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二六

  二祥被大吉碰了一鼻子灰,立在門口想心事。他當大哥的不管我,反讓我去找社長,他 在琢磨這理。想了一會兒,他的腦筋才慢慢轉過彎來。他一下明白,如今的社會變了,不再 是一家人管一家人,有了社,社這東西叫集體,田地歸集體所有,人也成了集體的人,集體 要了你的田地,集體就要管你的吃管你的死活。過去一家人聽當家的,現在集體人聽社長的 。二祥明白了這道理,卻又有了一種為難,他身上已沒整盒的香煙,他後悔沒給春林留一盒 煙,說起來春林還是好朋友,該給他留盒煙。事到如今,已沒法彌補,二祥就餓著肚皮
厚著 臉皮去找春林。

 春林家的喜氣老遠就沖著二祥迎過來。他大門上貼著鮮紅的大"喜喜"字,門上還貼著一副 對聯: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思念毛主席。門口的土場上到處都是放過的鞭炮皮,有的已經 踩到泥裡。二祥問村人,春林家有啥喜。正巧四貴上河埠去挑水,四貴告訴他,春林娶媳婦 了。春林娶了個漂亮媳婦,比韓秋月還漂亮,春林媳婦不光人長得漂亮,說話也好聽,說是 蘇州人,說話軟聲細氣的,比唱還好聽。只一點可惜。二祥問啥可惜。四貴說,可惜是資本 家的三姨太,讓人家玩夠了,"三反五反"專了她老頭的政才離的婚。那個工作組的組長, 跟春林一起打過遊擊,就介紹給了他。不過春林也不小年紀了,能娶到這麼個老婆也算是不 錯了。

 二祥走進春林家,兩口子新婚起得晚,還在吃早飯。春林挺客氣,說聽說他回來了,社 裡的事忙,還沒抽出空去看他。接著春林就給二祥介紹他老婆,他老婆叫姚水娟。二祥抬頭 看姚水娟,確實是漂亮,都說雲夢的皮膚白,她比雲夢的皮膚還要嫩一些,水靈靈的,兩隻 大眼睛亮得會說話,她沒開口,二祥卻分明從她的眼睛裡聽到她說,你請坐。二祥就真的坐 了下來。春林問二祥吃了沒有。二祥說,還空著肚皮呢,正是為吃的事來找他。春林立即 讓姚水娟給他舀吃的。姚水娟給二祥舀了一大碗山芋白粥。二祥就端著白粥與春林兩口子 一起吃早飯。

 春林一邊吃一邊跟二祥說,他要二祥不要急,口糧是少不了的,如今是集體化了,不會 餓一個復員軍人的。政府是有政策的,他上晝就讓社裡會計到鄉里去幫他辦。春林說,其實 三富應該都曉得的,他就可以幫你辦,社裡開個證明,到鄉里一批,他糧管所就發購糧證, 三富正管這樣的事。二祥一聽就有些生氣,三富這小子念書念癡了,過去他心地善得很,心 也 細得很,如今整日不陰不陽的,除了自己上班,別的事好像啥都不管,回來後除了吃他那兩 頓摳牝飯,他啥也沒管他。春林聽二祥一說,就批評三富,念了書,有了工作,就忘了本, 連自家哥哥的事都不管了,大小也算個共產黨的幹部,有機會他一定是要批評他的,這樣不 注意是要影響黨和群眾的關係的。春林說得很認真。二祥聽了挺舒服,社長比兄弟還親一些 ,還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好。二祥儘管也說話,但一點也沒耽誤吃粥 的速度。春林說著,二祥就把一大碗白粥和山芋吃進了肚子。二祥還想再吃一碗,可姚 水娟沒再接他的碗,二祥沒讓春林難堪,他曉得,鍋裡可能沒有了。二祥就伸出長長的舌頭 把粘在大碗上的粥舔得乾乾淨淨。二祥的舉動沒讓春林和姚水娟尷尬,這是農民的習慣,他 們都曉得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二祥從春林那裡得到了滿意的答覆,心裡的著急和擔憂就放下了一些,辦了事情,還吃 了大 半飽的早飯,收穫就不一般,二祥的嘴自然是嘻嘻著沒合攏。他一邊從春林家出來,一邊 在心裡說,春林這小子還行,當了官沒有官架子,對他還跟從前一樣,不吃苦中苦,怎為人 上人,是這道理,過去是苦了,如今可開心了,當了官,還娶到了漂亮的老婆,啥姨太太不 姨太太的,現在真心實意跟他過日子就行,何況人年輕得跟大姑娘似的,有啥不一樣。

 二祥這麼念叨著,迎面見韓秋月哭哭嘰嘰歪歪趔趔地奔來。向來不知愁的韓秋月 今日是怎麼啦,走路也走了樣。韓秋月走路的樣子是汪家橋女人中最好看的,上身不搖不晃 不扭,腳下輕脫利索沒聲響,有戲臺上的花旦走臺步的功夫,村上的人也有叫她"水上漂" 的。今日不曉得出了啥事,不光哭得傷心,走路也跌跌撞撞的沒了樣。二祥迎上去問出了啥 事,韓秋月竟沒理他,只顧往春林家撞去。二祥覺得蹊蹺,轉身跟了過去。

 "張社長,這可叫我怎麼活呀!"韓秋月進門就放出哭腔,那聲音又是那麼脆亮,驚 得左鄰右舍都探出頭來。

 "別哭別哭,出啥事啦?慢慢說,慢慢說。"

 "兆幫他在無錫出事啦!"

 "出啥事啦?"

 "被抓進去了!"

 這些年張兆幫依舊一直做"舉重"。這碗飯常人不會去爭著吃,誰願跟死人打交道呢。 張兆幫願意,他擺弄死人就像擺弄一件玩意兒一樣,他從娘肚裡生出來就天生膽大,他娘抱 著他去要飯,兩條狗瘋了似的追他娘,他娘嚇得把他掉在了地上,兩條狗咬著他的破棉襖拖 他 ,他連哭都不哭。他不光膽大,心也狠。民國三十三年那會兒,他幫人家出殯,棺材剛抬到 墓地 還沒埋,突然來了兩個日本兵,他們沒來得及跑。日本兵要他們開棺檢查,說棺材裡藏著新 四軍。那一家人就跪地上求日本兵開恩,求他們不要開棺。那兩個鬼子蠻不講理,踢打那一 家人。張兆幫手裡正握著抬棺材的木杠,他朝另一個"舉重"使了個眼色,兩人突然一起揮 棍,對著兩個日本兵的後腦勺就是一棍,兩個日本兵當時就倒下不會動彈了,那一家人嚇得 屁 滾尿流地跑了,張兆幫那些夥計也嚇得哆嗦。他一臉殺氣,就手把兩個日本兵拖到坑裡,給 那老頭子當了墊背。他說誰敢把這事說出去,他讓他斷子絕孫。所以,朱金虎都畏他三分 。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張兆幫手下很快就有了一幫鐵杆弟兄,他們在高鎮地面上專門替 人辦喪事。這宗買賣很不錯,只要有人生,就會有人死;只要有人死,就有他們的飯吃。他 們的事越做越大,越做越遠,一直做到了無錫、上海。做著做著,他們就不滿足於吃點拿點 辛苦錢。他們發現有的好棺木埋在地裡爛掉太可惜,有些貴重衣物陪著死人葬在地下埋沒 了它們的價值。於是他們一經發現了這種可惜,白天葬,夜裡就去盜。盜得的棺木洗一洗, 擦一擦,修一修,重新刷上漆,當新的賣。盜得的衣物,拿到舊貨市場和古董市場變錢。他 們做得很順手,因為是他們埋,埋的時候就做了手腳,夜裡盜的時候就省事得很。再加被捉 弄的是死人,他們是真正的惟"物"主義,他們才不信有鬼呢。被他們盜的大都是有錢人家 的貴人,可到了他們手裡就像埋一條死豬死狗一樣隨便,棺木盜出來,衣物拿走之後,那些 高貴的死人,連一張席子都得不到,被他們扔坑裡胡亂一埋就完事。

 那一口棺木太好了,是楠木的,又那麼厚,棺材頭上那一幅雕刻又是名家的絕活,這種 東西在當地可說是絕無僅有。這幫人膽子大,又沒啥文化,頭腦簡單,他們居然在當地 賣這棺木,能不穿幫嗎?

 聽韓秋月哭訴完,春林沒有為難,也沒犯愁,他很實在地跟韓秋月說:"你也用不著傷 心,他們是犯法,誰也幫不了他們。他們做得太過分了,扒人家的墳,那不是斷子絕孫的事 嘛 !人家不把他們剁成肉醬就算是仁義了。社裡今日就派人去探聽探聽消息,也就探聽探聽, 曉得是殺還是坐牢,別的也做不了啥。你有這份心就不錯了,自己年紀還輕,想開點,好好 跟你女兒過日子吧,等他定了罪再說。"

 二祥倒是挺同情韓秋月,或許因為他也遭過難,曉得絕望是啥滋味。她一個女人家,帶 一個女兒,再有那麼個犯罪的丈夫,日子好過不了。 二祥跟在韓秋月背後走著,他想給韓秋月安慰,突然就送過一句話去:"大嫂哎,有啥事用 得著我二祥,你只管說。"韓 秋月一直悶著頭走路,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點沒在意身後還跟著個人。二祥猛 不丁在身後邊冒出這麼句話來,把韓秋月嚇一哆嗦。韓秋月扭頭目婁了二祥一眼,沒有感謝,也沒有允諾,徑直回了家。

 二祥被韓秋月這一眼目婁得有些喪氣,二祥再笨,也看出了那一眼的意思。那神氣完全是 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就你?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二祥倒沒跟她認真。想想也是,家裡 連中晝煮飯的米都沒有,還有事只管說,你能幫人家啥?二祥挺有自知之明,想到這一層, 他不再生韓秋月的氣。再說了她還有隊長許茂榮在關照呢,就算真有難處,大吉也不會不 幫她。過去大吉沒少把她掛嘴上在二祥面前說,總拿菊芬跟她比,不如她手巧,不如她會 說話,不如她會待人,不如她會交際,其實呢,人不如她妖豔不如她風騷才是真。要論做活 菊芬一點都不比她差。二祥狗拿耗子一路瞎操心地回了家。

  二祥一進房門就犯愁,購糧證就算下晝能辦下來,那也得到糧管所去買米,可中晝飯、 晚飯吃啥?

  有人敲門,二祥還沒來得及開門,門外就響起了菊芬的聲音,她叔在家嗎?二祥忙不迭說在 在在。二祥拉開門,菊芬提著一個面袋子站在門外。

 "這是幾升米,先吃著,快拿東西來接著。"

 二祥一點都沒想到菊芬會給他主動送米來,他回來後,不曉得自己家裡還有啥東西, 手忙腳亂地不知拿啥接米。

 "就先倒在那木盆裡吧。"菊芬比他還曉得他屋裡的東西,自己到床後面拿出洗衣裳的 木盆把米倒在裡面,"你把那幾隻甕刷洗一下,買了米麵好放,不能放在盆裡,家裡有老鼠 。"二祥像個傻孩子,菊芬說一句,他點一下頭。

 "把鍋灶洗整洗整,碗筷瓢盆我都給你放在碗櫥裡,拿出來洗洗,到高鎮打點醬油 醋,買點鹽油,正兒八經要過日子了。過日子總得有個過日子的樣。"菊芬說著就手指點 給二祥看。倒像菊芬是主人,二祥是新來的客人。

 "這米不要跟你大哥說。以後有髒衣服要洗不來,就拿過來給我。"

 "哎。大嫂,你真好。"

 "呆子,分了家,還不是自家人。"

 二祥望著菊芬離去的背影,心裡很是感激,他完全明白,這米是大嫂瞞著大吉給他的, 不讓他跟大吉說,是她曉得大吉不會同意平白無故給二祥這麼多米,完全是大嫂對他的一片 心意。明白了這些,二祥蒼涼的心間流過了一陣陣熱乎乎的東西。二祥自言自語說,狗日的 ,她哪點不如醬油盤,你要是再欺負她,我對你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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