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十三


  總算熬到了出殯的日子。不只是二祥,家裡的人差不多都是這樣一種心情,都偷著喘了口 大氣。汪涵虛大殮後,在家究竟停放幾日,三姆媽和大吉意見不一致。三姆媽想放五日, 大吉只想停三日。這些日子他有些頂不住,多停放一日,就要多守一日靈。叫誰守,誰都 不好說不守,可家裡人都輪著守幾遍了,再這麼不分晝夜地守下去,有不少人要躺下生病了 。大吉 就耐著心勸三姆媽,三日五日一個樣,大家有這個心願就行了。三姆媽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只是哭。大吉就當她默認了。立即讓張兆幫安排出殯安葬事宜。


 汪涵虛的殯葬儀式在汪家橋人的記憶裡,又成了空前絕後的盛事。多少年後,人們提起 來,也是當做村裡的一件壯舉津津樂道。

 日上三竿,大門兩旁的兩紮麥稈把點起了火焰,兩掛一千響鞭炮炒豆一樣炸響。張兆幫 率"四個頭"(四個身強力壯抬棺材的人)和其餘"舉重"們,把汪涵虛的黑漆"壽器"從 靈堂移到門外的"子孫凳"上。"壽器"一移出門,門口立即撒了一溜白石灰,說是不讓小 鬼闖入家門。汪涵虛沒有女婿,只能請侄女婿端靈牌。大吉、二祥等一幫"孝子"披麻戴孝 手捧"哭喪棒"(說是用來監督殯葬人的,如果他們動作不穩,死者在"壽器"裡不安寧, 孝子可以用"哭喪棒"打他們)在前,三姆媽等一幫女眷一色白衣白褲白帽白帶在後,每人 都有一壯丁扶攙,一字兒排著匍匐在"壽器"的下月光(即西面),放聲大哭,孝男孝女後 面是鼓樂隊。全村人差不多都聚集到汪家的門口,說不清是來一起送葬還是看熱鬧。

 張兆幫指揮著"舉重"們,先用兩根碗口粗的車水扶手長木綁到"壽器"的兩邊,夾 住"壽器",再用粗麻繩在兩根扶手長木前後的兩頭纏繞數圈作抬繩,四個抬棺的壯漢前後 各兩 人,兩人一根棗木抬杠。他們各自把抬杠插入麻繩中,兩人轉動抬杠把麻繩絞得鬆緊適當。 四人在張兆幫的統一號令下,一起把抬杠上肩,輕輕抬起"壽器"試一試是否平衡。這一切 準備就緒後,再在棺蓋上鋪上紅氈,棺外再罩上一個花花綠綠的"壽器"罩。只見張兆幫 手拿一塊瓦,高高舉起,他忽兒高喊:"嗚呼!出棺材!"喊的同時把那塊瓦摔到"壽 器"前的地上,摔得粉碎。

 隨著張兆幫那一聲呼喊,哭聲和樂聲頓起。孝男孝女立即聲嘶力竭進入哭的高潮,鼓樂 隊邊吹奏邊調整,他們搶先到"壽器"的前面,鳴鑼開道。"四個頭"嗨的一聲齊喊,抬起 " 壽器"起行。孝男孝女分兩路跟隨"壽器",邊哭邊行,村裡的人也跟隨相送,浩浩蕩蕩, 好不氣派。

 二祥和大吉被人攙扶著,並肩走在孝男孝女的前列。二祥還是沒有哭,他側過臉看大吉 ,大吉低著頭,沒有哭,卻真的在掉淚。二祥弄不清大吉究竟為啥要掉淚。二祥手拿著"哭 喪棒"無事可做,他就看抬棺的"舉重"們,他們做得都很認真,沒有啥需要監督的。他不 習慣被人攙扶著走,可他也沒法反對,像個傀儡一樣隨人擺佈。

 風水先生早已給汪涵虛看好了風水寶地,地點是他們汪家的祖墳地,定好向口,挖好土 坑。殯葬隊伍離祖墳地還剩一條田埂遠近,"舉重"們停住步,扛"子孫凳"的 人立即把" 子孫凳"墊到"壽器"下面,"壽器"緩緩下落停到"子孫凳"上。孝男孝女立即超過去, 搶先趕到墳地,在棺材坑的上月光跪迎"壽器"。埋棺有一禁忌,不能把人的影子壓在坑內 ,孝男孝女必須離坑一段距離。

  "壽器"抬到坑邊,"舉重"們立即把點著的草鞋和稻草扔進坑裡,燒過後,孝男孝 女們爭先恐後 跳入坑內,這叫給先人"暖坑"。她們在坑裡一邊哭,一邊還要留下一些錢在坑裡,這錢叫 "暖坑錢","暖坑錢"實際是給"舉重"們的,希望他們好好安放。此後,攙扶的人把 孝男孝女們一個一個拉上坑,退到上月光跪下。"壽器"入坑後,"舉重"把第一耙土和一 半鈸扔 到棺材蓋上的紅氈毯上。這時孝子大吉立即跳到棺蓋上,搶似的用紅氈毯把土和鈸包起,在 攙 扶人的幫助下,不擇道路,拼命往家跑,其餘孝男孝女們,也都快步往家跑。說是越快越好 ,越先吃到甜湯圓越吉利。

 事前,雲夢把這規矩告訴了二祥,整個過程,二祥一直想著這事。當他看到大吉抱起第 一耙土時,撒腿就往家跑,誰知心急中,忘了放下"哭喪棒","哭喪棒"是不能帶回家的 ,要插到新墳尾。攙扶他的人發現後,二祥把"哭喪棒"就手扔在地上。攙扶人說這樣不行 ,必須送回去。二祥就只好跟著他跑回去送"哭喪棒",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別的人都在進 行一場賽跑比賽,二祥洩氣地說,我完了,我肯定倒黴了,這樣哪能跑到他們前面。攙扶的 人說不要緊,只要咱們快跑,也不會跑在最後。於是他們送回那"哭喪棒"後,也不擇路, 逢田穿田,逢溝跳溝,踩著人家的紅花草,踩著人家的麥苗,一口氣跑到家門口,還不算晚 ,只大吉、四貴跑了回來。可是二祥發覺腳上不知踩了牛屎還是人屎,臭氣熏人。大門口放 倒了一架梯子,大吉和四貴正踩著梯子進家,門口五婆 婆端著一碗甜湯圓,拿一隻調羹喂進家的人吃湯圓,一邊喂一邊說著吉利話。二祥沒脫孝衣 孝帽就踩著梯子要進家,攙扶的人一把把他拉住,幫他脫下了孝衣孝帽。二祥說,這麼多亂 七八糟的規矩,鬼才能記住呢!跑這麼急也不知踩的是人屎還是牛屎!

 二祥說著已踩著梯子走到五婆婆面前,五婆婆一邊喂他吃甜湯圓,一邊對他說,定定 心,穩穩神,明年准抱胖伢伲(胖兒子)。二祥咧嘴笑了。他在門裡已經看到雲夢來到,二 祥喊雲夢快跑,還說甜湯圓真好吃,五婆婆說咱明年准抱胖伢伲。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大笑, 弄得雲夢倒是紅了臉。

 晚上的請"利市"酒,才讓全家人放下哀傷,走出悲痛,恢復一點家庭正常生活的氣氛 。前屋後屋一共擺了六桌,親戚朋友,街坊鄰居,辦喪事都操了心盡了力。喪事辦完了,一 來是掃掃悲傷的氣氛,二來是答謝親友鄰居。

 三姆媽說不舒服,沒有下樓來與親友鄰居照面謝酒。大家都說這些日子把她累壞了,又 傷心又勞神,汪涵虛一蹬腿走了,這一大家子的日子往後怎麼過,全壓在了她肩上。三姆媽 的妹妹特意上樓看她,勸她節哀,要她下樓吃點東西,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緊的。三姆媽 還是沒有下樓來。

 大吉自然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答謝大家,他前屋後屋,一桌一桌給親友鄰居敬酒,一 桌一桌說感激的話。

  正喝得熱鬧,大門口走進了沈小鳳。大家這時才覺得,他們有一種疏忽。汪涵虛喪 事的整個過程中,汪家既沒給沈小鳳報喪,也沒有用其它方式讓她知道這事,汪家誰也沒想 到要讓沈小鳳曉得這事,也沒希望她來為這事做點啥。也就是說,沈小鳳在汪家人心裡沒有 任何位置,她與汪家啥關係也沒有。

 沈小鳳的出現讓汪家人多少有些尷尬,讓在座的親朋好友也不同程度地產生一點彆扭。 沈小鳳倒是大大方方,跟認識的和她認為需要打招呼的人一一打招呼。

 大吉還有雲夢、二祥趕緊迎過來,雲夢親昵地叫她乾娘。大吉在席上給她找了個座位。 沈小鳳笑笑說,她已經吃過飯,她不是來吃飯的,她是來找三姆媽的,她要見三姆媽,有重 要的事跟她說。

 大吉有些為難,他跟沈小鳳說,三姆媽身體不舒服,再說,爹爹剛入土,這個時候見她 是否合適。沈小鳳說,正是這個時候才要見她,這事一點都不能耽擱。大吉聽她這樣說, 就領她上後樓。沈小鳳說,不打擾大家。她讓大家繼續吃飯,自己獨自上後樓。大吉還是 要陪她上後樓,沈小鳳沒讓,她說,她找三姆媽,大吉恰恰需要回避。

 大吉和家裡人都覺得奇怪,她來得這麼神秘,這時候又急著要見三姆媽,會有啥事呢? 她的出現很是反常,這時候來到汪家,居然毫無顧忌,一點不加掩飾,似乎一切都堂堂正正 的。

 沈小鳳的行動讓大家陷進一個疑團,大吉為了不讓大家分散注意力,掃大家的情致,他 再度到各個桌上敬酒。可是氣氛已不同先前,連他自己也不得不老是惦著後樓。

 三姆媽根本想不到上樓的會是沈小鳳。當沈小鳳站到她床前時,她很有些局促和彆扭。 沈小鳳善解人意地坐到床沿上,拉過三姆媽的手,姐妹一般真誠地勸她:"事情已經過去 了,人 死不能復活,再悲痛也無濟於事,要緊的倒是自己的身體,你年紀還輕,不過大我五歲,後 面的日子還很長。"

 總說女人是水做的,不光身子軟,心腸也軟。沈小鳳幾句貼心的話,說得三姆媽流下 了淚,多少年來,她們之間在心理和情感上結下的那種隔膜,頃刻間隨著那流淌的眼淚消融 了。沈小鳳把手絹遞給她,三姆媽接了,擦著淚,心中更是傷感。

 "他沈姨,三富和四貴都還小,家業讓他弄成這副模樣,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

 "我正是為這事來的,涵虛得病後,寫了一份遺囑交給了我,要我好好保管,不讓告訴 任何人,等他死後叫我直接交給你。我把信帶來了。"

 沈小鳳從懷裡掏出了一封封著口的信,把信交給了三姆媽。她說:"涵虛說,這信先 不要拆,要當著大吉、二祥和三富他們三個舅舅的面拆。你看是趁他們今天都在這裡拆,還 是過些日子再邀他們來拆?"

 三姆媽有些拿不定主意,問:"你說啥時候拆好呢?"

 "家裡的財產,你清理過沒有?"

 "錢是我和大吉一起盤過的,田地我沒管,地契都是大吉拿去整理的。"

 沈小鳳說:"汪家已不是過去的汪家了,加上他的病和喪事,這麼一折騰,家底恐怕就 耗得差不多了,這個家怕是要拆開過了。按說應該晚些時候再來看這封信,給他做了'五七 '(人死後每七天為一'七','五七'為滿,進行各種祭奠,'頭七'發帖開吊,'五 七 '最為隆重,由女婿出錢請客辦酒、念經拜懺),或者過了周年再拆好些,可這個家,大吉 這麼精明,二祥這麼忠厚,三富、四貴都還沒成家,就現在這個境況,再這麼撐下去,或許 會 弄出更多的事來,等弄得大家心不和反了目再拆就不好了。要我說長痛不如短痛,還是今天 趁他們三個舅舅都在的時候拆了好,好事壞事都是大家的事,早一天晚一天都是要面對的。 "

 三姆媽說:"你說得對,那就今天拆,等他們吃完飯,我跟你一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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