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二七


  二祥非常適應集體勞動這種方式。一群人一起做活,有說有笑,也不寂寞,也不受累。 有力氣多出一點多做一點,沒力氣暗地裡少出一點少做一點。會做的活做,不會做的 活跟隊長說一下,調一種活做,這麼多人,也沒人跟他計較。

 麥子熟了,太陽底下的麥田裡響著嗶嗶噗噗的麥老聲。


 沒要社長隊長開會發話,各家各戶都自覺地到高鎮徐鐵匠那裡買鐮刀,會省錢的就 拿舊鐮刀讓來村裡打鐮刀的鐵匠回回爐。

 許茂榮從自家岸地的大柳樹上剃下了幾根樹杈,各家各戶的水田、桑地都入了社,但自 家種菜的岸地都沒入社,還是自家種菜自家吃。二祥經過,見許茂榮正在把手臂粗細的柳樹 枝鋸成兩尺多長的鐮刀柄。二祥沒事,看許茂榮鋸、削、刨,工具齊全,手腳靈巧。許茂榮 過去學過木匠,覺得沒出息,就沒幹,到人家繭行裡學徒,人精明能幹,後來自己就開了繭 行,跟他老闆對著幹。二祥看著一根樹枝,在他手裡很快變成了一根又光又圓的鐮刀柄,很 有意思,他停在那裡興致十足地欣賞著許茂榮的手藝。

 二祥看著看著看出了一個疑問,許茂榮家只有他、兒子、女兒三個勞力,他怎麼裝五把 鐮刀?二祥立即想到了醬油盤韓秋月。連韓秋月女兒,正好五把。他想到了不說穿,只是把 它當做

  一種機智含在嘴裡,他要試探試探自己是否成功,也想搞清楚,許茂榮 跟韓秋月還相好不相好。

  "許隊長,你怎麼做這麼多鐮刀柄?"

 "怎麼?你也想要一根?"

 "我就不用了,你曉得我是不會割麥的。"

 "你怎麼不會割麥子?"

 "你忘了,我這腰彎不下來,一躬腰就跟斷了似的痛,噢,那幾年你在繭行,沒在家種 地,不曉得,那年插秧,差點把我的腰插斷了。"

 "這次收麥子可是按人頭分田的,你不割,誰幫你割?"

 "哎喲!許隊長,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你讓我做啥力氣活都行,就是不要叫我割麥、 插秧。"

 "割麥,鋤田,都按勞力分地包乾,隊裡沒法給你安排別的活,你自己想法跟人家 換工吧。"

 "換工?怎麼換?"

 "換工還不會?你不能割麥,就請別人幫你割麥,你呢,不是有力氣嘛,你就幫人家鋤 田。"

 二祥本來是閑著沒事,想試探他和韓秋月那件事,沒想到給自己試探出這麼個大難題, 他想許 茂榮是個人精,弄不好他猜到了他肚裡想說的事了,我不試探了還不行嗎,反正張兆幫已經 判了,二十年哪,等他出來,醬油盤都老蔫了,閑著也是閑著,也礙不著我啥事,空管閒事 做啥。

 "隊長,你也別難為我了,我想問的那件事,就不問了,咱們誰也別為難誰。"

 許茂榮讓二祥說懵了頭:"你要問啥事,怎麼誰為難誰的,你搞啥名堂?"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你老婆不下田做活,就三個勞力,裝三把鐮刀就夠了,還有兩把是給誰裝的?"二祥 狡黠地笑著。

  "給我弟裝的啊,怎麼,不行嗎?"

 二祥笑了:"許茂法不是在殺坊殺豬嘛!你別騙我了,你准是給韓秋月裝的。"

 許茂榮沒生氣,也沒發火,淡淡一笑說:"呆子哎,韓秋月有你哥照顧,哪還用我操心 。"

 二祥反倒傻了,他沒想到大吉還真跟她勾到了一起。

 "二祥,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去跟韓秋月商量商量,跟她結對換工多好,讓她們娘倆幫 你割麥子,你幫她們鋤田。"

 二祥一聽倒是挺樂意,可不曉得韓秋月願不願意,二祥覺得自己開不了這口,他說,要 是隊長分配還差不多。許茂榮懂二祥的意思,答應跟韓秋月說說看。

 二祥覺得許茂榮這人做啥事都精,別的隊沒聽說要把割麥和鋤田的任務派到勞力頭上 ,高級社 又不是過去的互助組,可二祥也明白,這樣做,活下得肯定比大幫趕要快。要這樣,他無論 如何也是要買一把新鐮刀。買一把鐮刀,沒多少錢,可他想到了另外一層意思。

 "隊長,給社裡割麥子,讓社員自己買鐮刀,我覺得不合理。"

 "呆子,你倒不傻,我早就說了,二祥是裝傻,傻進不傻出。有啥不合理?你給社裡割 麥子,社裡給你記工分,這工分就等於給你的工錢,你掙錢連工具還不帶嗎?木匠到你家做 活,你還給他買斧子、鋸子、鉋子嗎?泥瓦匠給你蓋房,你還給他做灰桶,幫他買泥刀嗎? "

 "他不帶工具憑啥吃這碗飯?"

 "這不得了,道理不是一樣的嗎?"

 "我長三張嘴也辯不過你,我這就去買鐮刀,換工的事,拜託你跟韓秋月說說。"

 "其實讓你哥跟她說更好。"

 "我不用他說,還是你說吧,你是隊長,你說才是理。"

 韓秋月沒跟二祥換工,也沒跟別人結幫搭組,娘倆自己做。二祥沒趣之中想到了大嫂 ,大吉教 書不做活,她跟雯雯分到了活。雯雯初中畢業,沒考上城裡的高中,大吉也不讓她再補習, 就在家做活。二祥就主動跟菊芬合在一起做,菊芬和雯雯都很願意,大吉也不管他們的事。

 菊芬跟二祥說,農忙,一個男人,顧裡顧外的顧不來,別做飯了,跟他們一起吃 。二祥倒是很高興,他曉得大嫂是一片好心,可想想,自己飯量大,大吉肯定是不願意, 別 給大嫂添為難,所以他謝了菊芬,還是自己單獨做飯單獨吃。割麥的時候,他也不叫腰痛了 ,痛起來,他就蹲著割,蹲累了就跪著割,把褲腿都磨破了。儘管腰痛得難受,可在大嫂面 前他就是不叫一聲。硬是拼了四天,把分到的麥田全割完了。到挑麥的時候,他有了用武之 地。人家女的挑六捆,男的挑八捆,二祥挑十捆。菊芬怕他閃了腰,不讓他挑這麼多,二祥 就孩子似的越說越來了勁,想挑十二捆。菊芬就不敢說了,讓他挑十捆。

 鋤田是拼力氣的活,鋤麥田的鐵耙有九斤重。二祥光著脊樑,渾身曬得油亮,他一個人 開大耙,讓大嫂和雯雯吊小耙。一壟麥壟要開四大耙,剩一小耙,二祥一個人開,不夠她們 兩個人吊。菊芬就也換了九斤鐵耙幫二祥一起開,讓雯雯一個吊小耙。二祥想反對,可又 沒法反對。二祥怎麼也不忍心讓大嫂舉這九斤鐵耙,跟著幹男人幹的活。二祥終於想到了辦 法。正是農曆十七,俗話說,十七十八,快手婆婆紮只襪。意思是農曆十七八,手巧的婆婆 納一隻襪墊的工夫,月亮就升起來了。二祥有了一個報答大嫂,讓大嫂少出力少吃苦的計劃 ,他決定乘月夜偷偷地開夜班。二祥心裡想著大嫂對他的好,想著大嫂舉大鐵耙鋤田汗濕 透衣裳的累,二祥就有使不完的力氣。二祥鋤到月亮偏西才扛起鐵耙回家。回家沒有東西吃 ,也累得沒興趣做東西,從水缸裡舀碗涼水喝了,倒頭就睡。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何況二祥又是這樣的大肚子漢。二祥第二天起床 ,覺得腳裡發飄。正巧許茂法在村東給談家殺豬,二祥覺得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有錢要使在 節骨眼上。二祥咬咬牙,去買了四隻豬蹄,還死皮賴臉饒了一根豬尾巴。

 二祥來到田裡,菊芬和雯雯已經在鋤田。等二祥下了田,菊芬就走過來,放下臉說二祥 ,你不要命啦?過了這一天就不過了嗎?菊芬說得很重,可二祥聽著很舒坦,他懂,大嫂罵 他是疼他。菊芬發完脾氣,就手塞給二祥兩個茶葉蛋。二祥的嘴自然又嘻開了。二祥的嘴 咧著,雞蛋卻吃得很細緻,捨不得似的,一口咬一點,他要吃出它的全部滋味。

 二祥一上午有了那兩個雞蛋,再惦著那豬蹄,渾身的勁往手上湧。到中晝吃飯他都沒 歇一息。菊芬說回家吃飯吧,二祥撒腿往家跑。

 二祥一進家,立即洗豬蹄和豬尾巴,放到鍋裡先燒一開,撈起把鍋裡的水舀掉,再放水 ,放作料燉。二祥在部隊別的沒有學到,做飯的技術還是學了一些。

 米飯燜好後,他把飯先盛到碗裡涼著,因為豬蹄還不爛,二祥第五次用筷子戳豬蹄,豬 蹄還他媽生柿子一樣繃硬。這東西時間短不行,時間短,火大也是白搭。二祥捺著性先就著 醃鹹菜一點一點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等豬蹄。豬蹄的肉香味終於一股一股從鍋蓋邊冒出來 , 二祥滿口湧口水,他趕緊再用筷子戳,他媽的還是生山芋那麼硬。兩大碗米飯吃下去,二 祥仍只是吸進了一些豬蹄的肉香味。

 二祥聽到大嫂和雯雯在準備下田了。二祥就罵許茂榮,要是不把田派到勞力頭上, 他們就用不著這麼早就急著下田,他就可以安安穩穩把豬蹄燉爛,痛痛快快吃飽了再下田做 活。二祥一邊罵許茂榮一邊再用筷子戳豬蹄,還是不爛。他就戳那根豬尾巴,豬尾巴讓他戳 透了,二祥頓時大喜,費了半天勁,總是要吃一點才痛快,要不這一下晝怎麼過?二祥動作 麻利地把豬尾巴撈出了鍋,啪啪啪,剁成了幾截,盛到碗裡,倒上幾滴醬油,再放點小蔥 花,用筷子一攪,先咽下一口唾沫,立即大嚼起來 ,雖不怎麼爛,但還是很有肉味。二祥又舀了一碗肉湯加了半碗米飯,他嚼得很快,狼吞虎 咽,因為大嫂和雯雯已經下田了。二祥心理得到滿足以後,又往灶肚裡添了幾根木柴,把灶 窩收拾乾淨,又在灶膛門口擋上塊磚,以防木柴的火星蹦出惹出火災,然後再把鍋蓋蓋嚴實 ,用抹布蓋死冒氣的縫。那時還沒有高壓鍋,卻懂得保溫加熱的道理。收拾停當,二祥才 撒 腿往田裡跑,一邊跑一邊安慰自己,晚上的豬蹄准爛得脫骨不用啃了,這樣一想腳裡就更有 了勁。

 菊芬老遠就看到二祥油亮亮的嘴,她問他吃啥好東西啦。二祥就說買了四個豬蹄,還沒 燉爛。

 雖然只吃了一根豬尾巴,二祥舉起的鐵耙,還是顯示出增加了油水的效果。第二壟地沒 鋤到頭,二祥的肚子裡突然咕嚕一聲,接著腸子擰了結似的一陣痛,裡面像有只肉老鼠在拱 ,拱到哪裡痛到哪裡。拱來拱去,肚子裡的東西就一齊往下擠,他有些拿捏不住了,扔下鐵 耙就跑,田裡實在沒避人的地方,他只好蹲到排水溝上,水溝並不深,勉強遮住半個屁股。 二祥脫下褲子,一串響屁連珠炮一樣打到水溝裡,嚇跑許多小螞蚱和小青蛙,那聲響讓菊芬 和雯雯笑出了眼淚。一 串響屁沒放完,接下來的屁就裹進了稀黃的肮髒東西,屁眼像擰開的水龍頭,肚子裡的稀水 水龍一樣噴向水溝,屁就夾在裡面一個個炸響,活像出了故障的汽車排氣管放炮。

 二祥難為情地回到田裡,菊芬和雯雯都不好意思看他。二祥還是想跟她說一說,他說燒 了半天,忍不住吃了一根豬尾巴,恐怕是吃急了,可能還不熟。還沒說完,肚子裡又咕嚕一 聲,不好,二祥只好扔下半句話再跑向水溝。菊芬和雯雯這回笑得蹲到了地上。

 二祥第五次蹲到水溝上時,嘴裡已不住地往外嗝氣,那氣味讓他噁心,胃裡仿佛插進了 一根抽水管,吸著胃裡的東西一個勁往嗓子眼裡提,止都沒法止,一連提出了好幾口臭酸臭 酸的東西。二祥上吐下瀉,渾身一下就虛了下來,蹲在水溝上的兩條腿有些打顫,腳筋連著 脖梗筋一陣陣酸痛,頭也有些痛。他懊惱地說,心急喝不得熱稀粥,只怕晚上煮爛的豬蹄也 吃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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