門是啥意思。

 "你出來啊。"警察挺年輕,可還是沒精打采。

 二祥就慢慢走出鐵門。二祥想這一回只怕好痛痛快快死了,雖然沒能弄到趙月蘭做老婆 ,可也算給她報了仇,也對得起她那份心意了。二祥剛進來時也有過一點後悔,他後悔當初 沒聽趙月蘭的話,應該在工棚裡同她先做了夫妻才對,如果他先要了她,她把她的身子先給 了他,那個王八蛋再占她的便宜,她就不一定想不開。二祥那時候想想後悔死了,弄半天, 實際上是自己害了趙月蘭。他痛恨自己傻,自己笨,總是在重要關頭拿不准主意。現在死了 也好,也好早點碰到趙月蘭,她要是不怨他的話,立即就跟她做夫妻。

 二祥走出鐵門,站在那裡聽警察吩咐。警察讓他走,他就跟在他身後走,一直走到一個 當官的面前。當官的說:"你回家吧。"今日是怎麼啦?當官的說話也沒精打采。二祥不相 信地看著當官的,打死一個人,關一年就放了,這麼便宜?二祥不曉得那個幹部只是受了重 傷。二祥懶得問,他們也懶得說。二祥心裡雖然已不再有那麼多情感的東西,還是流過 一絲絲喜悅,再不要在這裡受這苦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家過日子了,他怎麼會不高興呢。二 祥見他們都不再理他,他就說了一句,我走啦。這是他好幾個月來說的頭一句話。

 二祥走出大門,立即裹緊身上的破棉襖,沒想到外面比那裡面還冷。二祥抬頭看了看日 頭。這 狗日的日頭是怎麼啦,天上也沒啥雲彩,日頭像涼水泡過了似的,沒一點熱光,白了了的, 陰天不像陰天,晴天不像晴天,天上地下都灰濛濛的。二祥心裡想,在裡面呆一年,這外面 的世界怎不像原先的世界了呢?

 二祥在大街上一步一步走著,他很快發覺這世界真變了,過去車水馬龍的鬧市變得冷冷 清清,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就算偶爾碰上個把人,不是袖著手縮頭縮頸怕冷得要死,就是倚 著牆在那裡曬日頭。街上的商店有的開著門,有的關著門,開門的和關門的其實沒多大區別 ,門開著也沒人進出。二祥納悶,這世上缺這缺那,就是不缺人,這人都到哪兒去了呢?

 二祥沒有勁,他覺得憑兩條腿走不回家,他向輪船碼頭走去。二祥曉得自己身上 沒一分錢,但總會碰到高鎮一個熟人的,不會借不到兩角五分買輪船票錢。

 輪船碼頭上也是冷冷清清沒一個人。二祥想,許是航班改了點,他走進輪船碼頭一個 開著門的大屋,他在大屋裡找到了一個人,是一個男人,他緊裹著大衣坐在一張籐椅裡閉著 眼睛,不曉得他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二祥挨近過去,仔細看了看那人的臉,年紀不 算大,三十多的光景,他像是沒有睡著,在閉目養神,因為二祥看到他閉著的眼睛裡的那兩 個眼球在那裡面拱動。

 二祥積聚了一些氣力,想好了最簡要的話,開口問:"輪船改點了嗎?"

 二祥說出了這句話,如釋重負地慢慢直起腰來,等待那人的回答。二祥等了應該等的時 間,那人沒回答。二祥費力地再次彎下腰來看那人,那人的兩個眼球依然在眼皮子底下拱 動,他肯定是沒睡著,他也肯定是聽到了二祥的話,可他不願意回答。二祥十分地遺憾,白 廢了半天勁。二祥再靠前挪了一步,挨近一點好讓他聽清楚一些。二祥正運著氣要再次發問 ,見那人的右手翹起一根食指,朝著一個方向動了動。二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給他 看。二祥順著他的那一根食指指的方向看去,二祥後悔自己浪費了那麼多力氣。那人手指指 的那個地方,是售輪船票的窗戶窟窿,窟窿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幾個字, 這幾個字二祥是認得的,他要是先看了這牌子,就用不著費這麼大勁問了。牌子上寫得清 清楚楚:各航向輪船自即日起全部停開。再看下面的即日的日期,已過了三個月了。

 二祥無言地轉過身來,他臨走出這大屋時,又看了那人一眼。他有好些疑問,輪船為啥 要停開?他為啥連句話也不願說?他難道比他還餓還沒有力氣?儘管這些問題對二祥來說都 十分重要,可二祥自知他實在沒有這麼多精神,跟這麼一個人詢問這麼多問題。二祥揣著一 肚子疑問,十分遺憾,十分茫然,又十分艱難地離開了那個大屋。

 二祥沒一點辦法,他只能走回家去。高鎮離縣城十五裡地,以往二祥用一個多鐘頭就 走到了。可如今這十五裡對二祥來說,真如同萬里長征。二祥想,過去在部隊上,一碰到難 事,指導員總愛拿紅軍長征來比,說紅軍長征多麼多麼艱苦,當時他也就不過當故事那樣 一聽。如今二祥可有了切身的體會,本來就餓得有氣無力,還再走路,而且紅軍還要對付後 面的敵人。二祥這麼一想,立即就有了一些精神,說到底自己也是當過兵的人,這麼個活人 ,政府給了你自由,你連走都走不回去,太丟臉了。

 二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老是比他走得快,總是在他前面。二祥就鼓勵自己跟影子 比賽,連影子都走不過還算個人嗎?

  二祥怎麼也比不過影子,他越走越慢。走著走著,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 路邊的田裡,有的種了麥子,麥苗稀稀拉拉沒有一點綠色。有的田白著,啥也沒有種,連紅 花草也沒有種。眼前的村子也不像過去的村子,村子上見不到一個人走動,煙囪裡也不冒煙 ,像一個個荒村。肚子實在太餓了,二祥想厚著臉皮跟人家要點東西吃。他終於走進了一個 村子。一上村子,奇怪村上沒有狗,過去這個村子的狗最多,一上村十幾條狗一窩蜂地朝 你狂吠,如今一條狗都沒有。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半躺在門口倚著稻草或者巴茅在曬太陽,二 祥看他們,他們也看二祥,都只有眼光相對,沒有一句話。二祥奇怪為啥他們比他還瘦, 臉比他還黑。更讓二祥驚奇的是村上兩家人家在出殯,竟沒有一個人哭,幾個人在悄沒聲地 把棺材抬出來,棺材板比門板還薄,抬也不像過去汪涵虛出殯那麼抬,直接在棺材的兩頭系 上麻繩,前面兩個後面兩個直接用扁擔抬。所有的事情都在默無聲息地進行。還有要命的是 ,第二家的棺材已經抬出門,那四個抬的坐在地上喘粗氣。一個女人坐地上求那四個人,求 他們把棺材抬走埋了,說這棺材已經停了五天了,還應承,埋了以後,她一定熬一鍋胡蘿蔔 粥給他們吃,她已經把胡蘿蔔偷到了。那四個抬棺材的聽了後居然還是坐在地上不動。二祥 看不過去,說,我算一個,埋了一定讓我喝胡蘿蔔粥。那女人點了一下頭算謝了。

 死者的墓地離村子不過裡把地,二祥他們一共歇了十七次,每次歇下來就不想再站起來 ,把棺材抬到地裡,埋上土,日頭已經偏西。二祥終於喝到了胡蘿蔔粥,裡面是有胡蘿蔔, 也有米糊,只是胡蘿蔔太少,米糊也太稀。二祥喝到第二碗,鍋裡已經沒有了。二祥喝著, 看到了一雙眼睛,那是一個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只有八九歲。那是一雙餓得發亮的眼睛,裡 面充滿著饑餓、渴望、懇求和不滿,二祥怎麼也躲不開那雙眼睛,他實在沒法把碗裡的東 西全都喝完,他強迫自己剩下了小半碗,把碗遞給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沒有謝,接過碗把頭 悶到碗裡,一口氣就喝完了剩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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