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十四

  二祥醒在床上,兩眼又盯著帳頂發愣。有生以來,二祥總算明白了啥叫心事。

 汪涵虛留給沈小鳳的遺囑,實際是一個分家的方案。那晚上,三姆媽和沈小鳳下樓來找 三個舅舅商量後,等送走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全家人聚在一起由大吉的大舅舅宣讀遺囑。 大 舅舅沒把信讀完,大吉就有些坐不住。他在整理地契時,多長了一個心眼,他覺得他虧,爹 爹臨死前專門給二祥賣十畝祖宗田貼補他,他也曉得三姆媽少不了跟爹爹要下錢,於是,
他 就把一張十畝的地契先藏了,他打算私下賣掉。沒想到他爹爹把剩下的田都列在遺囑上,連 賣給張兆庚的十畝田也在遺囑上,他一點便宜都沒占著

  ,僅只在喪事的開銷上,做了一點小手腳,弄到一筆小錢。

 大舅舅念完信,這個家也就分好了。他們的家分起來已經很簡單,幾十畝田,幾間房 屋和剩下不多的錢。遺囑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分房老祖宗有規矩,哥東弟西,哥前弟後,大 吉住前趟東面的平房,二祥住前趟西面的平房,三富、四貴和三姆媽自然是住後趟並排兩開 間 的樓房。錢也好分,剩下的錢財分成五分,兄弟四個和三姆媽一人一份。兩條牛,大吉、二 祥 一條,三富、四貴一條,二祥抓鬮,抓著了那條牯牛。大吉要了一頭肉豬,雲夢想要母豬, 大 舅做主就分給二祥母豬,三富、四貴要了一頭肉豬和四隻羊。碰到的難題是田。田地本來也 好 分,汪涵虛已經把田地分成了五份寫在紙上,四個兄弟一人十二畝,三姆媽十畝,一共五十 八畝,汪涵虛把具體的田畝都指定好了。問題出在汪涵虛寫下這份遺囑,把它交給沈小鳳之 後,又把大吉名下的十畝田賣給了張兆庚,而且是大吉名下最好的田。分家就在這裡卡了殼 。

 舅舅說完大吉就搶先說了話。他說後賣的十畝田,主要是為二祥辦婚事,爹爹拿賣地的 錢都加到財禮裡,讓雲夢她爹幫二祥存著補貼他們過日子,結果賣的是他的田,這十畝田應 該從二祥名下劃給他。

 二祥一聽就急了,眼睛一瞪像副銅鈴,他對大吉吼,說把他名下的田劃給他十畝,他只 剩二畝田,問大吉是不是想餓死他們兩口子。二祥的舅舅也幫二祥說了話,田雖然是為二祥 婚 事賣的,但那時候汪家還沒分家,只能算公堂裡的開支,因為大吉結婚也是花的公堂錢,只 從二祥名下劃不合適。三富、四貴的舅舅又起來為三富、四貴說話,說兩個哥哥都是公堂大 家裡幫娶的媳婦,他們兩個怎麼辦,是否先提一筆錢出來給他們作婚娶錢。

 事情就這樣複雜起來。爭來爭去,最後是大吉的舅舅作了總裁決,他說:"大吉說的有 道理,姐夫賣這十畝田,不是為辦婚事用,主要是想補貼二祥,大家也都知道二祥過日 子沒有別人那麼精細,這是可以理解的,再說這賣田的錢並沒有花掉,在他丈人那裡存著, 說從二祥名下扣劃是合理的。但是,二祥結婚畢竟是沒有分家,是公堂裡的事,所以只從他 一人名下扣劃也不合適,大家要承擔一些,我想是不是這樣,大吉、三富、四貴各拿出一畝 田,每人分十一畝,三妹子的十畝不動,是公堂田,就是三妹子年紀大了,這田也不再分了 ,三富、四貴一人五畝,算是補貼婚娶。三妹子老了以後,由你們兄弟四個共同贍養。這樣 二祥分五畝,劃出七畝給大吉。你要是嫌田少,你老丈人會幫你的。"

 大舅舅的話一言九鼎,誰也不好再說啥。

 雲夢做好早飯興致衝衝走進房來。分家後,前面的四架屋做堂屋,後面的七架屋其中兩 架做倉房,三架做臥房,最後兩架做廚房。他們壘了新鍋灶,雖然分家分的稻子和錢不夠他 們食用,但喬德元不會苦自己的寶貝女兒,已經送來了米麵和錢,連同碗櫥、鍋碗瓢盆還有 柴禾一起送來了,小兩口半年之內不愁吃用。雲夢自從和二祥真做夫妻後,品嘗到了做夫妻 的樂趣,她笑自己當初傻。二祥雖然沒別人那麼精明聰巧,但為人厚道,沒有一點歪心思, 對她真心實意,做啥都百依百順。分家對雲夢來說,好比是一次解放,她反感到自由了, 她再不要整日想著那些做媳婦的規矩,也不要再操伺候公婆叔伯的心,兩口子自己過日子, 想吃啥做啥,想幹啥幹啥,自由自在,輕輕鬆松。這些日子雲夢心裡總是一片陽光,兩個 酒窩裡一天到晚含著笑。

 雲夢見二祥賴在被窩裡不起,進房門後就把門關上,欠身子挨到床上,悄悄地對二 祥說:"我叫你不要來不要來,你還要來,累了吧,我娘跟我說過,這事要節制,十滴汗一 滴血,十滴血一滴精,日子長著呢。"

 二祥笑笑把手伸進了雲夢的胸脯。

 雲夢溫柔地把二祥的手拿出來,說:"快起來洗臉吃飯,我給你包的糯米團子,今日要 給爹爹做'五七',一會庵山的尼姑師傅和念佛婆婆都要來了。"

 二祥懶洋洋地坐起來穿衣,雲夢就梳頭。

 二祥一邊穿衣,一邊說:"連女兒女婿都沒有,還做啥'五七',死要面子活受罪。"

 雲夢扭過頭來,囑咐二祥:"這是三姆媽的一片心念,你可不要守著大家說這種話,做 '五七'的錢,分家的時候已經另外提在那兒了,又不用你再花錢,你幫著張羅張羅客人就 行了。"

 二祥說的也不無道理,按他們現時的家景,做這種事確是硬撐場面。分了家,大吉不再 管大家裡的事,三姆媽和三富、四貴合在一起過,還有兩個兒子的婚事等著她操心,可事情 已經張揚出去,不好不辦。勉強著辦,氣勢自然就大不一樣了。

 吃過早飯,先是五婆婆帶著一幫念佛的婆婆上了門。大吉到這時還沒跟三姆媽照面,三 姆媽心裡很不自在。三 姆媽叫二祥把這幫念佛的婆婆安排在二祥的堂屋裡念經。二祥和雲夢就領著五婆婆統領的 一幫婆婆到自己的堂屋。五婆婆說桌子不夠,二祥就到隔壁借桌子。

 二祥在這邊安排念佛的婆婆,大吉才到後樓見三姆媽。三姆媽就說話給大吉聽。

 三姆媽說:"這是你爹爹,不是我,我死了,你們卷草席,扔野地裡喂狗,都無所謂 。你自己又沒有姐妹,人家只是幫你們一個名義,你就撒手不管了。"

 大吉說:"不是我不管,學校裡有事要做,他們也算是親侄女、侄女婿,不要他們拿錢 ,幫張羅張羅總是可以的吧?"

 三姆媽說:"叫你大姑夫二姑夫來,我也沒有老臉去說別人。"

 大吉說:"三姆媽,你也別急,東西不是都準備好了嘛,你上後樓歇著,高興跟她們一 起念念經,我來讓姑和姑夫張羅。"大吉說完,轉身回了前屋。

 大吉回到前屋,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都已來到。大吉就跟姑和姑夫抱屈,說話 給他們聽。沒說完,庵山的尼姑們到了,兩個姑和姑夫立即迎接進屋,在大吉的堂屋裡, 點樹燈拜懺。

 二姑立即去把侄女、侄女婿叫來。二姑毫不客氣地說自己的弟弟:"你們太不懂 事,沒有親女兒、親女婿,人家本來心裡就不好過,你們倒好,一點禮性都不講,念經拜懺 的 人都來了,你們連面還沒露,你們在丟誰的臉啊?你們是在丟自己的臉!說句不好聽的,弟 弟你百年之後,還不得由他們兄弟給你做羹飯祭祖(大吉的叔叔沒兒子)!還不快過去張羅 !"

 二姑一發火,侄女和侄女婿鑒貌辨色地鼠溜出門,趕緊過去做事。

 做"五七"最熱鬧的是"化庫",這也是活著的人向死去的人表示心願的方式,幫他求 冥福。活著的人想要死者過啥樣的日子,就幫他用紙造。

 二祥對別的一點不感興趣,惟獨對這喜愛得不得了。那些造"庫"的匠人,半個月前就 請來了,在後樓下造了一片房屋。房屋基本是照他們房屋的原樣造的,比他們現在的房屋還 好些,前後都是樓,還用彩紙做了飛簷和龍脊,做了雕花窗戶。屋外有牛羊、豬、狗,犁、 耙、鋤、水 車;屋子裡大到樓梯、糧倉、柴禾、鍋灶、床櫃、被褥、四季衣服、桌椅板凳,小到碗筷、 面盆腳盆、馬桶、煙筒煙袋應有盡有。

 二祥安頓了念佛的婆婆們,又鑽到後樓下,對已經做好的東西一一察看。看著看著,他 很認真地找師傅,說他們少做了東西。師傅問少啥。二祥說,少一個"夜壺",爹爹夜裡要 撒尿怎麼辦?師傅笑了,說,好,再做一個"夜壺"。二祥說,還少。師傅問,還少啥?二 祥說,少一個蟋蟀罐和蟋蟀,爹爹每年是要鬥蟋蟀的。師傅笑笑,說,行,再做一個蟋蟀罐 和兩隻蟋蟀。二祥說,還少。師傅有些煩了,問還少啥。二祥說,還少一副麻將和一副紙牌 ,爹爹有空就要賭錢的。師傅說,好好好,再做副麻將和一副紙牌,這再不少了吧?二祥說 ,還少。師傅有些生氣了,說,你還有完沒有完?二祥說,不是我多事,這東西可真不能少 ,少了我爹爹就過不開心。師傅問少啥。二祥說,少人。師傅驚詫道,少人,你要我們做人 啊!誰啊?二祥說,爹爹一生最喜歡女人,他娶了三個老婆,還跟沈姨相好,這麼大個房子 ,讓他一個人住,他不冷清死了。師傅一聽直搖頭,說,人我們不敢做,這不是鬧著玩的, 做了,燒了,人就會一起跟他去的,那些活著的人要是曉得了,會要我們的命的,這是咒人 家死啊!二祥一聽也愣了,是這道理。二祥說,那就做兩個女人,一個是大姆媽,一個是我 娘,她們都死了。師傅說,死了的人不要做,她們早在那裡等你爹爹了,你爹爹一死就見到 她們了。二祥說,是這樣。不過,爹爹最喜歡的是三姆媽和沈姨,要是把她們兩個做給他就 好了。師傅說,你別說傻話,我們可不敢做,這是造孽的事,別再說了,傳出去,我們的名 聲就完啦。

 二祥因不能給他爹爹做三姆媽和沈姨而悶悶不樂。他覺得大吉、三富他們光是在嘴上怎 麼怎麼孝敬爹爹,其實一點不實在,惟有他二祥才真懂他的心,知他的性,從心裡想著他。 二祥想趁這個機會幫爹爹辦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表示他的一片孝心。

 雲夢在廚房裡忙著做飯,她的任務是燜兩鍋米飯,菜統一由菊芬大嫂和大姑二姑在大吉 家 做。雲夢在灶窩裡燒著火,見二祥愁著臉從後樓走進來。雲夢問二祥愁著臉做啥。二祥愣了 一會兒,心想瞞誰也不能瞞自己老婆,他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雲夢。雲夢先是笑得直不起 腰來,笑過之後,雲夢一本正經地跟二祥說,你可千萬別犯呆,這事是做不得的,萬一做了 要應了驗,你就作了孽,一生一世都開脫不了這罪孽。

 二祥在自己房裡躺了一會兒,還是丟不開這事。他又回到後樓,跟師傅商量,隨便做兩 個 漂亮女人,不寫名字行不行。師傅說,不寫名字就是個空人,做了也等於白做。師傅就把做 的東西給他看,米、錢、衣服,都是有數的。二祥好為難。他覺得,不做,對不起爹爹; 做了又怕造孽。

 "化庫"的時辰到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二祥領著一幫人在師傅的指揮下把 造好的東西一件一件搬到大門前的場上。那天正是好日,一絲風都沒有。房子搭起來了,煞 是好看,比真房子還好看,東西一件一件都放到了規定的地方。後樓的床是二祥親自放的。 他想來想去,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他不是成心要咒三姆媽和沈姨,她們真是爹爹最喜歡的女 人。於是他就瞞著所有人,對雲夢也沒說,偷偷地做了兩個女人,偷偷地放在了床上的被 子裡。

  尼姑和念佛的婆婆們在房屋前排成了兩行,在一個手持磬的尼姑的領誦下 ,一呼百應,一唱三歎,煞是動聽。在誦經提高一個八度的時候,房子點著了,大火沖天而 起,火勢令人激奮,在劈裡啪啦的燃燒中,尼姑和念佛婆婆唱入了高潮,她們的吟唱聲居然 蓋住了火焰聲。

 最歡樂的是二祥,他手拿一根長竹竿,繞著房子四處挑火,與其說他在祭奠,不如說他 在玩耍,他覺得他這輩子玩啥也沒有這次玩得痛快。他自然忘不了特別關照後樓的床,他用 竹竿專門挑開了床上的被子,當他看到他做的那兩個女人燃著時,他情不自禁地啊啊歡叫起 來。

 火焰熊熊,房子和一切東西都化作黑色的紙灰,被火龍卷上天空,二祥抬頭看天,滿天 是飛舞的黑蝴蝶。二祥在心裡默默地念道:爹爹,你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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