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十九

  大吉的那條水牛在樹陰下喘著粗氣,兩隻老母雞也停止刨食,熱得伸著脖子在牛肚子底 下喘息。

 那一年的黃梅,是個幹熱的黃梅。一個月黃梅下來,老天爺沒下一滴雨。插完秧,天 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老丈人給二祥雇兩個短工幫他做黃梅。有了家,雲夢又懷上了孩子,二祥倒是沒再遊 手好閑,他跟著那兩個短工一起車水、耙地、挑豬灰、出草塘,這些力氣活,二祥一點都不 輸他們,只是手腳笨一些,沒人家麻利。二祥做粗活不比人差,差就差在手法活上,最要二 祥命的是插秧。插秧一躬下身子,他不光腰斷了一般痛,左手還不會付秧,右手也不會捏秧 , 跟不會點錢的人數鈔票一樣,顧了右手撚,忘了左手舔,動作慢,還數不准。那兩個短工插 兩趟,他一趟還到不了頭,插一會就撐著腰喔喔地叫痛,每天晚上還要雲夢幫他捶。

 黃梅完了,插下的秧苗都活棵泛了青。二祥戴了一頂雨帽,繞著他的田,從東頭轉到西 頭。二祥發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田裡的秧大都泛青,可是隔那麼幾趟,就有一趟還是黃 黃的不泛綠。他記得,這些秧好像是他插的。二祥正納悶,有一個人來到了他身邊,把他嚇 一大跳。

 二祥起先沒看出是春林。他穿著一身黃軍裝,走路左腳有些拐。春林摘下帽子,叫了 二祥,二祥才認出他來。二祥問春林這一年多到哪兒去了。春林告訴他,他們一直配合大部 隊 打仗,他還參加了解放上海的戰鬥。二祥問他的腿怎麼瘸了。春林說,打上海負的傷,上級 讓他回村裡工作。二祥問春林啥叫工作,村裡只有田種。春林說,工作就是做事情,以後村 裡有許多事情要做,要成立村委會,還要成立農會,還要進行土地改革。都是新名詞,二祥 聽著很新鮮。春林問二祥在做啥,二祥說不曉得有的秧為啥不泛青。

 春林拔起一棵看了看,笑了,說,這秧准是你插的,你插成"煙筒頭"了,秧的根 部斷了,蜷曲在泥裡,它怎麼會泛綠呢。二祥再拔一棵,拿著自己插的秧看,真跟一根煙筒 頭 差不多。二祥問春林怎麼辦。春林說,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拔掉重插。二祥說已經沒有秧苗 了。春林說,趕緊去找找,有沒有沒翻的秧田,溝裡河邊有沒有剩秧。

 二祥一直找到老丈人家才找到了想要的秧苗,二祥自己再不敢插了,請人幫他補了秧。

 天一熱,夜裡,村上的人都搬到場上睡。有的架竹床,有的架門板,有的睡躺椅。 二祥家有一張竹床,每天太陽落山,二祥就吊一桶井水先把場沖乾淨,再架上竹床,他和雲 夢就圍著竹床吃晚飯。吃完飯,把竹床抹乾淨,二祥就躺在竹床上數星星,到想睡了,就架 起蚊帳困覺。吃完晚飯,雲夢總是陪著二祥先在竹床上乘涼。但雲夢不在外面過夜。二祥要 求過她幾次,她沒同意。雲夢不想在外面過夜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她懷著孩子,怕在外面過 夜遭涼,吹著邪氣,這是她娘交待的。另一個是怕丟醜,二祥困覺有個毛病,他總愛拿毛乎 乎的腿架到她身上,壓得她睡不著,為這她沒少跟他鬥嘴,再說晚上他要是想做那件事,周 圍都是鄰居,丟不丟人。所以,雲夢任二祥怎麼說,她就是不跟他在外面睡,二祥想要老婆 了,只好回屋裡去流汗。

 那天,雲夢在外面竹床上涼透了,要回屋困覺,二祥卻拉住不讓她走。雲夢小著聲跟他 煩。正好被經過的張兆幫聽著。

 "二祥,雲夢又不讓你架大腿啊?"

 "你還是看好你的醬油盤,小心別人去蘸了。"

 "嘿,這小子弄了老婆,臉皮也厚起來了。"

 雲夢給二祥掖好蚊帳,獨自回屋裡困覺。張兆幫看著雲夢進屋,雲夢懷孕後,身子比先 前更豐滿,張兆幫看著雲夢的背影,如同饞貓看著鮮魚。

 二祥是被雲夢的驚叫聲弄醒的,二祥只穿個短褲跑進屋去,二祥點亮油燈,見雲夢的圓 領小衫被撕開了線。二祥問她是怎麼回事。雲夢哭了。

 "有人要強弄我。"

 "你讓他弄了嗎?"

 "沒有。他摸了我。"

 "摸你上邊了還是摸你下邊了?"

 "摸上邊了。"

 "沒摸下邊?"

 "下邊也摸了。"

 "你就隨他摸?"

 "我抓了他的臉。"

 "抓破了嗎?"

 "抓著了,肯定有痕。"

 "不要說了,別人問,就說只看到了一個黑影,啥也沒有做。"

 天亮後,吃過早飯,二祥一家家串門。二祥頭一個當心的是大吉的臉,家賊也不能不 防,大吉的臉好好的。然後二祥就挨家看,他見到了張兆庚,張兆庚的臉也是好好的。再看 到了許茂榮的臉,許茂榮的臉也是好好的。後來就看到了張兆幫的臉。進門,張兆幫躺在躺 椅上。二祥打過招呼,先看到張兆幫左邊的半個臉,左邊的半個臉是好好的。二祥想看張兆 幫右邊那半個臉,張兆幫右邊的臉靠著那邊牆,看不到。張兆幫坐起來,也不轉過臉來。二 祥就用心地想一個讓他轉過臉來的辦法。張兆幫覺得二祥怪怪的可笑。二祥終於想到了一個 辦法,他跟張兆幫說,你躺椅這邊爬的是啥東西?張兆幫就轉過身來看,二祥就看見了張兆 幫右邊的臉,看見他右邊臉的耳根底下,有兩道被指甲抓撓的紅痕。

 "好啊,你讓我看見了。"二祥看到張兆幫臉上的抓痕,只顧高興,一時忘掉了他找這 痕的目的。

 "你看見啥了?"

 "我看見你臉上有雲夢抓的痕。"

 "有雲夢抓的痕又怎麼啦?"

 二祥竟讓張兆幫問住了,二祥就問自己,他臉上有了雲夢抓的痕又怎麼啦?他是因為想 弄雲夢,雲夢才抓他的。

 "你想占我們雲夢的便宜。"

 "我想占雲夢的便宜又怎麼啦?"張兆幫問得十分坦然。

 "她是我的老婆,你想占她便宜就是欺負我。"

 "我欺負你又怎麼啦,要不是我幫你,她早叫朱金虎弄得連底都沒有了!"

 "你半夜三更去摸人家老婆是不對的。"

 "就算不對又怎麼啦?"

 "你占了我的便宜。"

 "我是占了你的便宜,你又想怎麼樣呢?"

 "你得還我。"

 "還你,怎麼還?"

 "你叫醬油盤也讓我摸摸。"

 "我不反對,你有本事,你去摸啊,你愛怎麼摸就怎麼摸,只要她肯。"

 二祥再沒了話。

 二祥沒回家,他想到了春林,他去找了春林。春林在家寫字。春林見二祥來找他,停 了筆。二祥苦著臉,把張兆幫的事說給春林聽。春林說,這些壞習氣都是要改造的。二祥說 ,你能不能把他抓起來坐監獄?春林說,人民政府是要講法的,這樣的事還夠不上。二祥說 ,那怎 麼改造?春林說,一步一步來,第一步先要搞土地改革,我到區裡開了會,過不了兩月就要 開始。二祥問,土地怎麼改革?春林說,黨內的事,不好跟你說。二祥好奇地問,你已經是 共產黨了?春林點點頭,說,我現在是無產階級了。二祥說,你家本來就沒有地。春林說, 無產階級可不是指沒有地的農民,無產階級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就是領導階級。二祥不 懂,你不是種田的嘛,怎麼會變成工人了呢?春林說,我是共產黨了,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 黨,是無產階級的黨,我不就成了無產階級,成了工人階級了嗎?二祥讓春林越說越糊塗。 春林覺得有些掃興,他的先進的東西不能讓別人明白而掃興,於是他就只好向他稍稍說一點 明白的東西。春林問二祥,土地改革是做啥?二祥說,聽說是要把富人家的地分給窮人。春 林說,不是這樣簡單,主要是要劃分成分。二祥問啥叫成分。春林說,就是一個人的政治身 份。根據他的財產多少,根據他收入的方式,根據從事不從事勞動來劃分出貧農、中農、富 農和地主。你記住,貧農是共產黨依靠的對象,中農是團結的對象,富農和地主是專政的對 象。我只告訴你,你可千萬不可告訴別人,連你老婆也不能告訴。二祥問啥叫專政。春林說 ,你不要問了,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

 二祥找春林,本想跟他討個主意,怎麼報復張兆幫,沒想到主意沒討著,反弄了一腦子 的疑問,還不讓他跟誰說,連雲夢也不能說。二祥糊塗了,春林跟著共產黨幹了這兩年,他 連他的話都聽不懂了。聽春林的話,這世界又要天翻地覆了,他不曉得這世界會怎麼變,變 得對他好呢,還是變得對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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