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二八

  二祥拿起那只美國罐頭盒伸進甕裡挖米。

 這只罐頭盒是他從朝鮮戰場上帶回來的戰利品,這戰利品本來是擺在小衣櫥上看的,後 來有了購糧證,用他的復員費買回了米,倒進了甕裡,挖米沒有工具,找來找去沒找著可挖 米的東西,二祥看見了這只罐頭盒。這只罐頭盒是他惟一的戰利品,他就是得這只罐頭盒時 丟的那截中指,也是那時立的功。


 二祥當炊事員,幾乎沒有參戰的機會。他往陣地送飯,挑著一擔籮筐從陣地下來。走到 半山坡,發現山谷裡有個人拐著腿在左躲右藏的,一看那身穿戴,二祥渾身的毛髮都豎 了起來。那是個美國兵,頭上還帶著飛行帽,這小子命大,飛機被咱們打下,他卻沒摔 死。二祥身邊沒有人,手裡又沒有槍,二祥看到那小子手裡卻捏著一把小手槍。二祥趴到一 塊 山石後面不敢動,好在那小子沒看到他。二祥發現那小子傷得挺重,走幾步就倒地,走 幾步就倒地。二祥那時想,不把他拿下,他就過不去這穀,見了敵人不打是違反戰場紀律。 怎麼打,他手裡只有一根扁擔。二祥盯著那小子,那小子正背向著他向溝那邊爬。二祥就握 著那根扁擔,順著石坡側著身一點一點接近那小子。二祥沒經過多少軍事訓練,領導也看他 動作不是那麼機敏才叫他當的炊事員。可二祥曉得怎樣保護自己的性命,懂得怎樣不讓敵人 發現他。那小子爬,二祥也爬;那小子停,二祥也停。二祥畢竟是好手好腳,他比那小子的 動作快。二祥看看,那小子離他約摸還有十來步,他前面再沒有山石做掩護了。二祥想再沒 有別的法了,只有拼了,再爬那小子准會發現他了。二祥憋足了勁,等那小子爬了幾下停下 喘氣時,他一躍而起,舉起扁擔大吼一聲不許動,同時向那小子撲去。那小子沒一點準備, 當時被驚呆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側過身對著二祥扣動了扳機。槍響了,二祥感到左手一 麻,他的扁擔也同時砸到了那小子的手上,那小子的手槍被二祥打掉了。二祥撲過去搶先撿 起了手槍。有了槍二祥就有了膽,他還挺會治人,他先朝著那小子的斷腿狠勁踢了一腳,那 小子痛得嗷嗷地鬼叫。二祥接著搜了他的身,找到了一把匕首,摘下了他的軍用挎包,挎包 裡有一個美國罐頭。二祥先解下褲腰帶,把那小子的手反綁起來。這時二祥才發現自己左手 的中指在流血,才感到鑽心地痛。二祥又氣又恨,又朝那小子的斷腿踢了一腳,那小子又一 陣殺豬似的叫喊。二祥回去把籮筐的麻繩解下來,把那小子的腿腳和手五花大綁,然後,他 才 到陣地報告連長。後來二祥就立了功。這一些,二祥倒是從來沒跟村裡人說過,連春林都沒 說。

 二祥拿著罐頭盒伸進甕裡,甕裡傳出了罐頭盒和甕底磨擦的哧啦聲,二祥伸進手去一摸 ,甕底裡僅有薄薄一層米,只夠他吃一頓。二祥立即從小衣櫥裡拿出購糧證,證上也只有 三十五斤米,不夠他一個月吃的。二祥說,這高級社不好,吃飯要自己花錢去買糧。在隊伍 上吃官糧吃慣了,又一直當伙夫,一把炒麵一把雪的日子他也沒難為過肚皮。當前身上連 買 這三十五斤米的錢都沒了。復員時,領導是發給一點路費和生活費,一路上的花銷,回家又 買了一些見面禮,再加上這幾個月的開銷,那幾個錢放身上都沒能焐熱。

 儘管心裡有事,二祥上四貴那裡去嘴還是嘻開著的。二祥不大到後樓去,一來是忙,二 來也沒啥事。

 四貴在樓下修竹籃,見二祥嘻著嘴來找他,問:"這麼開心,是不是要給我娶二嫂啊? "

 二祥嘻著的嘴發出了哭似的怪笑,笑過之後說:"你別拿我窮開心了,媽勒個牝,當前 連肚子都顧不了,還有心思娶老婆,我熱昏頭了。"

 四貴依舊修竹籃,說:"別他媽裝窮,我不借你的,當這麼多年兵,人家都說你拿了很 大一筆錢才回來的。"

 二祥急了,兩眼睜成了圓球:"媽勒個牝,誰他媽喝醉酒胡說八道,老子當前買米的錢 都沒了。四貴,我就是來跟你借米的,晚上我粥都喝不成了。"

 四貴停下手裡的活,認真看了看二祥:"你不是開玩笑?"

 二祥把嘴合攏,認真地說:"誰開玩笑,誰就是烏龜王八。"

 四貴笑了:"這咒不頂用,你早就是烏龜王八了,雲夢讓人家上海人日的時候你就成烏 龜王八了。"

  二祥問:"那你想要我說啥?我要咒三姆媽也不合適,我咒我死行嗎? "

 四貴看二祥不是開玩笑,就停了手裡的活,他的兩眼珠一轉,心裡就有了主意。四貴問 :"你是真沒有錢了?"

 二祥說:"我要怎麼說你才信?"

 四貴說:"其實你不是沒有錢,也不是沒有米,你有錢不想要,有米不想拿。"

 二祥又急了,說:"四貴你小子正經點,你別飽人肚裡不知窮人饑,我沒有晚飯米了, 你有米借米,有錢借錢,借不借,你說,別耍著我玩好不好?"

 四貴一點也不急:"誰耍你玩,我閑著沒事做是不是?我說的千真萬確。不信,我要說 對了,你要回錢分我一半,怎麼樣?"

 二祥看四貴不像逗他玩,他也認起真來:"你說的是真事?我的錢在哪兒?我的米在哪 兒?"

 四貴朝二祥伸出了兩根夾煙的指頭。二祥說,飯都沒得吃了,哪還有煙。四貴無奈從自 己口袋裡摳出了一隻癟癟的勞動牌煙盒,從裡面摳出一支煙來:"對不起,就一支了,是你 吸還是我抽?"

 二祥說:"你抽吧,別勾我的癮。"

 四貴點上煙,狠勁地吸了一口,一縷都不泄全咽進了肚裡,像是幾天沒抽犯了大癮,然 後,煙再回出從嘴裡鼻孔裡一點一點漫出來。四貴就這樣吸了兩口,才開口說:"有一條先 聲明,你可千萬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

 二祥說:"我絕對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四貴狡猾地問:"事情要真成了,你給我啥好處?"

 二祥想了想:"要看多少呢!"

 四貴說:"不管多少,你得給我兩成。"

 二祥尋思著:"兩成,十塊給你兩塊?"

 四貴說:"我這是看在自家哥哥的面上,要不怎麼也得四六分成。"

 二祥說:"行,兩成就兩成。"

 四貴又追了一句:"米也是這樣。"

 二祥想了想:"行。你快說吧。"

 四貴又吸了一口煙,然後才說:"先說米,我問你,出去當兵那一年,你田裡的 麥子收了沒有?"

 二祥回憶著:"沒有收,麥子還沒熟。"

 四貴繼續啟發:"你那三畝多田裡種的是啥?"

 二祥繼續回憶:"有半畝是大麥,二畝八分小麥。"

 四貴接著啟發:"你的小麥長得怎麼樣啊?"

 二祥說:"長得不錯,少說也得四擔一畝。"

 四貴仍不緊不慢地啟發:"你的這些麥子讓誰收啦?"

 二祥有些明白了:"我沒讓誰收!"

 四貴說:"那人家要是收了,這麥子該算誰的呢?"

 二祥有些急:"當然是我的了!"

 四貴問:"收你麥子的人給你麥子了嗎?"

 二祥站了起來:"我怎麼沒想到呢,這麥子都是我的呀!是誰收的啊?我想起來了,我 走的時候,家裡還有米,還有兩擔稻呢!"

 二祥急,四貴冰冰的涼,他仍是慢悠悠地說:"你先別急,這是糧食,我再問你,你出 去這麼多年,你的房子誰用啦?"

 二祥一下明白了:"一直是大吉用的啊。"

 四貴問:"你租給他了嗎?"

 二祥說:"沒有啊,我啥時候說租給他啦?"

 四貴點了他一句:"你沒租給他,那他用了,怎麼辦?"

 二祥說:"他得給我付房租。"

 四貴說到這裡,像一條狡猾的泥鰍,他打了一個滾,自己滾了出來:"二祥,我跟你說 清楚,我可是啥也沒說,都是你自己說的啊!"

 二祥問:"這麼說麥子也都是他一個人收了?"

 四貴說:"你去問他不就曉得了嗎!我再說一遍,我可啥也沒說,都是你自己 說的啊。"

 二祥說:"我明白。不過,你怎麼也得先借兩升米給我,我晚飯米都沒有了。 "

 四貴說:"借錢,你得找三富,他是掙工資的;要米,你得跟大哥要,你的米 在他那裡 存著。我的米嘛,自己都不夠吃。不過自家哥哥開了口,這面子不好駁,我借一升你先吃著 ,你趕緊去辦自己的事,我再提醒,那兩成的約定可不要忘了。"

 二祥用衣服兜著四貴的一升米回了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