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二五

  二祥是被雯雯和盈盈叫醒的,兩個一人叫了一聲,二祥就醒了。二祥躺床上傷感了一陣 , 他不是那種多愁善感情趣豐富的人,有了那麼一陣酸楚之後也就過去了,不一會兒他就迷迷 糊糊睡著了。他在迷糊中聽到細嫩的女孩聲在喚他,睜開眼,房門外確有人在叫他。他拉 開房門,一愣,他不敢認了,雯雯和盈盈都已長成了半大姑娘。

 "叔叔,我爹爹叫你到我家吃晚飯。"


 二祥的嘴就嘻得把兩排牙齒全露在外面,他的嘻當然不只是晚飯有了著落,眼前這兩 個侄女出落得鮮藕一般,他不能不驚喜。

 二祥隨著雯雯和盈盈上了大吉家,兄弟倆見過面,大吉又叫盈盈去叫三富和四貴,雯雯 已到灶窩裡幫她娘燒火。

 四貴一驚一乍地先來到,來到先就上了灶間,人沒進屋,話先送過去,大嫂,給我們做 啥 好吃的,別太破費了啊,有一沙鍋燉豬蹄就行了,我最愛吃你的燉豬蹄,又爛又鮮,比高鎮 望江樓鴻庚師傅做的還好吃。菊芬就笑著跟四貴說,二祥下晝剛回來,立時火爆的,哪來得 及弄,這東西要文火慢燉,等有空了,我再給你做。

 四貴在灶間跟菊芬說話,二祥在堂屋裡聽得清清楚楚,聽四貴這麼一說,二祥嘴裡就湧 滿 了口水,他也想起了大嫂做的燉豬蹄的味道。過去每年年三十,大嫂都是用特大號沙鍋燉豬 蹄,放上白蘿蔔、豆腐,還有百葉系小腸,燉得豆腐跟蜂窩一樣都是小窟窿眼,燉得清湯像 奶一樣白一樣稠,他總跟四貴搶著成碗地吃。這日子顯得那麼遙遠。

 三富到他們坐席才姍姍而來。二祥看三富跟他們不一樣了,別看大吉是教書先生,嘴裡 常常之乎者也的說幾句斯文話,可他的言談舉止跟村上的人分不出大異來。三富卻不一樣了 ,幾年不見,臉白得像洋學堂裡的洋學生,穿一身青色的列寧裝。見了二祥也沒有顯出特別 的新奇,只是平平常常叫了一聲二哥,然後再叫了一聲大哥,他讓二祥不能拍他的肩膀,過 去小時候,二祥老拍他的肩膀,那次他們一起跑去高鎮請醫生,他拍了他好幾次。

 雖是立時火爆,大嫂還是做了一桌相當豐盛的菜。涼菜有出名的高鎮紅燒豬婆肉、皮蛋 、炸排骨、和橋豆腐乾,熱菜有頭菜、青魚汆粉絲、紅燒雞蛋糕、炒花菜、肉片炒竹筍、沙 鍋燉豆腐。二祥看著這一桌菜,有些手舞足蹈,他多少年沒吃家鄉菜了。不用大吉勸,他 的筷子自己就停不下來。

 大吉開了一瓶燒酒。兄弟四個再次相聚,也是汪家多少年來沒有的事了,喝了兩杯酒後 ,大吉才想起,今日該叫三姆媽一起來坐。他覺得已經失禮,就沒叫盈盈去叫,自己放下酒 盅,上了後樓。

 三姆媽還真計較了大吉這禮。她說她已經吃了,謝謝大吉心裡還能想著她。這明擺著是 打大吉的耳刮子,大吉就很尷尬,他畢竟是教書先生,他不能不注意自己的臉面。大吉就說 ,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吃了,也得請你過去坐坐,二祥在外顛沛這麼多年,活著回來了,也 算是汪家的一件不 小的事情,要說錯,是我錯,我急著去高鎮買東西,把這給忘了,你就原諒這一遭。四貴的 老婆周菜花聽大吉說到這份上,有些聽不下去。她就說,姆媽,你吃啥啦,就喝了那麼 一碗粥,大阿伯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你就別見怪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多好。

 三姆媽讓菜花這麼一說,也就不好再撐下去了,隨大吉來到前屋。二祥見三姆媽來, 趕緊起身讓坐,她現在是汪家的長輩。大吉立即給三姆媽倒了一杯米酒。四貴就忙著給自己 親媽夾菜。還是菊芬心細,特意單給三姆媽舀了一碗沙鍋豆腐端到她面前。三姆媽見兒子兒 媳這麼待她,心裡那一口氣也就消了。三姆媽氣一消,立即發了話,讓菊芬、雯雯、盈盈 、楚楚一起都上桌來吃,說一家人難得這樣團聚,不要講那麼多規矩。大吉為讓她高興,就 讓她們娘四個也一起上桌來吃。這頓飯是汪家多少年來沒那麼熱鬧的團圓飯。

 一家人吃到盡興處,大吉說,二祥剛回來,家裡啥也沒有,明天還在我家吃飯。大吉這 麼 一說,三富就有些為難,說,那後天早飯和晚飯就吃我的,中午飯我們都不回來。四貴說, 中午吃我的,大後天也吃我的。晚上,大哥你們也去。大吉說,陪就免了,年景也不怎麼好 ,大家都這麼一點口糧,吃來吃去吃虧空了也沒地方去補。三富和四貴心裡很贊成大吉的主 張,不過嘴上還是要客氣一下的。

 他們的話一說出去,不一會兒就覺得有些後悔,二祥能吃,這一點他們是曉得的,兄弟 幾 個數他飯量大,可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當這幾年兵,飯量比過去更大了。喝這麼多酒,吃這 麼多菜,他還會吃三碗米飯。幸虧菊芬有些準備,多燜了些米飯,就這樣,連鍋巴也都吃了 。雯雯和盈盈背著他們吐舌頭。

 第二天二祥又在大吉家大吃了一天。第三天,二祥還沒起床,三富就過來叫他去吃早飯 ,他們兩口子要上班,起得早,早飯也早。二祥鯉魚打挺,趕緊起床,用毛巾抹了把臉就到 三富家吃飯。肖玉貞做的是沒餡的扁團子。二祥愛吃團子,有些年沒吃糯米團子了,一看到 熱騰騰散發 著糯米芳香的團子,咕嚕咕嚕先咽了兩口口水。雪裡蕻、紅豆腐、五香蘿蔔乾、醬油豆腐乾 四碟子小菜,精製又可口。二祥心裡話,究竟是鎮上人。二祥沒顧細看雪白粉嫩的弟媳婦肖 玉 貞,儘管回來後他還沒見著她,當前他最關注的是那一大碗團子。三富跟肖玉貞打了招呼, 說二祥肚子大,肖玉貞就多挖了米粉,他們急著吃了上班,也沒工夫陪他說話,二祥去的時 候肖玉貞和三富都已經吃完了,給二祥預備了一海碗熱騰騰的團子。

 肖玉貞很客氣地說:"他二伯,真不好意思,我們要趕著上班,就不能陪你了,你自己 慢慢吃,走的時候把門鎖了就行,我把鎖掛門上,鑰匙我們拿著了。"

 二祥自然是無所謂,一邊翻滾著滿嘴的團子,一邊點頭。話自然是說不出來了。

 肖玉貞先鎖了樓門,然後跟三富一起出門上班去了。

 二祥落得自在,香噴噴的團子,爽口味美的小菜,沒有一個人在旁邊,一點也用不著客 氣,他舒舒服服放開手腳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把腳上的鞋脫了,把腳踩到凳子上。他差不多 一口一個,三嚼兩嚼就咽到肚裡,下嚥的時候,或許團子沒嚼碎,也可能是咽得太急,他每 咽一口團子,嗓子眼裡都會發出一聲"咕"的聲響。一海碗團子,他還沒顧得吃小菜就"咕 "掉 了。二祥起身自己去添,揭開大鍋,大鍋已洗刷得乾乾淨淨,再揭小鍋,小鍋裡根本就沒燒 過東西。二祥不曉得這早飯他們是在哪裡做的,他在灶間找遍了每個角落,沒能再找到團子 ,只在碗櫥裡找到一碗冰涼的剩飯。

 二祥很有些後悔,要曉得只有這一碗團子,就不吃這麼快了,無論如何得品一品糯米團 子的味道,如今團子沒了,卻一點味道都沒品嘗出來。

 二祥愣在那裡,十分地遺憾。他也感覺不出自己是吃飽了,還是沒吃飽。心裡的這一遺 憾,讓他很不滿足,不滿足就覺得肚子沒有吃飽。可三富家沒再為他預備別的吃的。二祥有 些不甘心,一頓早飯就這麼打發我了,鎮上人清爽是清爽,只是小氣了一些,請人吃飯,連 頓早飯也不讓人吃飽。

 二祥一不甘心,這碗剩飯就倒了黴。他看了看飯,又看了看灶上有油,再找了找,灶旁 的小甕裡還有幾個雞蛋。二祥對雞蛋產生了興趣。火柴,柴草都是現成的,於是他立馬想到 香 噴噴的蛋炒飯。說幹就幹,不一會兒,二祥又坐到八仙桌上品嘗起自己的手藝。這蛋炒飯 真香。

 第四天,二祥沒等四貴來叫他,周菜花早飯還沒燒好,二祥就嘻嘻著大嘴主動坐到他家 的飯桌前。三姆媽跟著四貴過,他們哥幾個補貼四貴口糧錢。當然,既然是公養,三姆媽的 勞動能力也不只屬￿四貴一個人專有,三姆媽還要幫三富帶行舟,大吉那裡有啥需要三姆 媽 關照的,大吉也會主動告訴三姆媽的,比如麥收的時候看個場,大吉、菊芬不在家,讓她關 照幾個孩子吃住等等,這都是三姆媽不可推卸的責任。

 二祥坐到飯桌前,三姆媽領著行舟從樓下的房裡出來。她一邊給行舟洗臉,一邊就跟二 祥說話。

 "你昨日是怎搞的,怎沒把鎖鎖到門鼻裡呢?"

 二祥就憨笑。他是沒能把鎖鎖到門鼻裡,他吃完蛋炒飯,洗了碗,還把四個小菜放到碗 櫥裡,心滿意足,而且多少感到肚子有一點撐脹。二祥負責地把屋裡看了一遍,尤其看了看 灶窩,這一點他是有經驗的,避免有火星掉出來出事。一切都肯定無誤無礙之後,二祥就 拿起鎖出門鎖門。誰知他拿起鎖,不知怎麼先下意識地捏了一下,鎖哢嗒鎖死了。二祥急 了一陣,鎖沒法鎖到門上。後來二祥明白,沒有鑰匙,急也是沒用的事。最後二祥就生出 一個主意,他把門關死,把門鼻兒扣好,再把已鎖上的鎖用一根小棍別在門鼻兒上,老遠看 跟上了鎖一個樣。二祥還自我安慰地說,新社會了,哪裡還會有小偷,鎖本來就是防君子不 防小人的,真要是來了小偷,他撬門也是會進去的。

 "玉貞回來急了,說門等於敞了一天,讓叫花子偷走了一碗冷飯和兩個雞蛋,幸 虧這叫花子還有良心,沒把雞蛋都偷光,也沒再偷其他東西。以後做事小心些。"

 二祥想笑,沒敢笑出來,既然她認為是進了叫花子,是叫花子偷了那碗剩飯和兩個雞蛋 ,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反正自己如今跟叫花子沒兩樣。二祥沒能笑出來是他想到了肖玉貞的 小心眼。怪不得昨晚上的飯菜那麼差,就因為他沒有鎖好門,因為她家少了一碗冷飯兩個雞 蛋,她就這麼慢待他。人家菊芬大嫂做那麼許多菜,她倒好,就一盤紅燒豬婆肉,兩條乾巴 小鯽魚,一盤黃豆芽,一盤炒韭菜,這也叫請客?飯也沒有夠,他吃到第二碗就刮了鍋底。

 吃飯的時候,四貴看著二祥的餓相,禁不住問:"二哥,部隊上生活難道還不如咱老百 姓嗎?"

 二祥一邊大嚼一邊說:"好的時候好,差的時候差,好的時候少,差的時候多。"

 四貴問:"你當那麼多年兵,肚裡也沒積下點油水?"

 二祥說:"我這就已經沾不少光了,荒年餓不死夥頭軍,這些年,我在部隊一 直當炊事員,肚子倒是從來沒虧過。"

 四貴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你的肚子是當夥頭軍撐大的。"

 四貴立即把這消息告訴了三富和大吉。

 二祥帶著一種新鮮,帶著一種自豪,度過了幸福的三天半。他真想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 。伸手端碗,縮手放筷,大家還都把他當客敬著,除了那次為逃兵在老丈人家住那些日子, 他這輩子再沒有過這麼舒服的日子。

 第五天,二祥還跟往常那樣醒來,穿好衣服洗完臉,他碰到了一個具體而又迫切需要解 決的問題,他不曉得該到誰家吃早飯。他先耐心地在屋子裡等。他感覺已經到了該吃早飯的 時辰,他隱約聽到雯雯和盈盈她們喝稀飯的聲音。雖然是稀飯,好像還挺稀,因為那聲音很 有一些發脆,但二祥覺得那聲音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迷人,那樣的具有誘惑力。他現在很 需要它,哪怕是一碗米湯。

 二祥忍著,一直忍到雯雯和盈盈那喝粥的吸溜聲消失,聽到她兩個在背書包跟她們的娘 --二祥的大嫂說要上學了,仍沒有人來請他吃早飯。二祥不能再忍了,他走出了門。大吉 正好也出門,大吉要到學校去。

 二祥就抓住時機問大吉:"大哥,今天我吃誰家的?"

 二祥給大吉提出這麼個問題,大吉很有些不高興。他說:"二祥,你太過分了,你以為 你 是功臣要吃百家飯啊!現在是統購統銷,一人有一人的口糧,誰也供不起你。這幾天你沒去 找社長啊?"

 二祥問:"誰是社長?"

 大吉說:"春林啊,張春林是咱高級社的社長,你去找他,他會給你口糧的。"

 二祥一下就愣在那裡,社裡怎會管他的吃飯問題呢,他又沒給社裡做啥事情,社裡能白 給他糧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