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二四

 二祥丟了左手一截中指,帶著一個三等功獎章回來了。

 二祥先從朝鮮回國,回國後隨部隊開拔到山東,先休整,休整後又擴編,擴編後二祥由 志願軍變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又幹了一年。後來領導說,二祥你出來不少年頭了,你復員 回家吧。二祥就復員回來了。二祥出去的時候沒有要哪一級組織動員,回來的時候也沒有向 哪一級組織提一點要求。不同的只是,二祥出去的時候是空著手走的,回來的時候則多了幾
件軍裝和一個背包,還有一枚三等功獎章。當然這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價的,二祥少了一截 中指。多了的東西,二祥很高興,也很光榮,有時候還有一點驕傲,他畢竟是出了國,還見 過美國鬼子了,已經比村上的人多了一些他們花錢也買不到的東西,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家橋 的一個人物了,所以他很是高興。少了的東西,他一點也沒有抱怨,他覺得這是理當的,參 加革命嘛,總是要有一點犧牲才相稱,要不人家還不曉得你這幾年在外邊做啥呢,說你在外 面盲流,你也沒有話說。有了這些,人家就不會瞎說,曉得你在外面是幹了革命的。

 二祥背著背包從輪船上下來,再走上碼頭。那日天氣真好,日頭燦燦地照得二祥睜不開 眼。二祥手搭涼棚抬頭看了看日頭,他有好些年沒看家鄉的日頭了。二祥的眼睛跟日頭一對 光,他的兩眼就黑了。日頭真毒!二祥立即閉上了眼,黑暗中的眼睛還是能看到一些東西, 一個紅紅的球,一會兒又變成黑,一會兒又變成黃,一會兒還變成了藍。二祥閉了一會兒眼 睛,仍看到一個小小的圓球擋著視線。小時候爹爹就跟他說過,不要看日頭,日頭會把眼睛 燒壞。二祥後悔忘了爹爹的話。不過,二祥這一看還是有收穫的,二祥覺得這個日頭很 熟悉,日頭還是過去那個日頭,好像一點都沒變。看了之後二祥還想了一件事,這狗日的日 頭怪,跟著人走,人走到哪它跟到哪,他走到朝鮮,它也跟到朝鮮,日頭也是那日頭,只是 好像離他遠了一些,所以天也冷,雪也大;那裡的人也不大一樣,說話也聽不懂;尤其是美 國鬼子,世上竟還有這種人,黃毛藍眼睛,說話嘰裡哇啦一句都聽不懂,真跟說書人說的妖 怪沒兩樣,要不是在戰場上碰著,二祥能讓他們嚇死,那不就是鬼嘛!怪不得叫他們鬼子呢 。照二祥的理解,鬼子就是鬼生的兒子。他有時也想,日本鬼子怎麼不像鬼,跟中國人一模 一 樣,說中朝是兄弟,在他看來,日本人比朝鮮人才更像中國人的兄弟。這個問題他請教過指 導員。指導員當時就變了臉,讓他以後不准瞎說,日本人是中國人的敵人。指導員的表情像 是聽二祥說了非常反動的話,二祥也被指導員的認真嚇得沒敢再問。其實他心裡還是沒明白 ,他不過就這麼一說,說是長得像,並沒有說別的,誰還不曉得日本鬼子壞呢!

 二祥看完日頭才看高鎮,他看到了高鎮的陌生和新鮮。碼頭前面過去是一片空地,是豬 行集市,每逢農曆三、六、九,農家和外地的客人都在這裡做小豬買賣。如今蓋起了一個大 房子,門面還跟城裡似的有城堡一樣的門樓,很是氣派。二祥看到門口還掛了一塊大牌子, 上面寫著:高鎮鄉供銷社。二祥感到新鮮,信步走了進去。有不少人陌生地看他,他看人家 也陌生。

 二祥走進供銷社,裡面擺著一趟趟櫃檯,有賣布的,賣四圍套的,賣圍巾的,賣羊毛線 、帽子、洋襪子、鞋子的,還有賣糖果、餅乾、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二祥奇怪,過去一個 店只賣一色東西,如今怎麼都集合到一起了呢?看著這麼多好東西,二祥想到要給家裡的 人買一點東西。幾年不見了,而且是當了兵,是應該買一點見面的東西,空著手是不合適的 。於是他從背包裡拿出了錢,復員的時候,除了路費,領導還給了他一點生活費。二祥 買了香煙,買了水果糖,買了餅乾。

 二祥看著買著碰著了沈姨。沈姨一看清是二祥,跟見著了兒子一般。其實沈小鳳才 比二祥大十四歲。沈小鳳看著穿著軍裝的二祥,喜得流下了眼淚。她看著二祥想到汪涵虛, 想 到了二祥的娘,想到了雲夢,想到了二祥的兒子正中。看著這個苦命的人,如今穿上了軍裝 , 那樣子比朱金虎還威風,總算混出個人樣了。二祥問沈姨在這裡做啥。沈小鳳說,她是供銷 社的營業員了。如今都公私合營了,每個人都不能在家吃閒飯,都要做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二祥暫時還搞不清楚啥叫公私合營。沈小鳳讓二祥在她那裡吃了飯再回家。二祥想,家裡 也沒人給他做飯,就答應了。沈小鳳請了假,領著二祥回了家。

 二祥在沈小鳳那裡吃了飯就急著回家。二祥讓沈小鳳說得坐不住。沈小鳳告訴二祥, 村裡都成立了高級社。二祥自然也不太明白啥叫高級社。有一點他聽明白了,各家各戶的田 地 都入了社,歸集體所有。二祥問田怎麼種。沈小鳳說,田大家一起種,社下面有隊,隊裡有 隊長,做一天活給你記工分,到秋天收了稻子後分紅。吃飯按隊裡的收成社裡給你定口糧。 二祥想,這倒是挺合他的意,田地歸公家集體,他再不要操那份心了,自己只要出力做活 就行。他最怕的就是操心過日子。一想到他現在兩手空空,日子怎麼過呢?他坐不住了 。

 路比原來的寬了一些,但還是彎著。二祥看到了自己的村子,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家後趟 的樓房,白牆、青瓦、飛簷,依舊高大威風,只可惜不是他的,分給了三富四貴。二祥看著 自己的家,腳下不由自主就加緊了步子。來到村口,有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在路邊割草。二 祥看到這孩 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正中,他要在也該這麼大了。二祥就問小孩叫啥名字,小男孩說,他叫清 早 。二祥想起來了,是張兆庚的兒子,跟正中一天生的,二祥見他就格外親。二祥從兜裡摸出 幾 顆水果糖給清早。清早看他穿著黃軍裝,不敢接。二祥說,咱們是一個村的,我是你叔叔, 我當兵復員回來了,沒關係的,當前我也是老百姓了。清早怕瑟瑟地接過糖,提著籃子 就往村裡跑。

 二祥走進村子,村上的人都在土場上削場做場,準備麥收。每到麥收前,土場都要重新 做。一年中下雨下雪,人來牛往,土場踏得到處坑坑窪窪的,曬麥子不好掃。麥收前先要 把場面削一遍,曬乾後,一邊潑水,一邊扒泥,到場上的泥半幹時,撒上草木灰,先是人排 著 用腳踩一遍,幹一些後,再用碌碡碾滾,把場面滾壓得又平又光,然後收麥子,打麥子, 好曬好掃。

 二祥像耍猴把戲的被村上的男女老少團團圍住。二祥咧著大嘴合不攏,嘻嘻著見了男的 扔煙,碰著女的給糖。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看了二祥胸前的獎章和那根少了一截的中指 。韓 秋月看得最仔細,她還捏了捏那根短了一截的中指,問二祥痛不痛。二祥說,早不痛了, 要是斷了食指就好了。韓秋月和鄉鄰們聽了甚是奇怪,問,怎麼斷了食指反倒是好了呢?二 祥說,斷的要是食指就好評上一個三等殘廢。韓秋月問,三等殘廢有啥好?二祥說,三等殘 廢能發個證,每個月可以到政府領一些殘廢金。張兆庚說,是這理,一樣的斷,一樣的痛, 是不如斷食指好。上了年紀的就說,二祥這小子究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了,出息了,長見 識 了。老光棍偽保長說,二祥你小子出道了,還出國去逛了逛,還見了他媽的美國鬼子,哎 , 聽說朝鮮的女人漂亮又溫和,說他們那裡男人都打仗去了,滿村都是女的,見了男人搶著往 家拖,你沒讓人家拖進去嘗嘗鮮?二祥說,媽勒個牝,這是犯軍法的事,志願軍能幹這種事 啊,你以為我們是日本鬼子啊?村上人一聽那句罵人的口頭禪都皺了眉頭,這裡沒這麼說話 的,實在難聽。

 正熱鬧著,一直沒有靠近的許茂榮拖著把鋤頭走來。二祥一邊叫許老闆,一邊給他煙。 許茂榮說,沒他娘的老闆了。有人說,他是咱們隊的隊長。二祥甚覺奇怪,說,當前正在發 展經濟,你怎麼不做老闆了呢?許茂榮說,咱不是目光短淺嘛,土改問我落農業戶口還是落 居民戶口,我說農業戶口怎麼回事,居民戶口又怎麼回事,他們說,農業戶口分田地,居民 戶口買糧吃。誰不要田地呢?我不就落了農業戶口了嘛。公私一合營,我是農業戶口,就沒 有我的事幹了。二祥問,你的繭行呢?許茂榮說,歸供銷社了,那房子本來就是租四瘸子的 ,還有我啥事呢。二祥說,媽勒個牝,當前的變化真大。韓秋月又皺了眉頭,好像二祥的唾 沫星噴到了她臉上似的,她問,二祥,你在外面怎麼學這麼句難聽的話,混這麼多年,怎麼 沒帶個老婆回來?二祥說,媽勒個牝,當前我都不曉得怎麼過日子,還弄啥老婆,張兆幫呢 ? 韓秋月又皺了一下眉,說,他還在外面埋死人,沒掙錢本事哪。二祥說,媽勒個牝,這倒 是 個不錯的飯碗,他要是回來,我媽勒個牝也跟他幹這事算了。村人們發現了二祥的變化, 他 一說話總愛帶"當前"兩個字,一開口就一個媽勒個牝,村人很不喜歡他這個變化,他說 一個媽勒個牝,大家就皺一下眉頭。

 二祥正說著,四貴來到了跟前,他沒叫哥,反倒先說了二祥。四貴說:"你別一口一個 媽勒個牝,一口一個當前了,難聽死了,回家找你的床去吧,晚上你得困覺。"

 二祥一看四貴長成人了,有些不敢認了。不過他不滿四貴的做法,怎麼說我也是你哥, 幾年不見不叫我一聲,反當著這麼多人訓我。二祥鼓嘟著嘴,跟著四貴回了家。二祥一進門 ,有一點不高興,他的堂屋裡堆滿了稻草、蘆葦和亂七八糟的用具,他的倉房裡堆著稻。二 祥問四貴,這稻 草和稻子都是給我存著的嗎?四貴說,你想好事,那都是大哥的。二祥問,他的東西怎麼 都堆在我屋裡?四貴說,那你得去問他呀,我怎麼會曉得呢,他不光堆著東西,你的房還讓 兩個侄女占著呢。二祥說,那我晚上困哪裡啊?四貴說,所以我讓你回來呢。

 "她叔回來啦。"二祥一看是菊芬大嫂從他房裡出來,她見老了許多,"剛聽說你回來 了 ,我正在搬雯雯和盈盈兩丫頭的鋪蓋呢,不瞞你說,這些日子過得挺難的,你哥定了工資, 只有二十八塊錢一個月,我又添了一個小的。"

 "是丫頭還是兒子?"

 "不爭氣,又是個丫頭,你哥給她取名叫楚楚。"

 "醋醋?"

 "你還不曉得他這個人的心思,他的意思是錯錯,生盈盈,他就嫌多了,所以給她起名 叫盈盈,生楚楚,他就煩了,他認為根本不應該再生女兒 ,他要的是兒子,拿女兒的名字來取笑我們娘倆。"菊芬大嫂說著就流下了淚,她肚裡似有 一肚子委屈。

 二祥一見菊芬那可憐樣,心就軟了,這輩子,她哪是給大吉做媳婦,而是給他做用人, 有時候比用人還退三分。二祥就說:"兩個侄女搬過去有地方困嗎?"

 "沒地方也得擠,怎麼好占著你的房呢。這些草和稻子就只好讓你哥回來再想法了。"

 四貴把二祥的背包往地上一放,做了個鬼臉就走了。菊芬把兩個女兒的鋪蓋卷好,跟二 祥說,他原來的蓋被和墊被都在大衣櫥裡。二祥要幫大嫂拿,嫂子說不用,讓他自己快整理 整理。

 二祥打開大衣櫥,把他的被子和墊被都拿了出來,好幾年不用,有股子黴味。二祥把被 子抱 到外面曬。二祥的被子都是結婚時雲夢陪嫁帶來的,還挺新。拿到外面一看,蓋被和墊被都 被 老鼠咬破過,又補好了。菊芬大嫂也在曬女兒的鋪蓋。二祥問,大嫂,這是你幫我補的吧? 菊芬說,每年我都拿出來曬一曬,前年發現被老鼠咬破了,我就補一補。這麼多年沒有音 訊,村上人還說你犧牲了呢。你大哥說,不會,犧牲了,一定是會通知家裡的。二祥讓大 嫂說得挺傷感。是啊,在戰場上真說不準,槍叭叭一響就倒下了。有多少戰友都死在朝鮮再 回不來了。他想要是自己也死了,這些東西大嫂還在幫我曬幫我補,還是要有自家人。

 二祥拿著買的東西,先給了一包餅乾和一包糖果給大嫂,再到後樓看三姆媽和三富、四 貴。三姆媽老了,有了白頭發。二祥也給了她一包餅乾和一包糖果。三姆媽領著一個兩歲多 的小孩。三姆媽告訴二祥,這是三富的兒子。二祥說,汪家總算接上香火了,叫啥名?三姆 媽說,叫行舟。二祥不曉得是哪兩個字。三姆媽說,郎中家的小姐,啥都細緻,要到城裡醫 院生,是坐輪船去的,去晚了,生在了船上,三富就叫他行舟。二祥說,究竟是念書的,肚 子裡有墨水,這名字起得好。三姆媽說,三富念到高中畢業,在高鎮鄉里的糧管所做事,老 婆找的是聯合診所裡的護士,說是肖澤元郎中的侄女,叫肖玉貞,人挺嬌氣,家裡的活啥也 不會做。鎮上沒房子,還是住家裡,樓門鎖著呢,樓都不讓我上。三富是個怕老婆的貨,一 句都不敢說。四貴新年剛結婚,娶的是西村頭周家的三女兒周菜花。還是鄉下媳婦好,能幹 也勤快,菜花在田裡場頭一樣跟男人在社裡做,到家做飯,洗衣裳,收拾屋子,一卷手都做 了。二祥聽明白了,她喜歡四貴的媳婦周菜花,不喜歡三富的媳婦肖玉貞。

 二祥回到前屋收拾好床鋪,屋裡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響,也沒人說話,他突然被孤獨所困 擾,心裡涼涼的沒抓撓。在部隊,苦也好,樂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百來號人樂在一起, 苦在一起,拼在一起,生死與共,患難相依,做啥都氣壯,也沒工夫想家,那些不愉快的事 都丟到了腦後。一進這家,一坐到這房裡,眼前的桌椅板凳,床帳鋪蓋,哪一樣都留著雲 夢的影子,他沒法不想雲夢,沒法不想正中。二祥心意沉沉仰躺在床上。啥都離不開根,走 來走去,走出這 麼老遠,他以為這輩子再走不回來了,可是他還是走了回來。除了這屋子,這容身困覺的床 , 他啥都沒有,往後的日子不曉得怎麼過。當前的問題是晚飯也沒著落,他手裡一粒米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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