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二十

  雲夢的肚子眼見一日比一日大。雲夢的肚子大一日,雲夢心裡的害怕就加一分。雲夢跟 二祥說,孩子在肚子裡越長越大,我怎麼能把他生出來,我肯定是要生死的了。二祥看著鼓 似的肚皮,也真害了怕,這麼大個小孩子,是沒法生出來,可孩子已經在肚裡長這麼大了, 也沒辦法把他拿出來。

 那一天天還沒亮透,雲夢突然殺豬似的叫喊了一聲,說她的肚子痛了,說孩子在裡面鬧 天
宮了。二祥嚇得手腳直抖,一邊哆嗦一邊去叫三姆媽。三姆媽讓二祥趕緊去高鎮請產婆。 二祥領著產婆進門,雲夢那老黃牛似的叫聲已經攪亂了半個村。雲夢滿頭是汗,痛得兩隻手 到處亂抓。二祥不能為雲夢分擔痛苦而痛苦,他讓雲夢抓他,打他,他說早知道你要受這種 痛,說啥也不弄你了。雲夢真的抓住了二祥的胳膊,痛一陣就把二祥卡一陣,二祥則拉過 一塊包袱布蒙住頭,咬著牙,把身子交給雲夢,任她卡,任她擰。不一會兒二祥的手臂和背 跟 紫茄子似的,有好幾處都擰出了血。二祥咬著牙,不哼一聲,誰叫自己惹的禍,誰叫自己造 的孽,擰死了也是活該的。雲夢從清早一直哭喊到正中晝,終於把孩子喊了出來。二祥一看 兩腿間翹著個小雞巴,這時他才懂得了一點啥叫幸福,啥叫樂。大吉連生兩個女兒,他爹爹 汪涵虛 一直沒舒眉,沒想到他頭一個就生了個兒子,只可惜他爹爹已經不在了,他要在,不曉得要 喜成啥樣,這是汪家的一條血脈哪!二祥的嘴再也合不攏了。這時雲夢也不叫不哭了,看著 兒子不住地笑。

 雲夢生下兒子,三姆媽和大吉也都非常高興,畢竟是汪家的長孫,汪家有了後。高興 之余,大吉不免有一些遺憾,一想到這,大吉就把這遺憾記到菊芬身上。大吉每意識一次, 總要拿那樣一種眼光看菊芬一次,大吉每看菊芬一次,菊芬心理上就要承受一次致命的打擊 。

 二祥喜得跑出大門,在場上吼了起來,我們雲夢生兒子了!他對著村子喊,抬頭朝著天 喊,他的眼睛被當頭的日頭照得眼花。雲夢讓他給兒子起名,他說正中晝落的地,就叫他正 中。他說,蔣介石叫中正,我兒子叫正中,與他的字一樣,意思可不同,我的兒子才正中。 湊巧張兆庚老婆林春娣也同天生了個兒子,她是一清早生的,聽二祥給兒子起名叫正中,他 們也給兒子起個小名叫清早。因為他兒子的大名,生第一個兒子就起好了,第一個兒子叫光 宗,第二個叫耀祖。

 土地改革沒像春林說的那樣過兩月就開始,到真評成分,分田地那一日,雲夢的正中都 六個月了,儘管春林正兒八經當上了村長,還兼著村農會主席 ,頭上頂著兩頂烏紗帽,可二祥還是覺得春林說話沒準頭,包括春林跟他說的他已經是工人 階級,上面也沒有讓他進城去當工人。不過二祥還是跟春林好,明知春林說的話不怎麼准 , 二祥還是聽春林的話。春林叫他做啥,二祥就做啥,春林不讓二祥跟雲夢說的話,他絕對不 跟雲夢說。春林跟二祥說,雲夢家肯定要評為地主,她娘家的所有財產都要沒收,春林不讓 二祥把這話告訴雲夢,二祥就真的沒給雲夢透一點風,以致抄她娘家時一點沒能提前做手 腳 ,連汪涵虛托喬德元替二祥存的那些準備接濟他的錢,也一起充了公。二祥到老丈人失去了 一切財產之後,才把這件事告訴雲夢,說他早就曉得了,春林不讓說。雲夢一句話也沒能 說出來。雲夢不跟她爹爹說就好了,可她憋不住告訴了她爹爹。雲夢爹爹聽了不知怎麼說二 祥好。到這時候,他都成地主了,他說不好,罵更不行,窩憋在心裡,心口痛了好幾個月。 二祥也後悔得了不得,他心痛的不是老丈人的錢財,也不是老丈人的心口痛,他心痛的是存 在老丈人那裡的錢。

 二祥的後悔很快被土地改革給二祥帶來的歡樂所替代。春林早一天就告訴了二祥,說幸 虧他爹提前賣掉了十畝田,讓他分家的時候少分了田,要不二祥准跟大吉一樣是中農,而且 還很可能是富裕中農。二祥問,那現在是個啥?春林說,政策規定,一律按解放前連續三 年的情況來評,咱高鎮的人均土地是二畝六分,現有土地人平均二畝六分以下是貧農,人平 均二畝 六分以上就是中農,田地越多,成分就越高,成分越高,共產黨就越不能信任你。你分家後 只五畝田地,你老婆解放前一年半跟的你,她很可能要回娘家評成分,但可以算半個人,你 兒子算半個,你人平均就不到二畝六分,你就可以評貧農,不光不要往外拿田地,還要分給 你二畝多田。二祥一聽還能分給他田,心裡很喜歡。春林說,張兆庚就倒了黴,他省吃儉用 ,拼命買田地,現在他家人平均都四畝多了,他肯定是中農。二祥說,這樣說,我爹賣田地 是賣對了?春林說,那可不,要不,你家准是地主,到不了地主,也是富農,不過地主和富 農就沒啥區別了,都是專政對象。二祥問,這政,怎麼個專法?春林說,沒有選舉權,更沒 有被選舉權,啥幹部都不能當。二祥說,貧農也不能都當幹部吧?春林接著說,不光這,地 主、富農還要沒 收所有財產,要管制勞動,沒有自由的。二祥說,這樣說,我爹他不是害了張兆庚了,他們 幾輩子窮得冬天穿不上棉衣,一年到頭捨不得買醬油醋。春林說,你說得不對,不是你爹害 他,是他早就有了剝削思想,他買田地,是一心一意想跟你老丈人那樣當地主,想過剝削生 活。

 二祥知道自己能評貧農,心裡很高興,還特意給他爹燒了炷香,他感激爹提前賣了那些 田地。雲夢問他高興啥。二祥不說,因為春林不讓他說。

 二祥的高興只持續了三天,他是評上了貧農,也分到了二畝多地,春林這回的話是准的 。可是,過了三天,雲夢被叫回了娘家,是喬家瀆農會來人叫她回去的。二祥抱著正中送雲 夢回娘家,一進村,二祥和雲夢嚇得手腳打顫,臉沒了血色。村裡正在開會鬥爭雲夢她爹。 喬德元被麻繩捆綁 著,兩個民兵押犯人一樣在臺上扭著他的胳膊。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白牌子上寫著黑字: 惡霸地主喬德元。二祥的丈母娘和兩個阿舅也都勾著頭站在臺上陪鬥。他們正不知如何是好 ,會場裡吼起了鬥倒地主喬德元的口號,雲夢被震天動地的口號嚇得白了臉,躲到了二祥的 身後。二祥想領著雲夢繞著走,不料被民兵發現了,他們把雲夢也拖上了台。 二祥抱著哇哇哭的正中喊:"我是貧農!雲夢是貧農的老 婆!"可是,那裡的人,沒有一個聽二祥的話。

 雲夢從娘家回來,變了個人樣,瘦了,也黑了。二祥曉得,那是站日頭底下挨鬥曬的。 二祥問雲夢,一共鬥了幾次?雲夢只是哭,不說話。雲夢真變了,不再有小姐的嬌氣,不光 人瘦了黑了,話也少了,膽也小了。平常輕易不敢出門,就是二祥叫她,她也是一驚一嚇的 。跟二祥也沒了笑臉,二祥叫她做啥就做啥,再也看不到她以往的神氣,就是跟二祥做那 件 事,也是撥一撥,動一動,一點也沒了以往的情趣。只有家裡沒有人,她教正中說話時,給 正中念兒歌時,以往的笑容才又回到她的臉上。

 喬德元這棵大樹一倒,二祥就跟著陷入了困境。二祥自己笨,雲夢也不會做田裡的活, 加上有吃奶的正中,很難幫二祥。雲夢見二祥扛著鋤頭去壅麥壟,用一床小被裹著正中,也 拿了鋤頭下田去。把正中放在田頭讓他困覺,雲夢學著削麥溝。一條麥溝還沒削到頭,雲夢 覺 得手裡痛,一看兩隻手上都打了泡,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二祥過來看了,心裡也痛,正中 又在田頭貓叫春似的哭,一看,尿了褲子還拉了屎。二祥沒辦法,只好讓雲夢抱正中回了家 。二祥一個人實在種不了那七畝多田,做了錯事一樣去找春林。他想賣掉四畝田,田是春林 分給他的,分給他了,他種不了,又要賣掉,他覺著很對不起春林。春林自然不讓他賣,說 賣勝利果實是給共產黨丟臉。二祥說,丟臉也只能丟了,種不了,荒著更是丟臉。春林管著 村裡的事,還要種著自己的田,他也沒法幫二祥,只好讓二祥賣。二祥又把田賣給了張兆庚 ,張兆庚視田如命,他才不管貧農還是中農,有田多收糧多賺錢就行。

 二祥成了真真實實的貧農,除了那三畝多田和住的房,身上再不存一塊錢。他到高鎮找 沈小鳳,聽大吉和三姆媽說他爹讓她幫他保管了一筆錢。沈小鳳說是有這事,三十塊大洋, 解放前她就到城裡想取出來,可銀號的老闆跑了,不曉得跑到哪去了,連她的二十塊大洋也 被他卷帶走了。人一沒錢,心裡就煩;心裡一煩,脾氣就壞。二祥動不動就沖雲夢發火,好 像他的窮完全是雲夢造成的。雲夢已經懂得,她自小當小姐,想吃啥有啥,想穿啥她爹爹就 給啥,想玩啥她爹爹就依啥,自己過的是不勞而獲的剝削生活,是長工們養活了他們一家。 如今解放了,長工們翻身了,這世上不再有她說話的資格,她只有默默地接受改造。

 貨郎擔進村不前不後停到二祥家門口,像是故意給二祥出難題。雲夢細著嗓跟二祥說, 洗衣沒洋堿了。二祥銅鈴似的兩隻眼呆在那兒,粗笨的大手在兜裡摳捏半日,又到那只分家 分到的祖傳紅木小衣櫥的抽屜裡,拿出那只存錢的木盒子,倒過來敲了底,這一切像是故意 做給雲夢看的。二祥做完這些,沒給雲夢一塊錢,也沒給雲夢一句話,挑起糞桶擔躬聳躬聳 出了門。

 一出門,二祥刹住了腳。他先左右前後看了看,然後放下糞桶擔子,彎腰躬身系草鞋順 手把腳邊的一個香煙屁股捏到手心裡。系草鞋是虛,撿煙屁股是實。儘管二祥做得十分的自 然,一點也不露聲色,可還是讓雲夢看在了眼裡。雲夢看到二祥把煙頭捏到手心裡,她心裡 一酸。這是大吉扔下的"老刀牌"煙屁股。二祥連"勇士牌"、"勞動牌"香煙都抽不起了 。清早她親眼見二祥向大吉乞求一根煙抽,大吉理都沒理。二祥終究揭了他買牛坑他的醜, 讓他在村人面前丟了臉,這醜 大吉怎麼會忘呢,他畢竟是教書的先生,不像二祥是個粗人。大吉不僅沒給二祥一根煙, 還故意把手裡的煙屁股留得特別長,直接扔到了二祥的面前。待大吉離開,二祥盯著那煙屁 股愣了一些時辰,不知是因為雲夢在,還是二祥要保持骨氣,他終於沒彎下腰去,儘管他很 想撿。結果他還是撿了,而且還讓雲夢看見了,雲夢心裡好酸。

 二祥沒立時抽那個煙屁股,他把它實實地放到口袋裡,顛兒顛兒挑著糞桶擔離開家門。 沒人留意二祥的異樣。二祥挑著糞桶擔離開家時,嘴噘成個雞屁股。韓秋月正好上河埠回來 ,撞見了二祥。喲,二祥,大清早起嘴翹鼻頭高的,夜裡雲夢沒讓你架大腿還是沒日愜意。 要是往日,二祥會早把眼笑眯把嘴咧成城門樣說,我蘸蘸你醬油盤就愜意了。那次張兆幫讓 他直接找韓秋月,說只要她同意,你愛怎麼摸就怎麼摸。二祥後來真找了韓秋月,把張兆幫 的話跟韓秋月說了一遍,把韓秋月笑了個半死。笑完了,她對二祥說,你要是有那膽,你來 摸啊。說完她拿起了一把菜刀,說,你要是不想要你那只手,你就來摸。二祥不高興了,說 ,假正經,你讓人摸得還少啊,那次許茂榮摸你,要不是我給你們擋著,早讓張兆幫看見了 。二祥這麼一說,韓秋月倒慌了,急忙放下刀,放下臉說,呆子,你可別瞎說,你要胡說八 道,我讓許茂榮打你。二祥被韓秋月鎮住了,可他看到韓秋月胸脯子就在他面前一挺一抖的 ,說時遲那時快,朝著韓秋月的胸脯捏了一把就跑。今日二祥心情不好,韓秋月的話他只當 沒聽見,顧自噘著雞屁股嘴挑著糞桶擔錯過去了。韓秋月甚覺奇怪,說癡二祥今日准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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