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十二

  二祥趕到老丈人家日頭已經出地。他站在門口喊丈人伯伯。他記住了大吉的話,報死信 不能進人家門。喬德元聽是二祥的聲音,這麼早趕來,難道親家出事了?果不然,喬德元和 老伴來到門口打開門,二祥把那塊"利市布"(一條白布)扔到了地上。二祥的丈母娘立時 就號啕起來:"啊!我的親家公啊!你上了天堂了啊!你子孫滿堂好福壽啊!"

 其實二祥的丈母娘並非真哭,這是這裡的習俗,一接到死信,女人必須號啕些吉利話, 以
求吉祥。

 雲夢的二嫂立時就給二祥端來了糖水,這也是規矩,要以"雞子湯"或糖水招待報信的 人。二祥喝完糖水就走了,說他還要到他姑夫家去。丈人丈母就不好挽留。

 二祥在往他姑夫家趕路時,家裡大吉披麻戴孝,在"舉重"(從事殮葬的人) 張兆幫的 攙扶下,雙手端著木方盤,方盤裡的半截白蘿蔔上插著汪涵虛的靈牌,靈牌上寫:先考汪涵 虛之位。大吉在身後一大鈸一小鈸和一支嗩呐單調的鼓樂陪伴下,開始在村裡"討七姓"( 有的地方叫"討五穀"),即到村裡找七個不同姓氏的人家,討米、麥、豆、玉米、棉籽等 五種穀物,取"五穀豐登"的吉兆。

 在大鈸和小鈸一啞一響的伴奏下,嗚咽的嗩呐吹出淒涼而悲哀的旋律,那聲音像一個女 人在哭,在怨,在號,揪得村上人心酸,一個個把歡笑掩藏,把悲痛和同情掛到臉上。

 張兆幫一手攙著大吉,一手拿個蒲團,來到周家門口,張兆幫放下蒲團,大吉雙膝跪到 門前,周家的女主人拿一茶盅米倒在木方盤裡,大吉磕頭致謝。周家女主人點頭道謝。雙方 沒有言語,都把悲痛放到臉上流淌。

 然後,他再到李家,再到楊家,再到吳家,再到陳家,再到許家,然後到譚家,討取五 穀。

 左鄰右舍都放下自己家裡的事,到汪家幫忙。頭一個忙的是張兆庚老婆林春娣,她在給 汪家人穿孝服,戴白帽上孝。韓秋月也來了,她在幫著計劃中晝素飯的桌數和飯菜。許茂榮 則 在門口一溜擺了四張學校裡的課桌,找了六個描紅好的人擺上筆墨紙硯,接受前來弔唁人的 "喪份",樂班也在西屋坐齊,準備開吊吹奏。

 前面平房的東堂屋已經擺好了靈堂。從上垂下一幅白幛,白幛上掛一副挽聯:

  風風雨雨,五十六載披艱曆難建家業

   瀟瀟灑灑,三十八春從善行樂留英名

  挽聯出自大吉的手筆,一手灑脫的行書,令鄉鄰傷痛之中含贊慕。白幛下擺一張條桌, 大吉把討來的五穀和爹爹的靈位放到條桌的中央,一邊點一支白蠟,中央是一隻香爐。香爐 裡已經上香,青煙嫋嫋,繚繞升騰。條桌前擺了蒲團,前來弔唁的人就在這裡向死者磕頭致 哀。隨著一聲:開吊!鼓樂齊鳴,哀聲四起。

 汪涵虛的遺體安置在白幛後面,"舉重"已經給他換了一身白色的襯衣襯褲,腳上穿新 黑布鞋,一張黃紙覆蓋著他的面孔。

 從廟山請來的和尚已經點亮了樹燈,和尚敲著木魚和磬念著經,三姆媽、菊芬、雲夢以 及汪涵虛的姐姐、妹妹,侄女、外甥女,一色白衣白褲,白帶白帽,一邊哭一邊疊著黃紙錠 、錫箔錠,一邊燒著三姆媽幾年來給汪涵虛念的那些經卷佛圖。

 汪涵虛的親朋好友從四面八方擁來,每接受下一個"喪份",都登記下名姓和錢數,給 吊 唁者發一塊白布,然後朝靈堂喊誰誰來到,白幛後以三姆媽為統領的女眷們便放聲齊哭,樂 班也隨即起樂相伴,以大吉為首的孝子們則匍匐在靈右,給弔唁磕頭的人答禮。

  隆重的喪禮,讓汪家橋的年輕人和小孩子們開了眼界,長了見識。

  他們看得新鮮,看得熱鬧, 看得高興,把那應該有的悲傷和同情忘卻,不由自主喜笑顏開。長一輩的老人 看到,立即訓斥。他們這才想起這日子不該喜,不該樂,趕緊收住笑,一張張嫩臉繃緊 ,再添上些許悲痛和哀傷。

 二祥右邊匍匐著大吉,左邊匍匐著三富。開始他按照大吉告訴他的姿勢,雙膝跪地,雙 手按地,身子匍匐,頭 離地抬著,兩眼盯著地,心裡默念著悲痛。他萬念聚一,認認真真,像個忠實的孝子。沒幾 個時辰,他的脖子酸了,腿也麻了,他扭頭看大吉,大吉動作規範紋絲不動 地匍匐在那裡,他又看三富,三富這小子不光規矩地匍匐著,還傷心地在嚶嚶地哭。二祥 看著他們身上的麻衣,還有頭上那頂跟戲臺上《白蛇傳》裡的許仙戴的帽子差不多的孝帽, 尤其是那帽子兩個角上吊著的那兩個白棉球,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好玩得很。二祥再把目 光抬高 ,他看到了對面哭天喊地的三姆媽、菊芬大嫂、他的雲夢,還有大姑、二姑、舅媽、姨娘和 一 幫表姐表妹。她們哭起來很好看,跟唱差不多,她們的哭聲有一種曲調,曲調裡還有詞,那 詞都是心裡想說的話,只是把要說的話用哭的腔調來唱。只有他的雲夢在真哭,她沒有像她 們那樣喊唱,只是低著頭哼哼。二祥聽得最清楚的是三姆媽的哭調:"啊我的苦命的天啊! "

  喊完這一句唏噓一口長氣,接著又喊,"你怎麼這樣狠心啊!眼睛一閉就扔下我不管了 啊!啊我的苦命的天啊……"二祥聽著有些不太明白,他不明白三姆媽喊的苦命的天是指爹 爹,還是指她自己的命,她說爹爹好狠心扔下她不管,是想讓爹爹帶她一起走嗎?還是說沒 給她錢?韓秋月正好來找哭唱著的三姆媽,三姆媽一邊放低哭聲聽韓秋月說,一邊不忘嘴上 要哭的話,"啊!我的苦命的天啊,三富、四貴都還小啊,你怎麼……秋月,你看著辦吧, 到了時辰就開席……啊我的天啊!"二祥看到三姆媽眼睛裡沒有一顆眼淚,只是乾哭。韓秋 月 來問她事,她就這麼一邊哭一邊跟韓秋月交待事,哭一聲再說幾句話,跟韓秋月說話中間, 又不忘再哭一聲,那假模假樣的哭相比演戲還好看,二祥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笑了。

 大吉伸過一隻手來卡二祥,大吉穿著孝衣戴著孝帽發怒的樣更讓二祥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大吉直起身來,一手把二祥的頭按到地上。二祥乾脆趴下身子實打實躺到了地上。他趴躺 在地上還是忍不住笑,笑得屁股往上一拱一拱的。

 "你再笑,我拿刀砍了你,不孝之子。"大吉小著嗓音咬牙切齒地對二祥說。

 二祥說:"我憋不住啊,反正爹爹也聽不到了,真是好笑死了。"

 "你想事!想爹爹臨死還惦記著你,他現在死了,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爹爹不還躺在上面嘛。"

 "躺上面也已經離開我們了,你想想今後你怎麼過日子,你還有心思笑。"

 "今後怎麼過日子,是你要想的事,爹爹死了,是你當家,又不是我當家,我想它做啥 ?"

 "我當家,我才不當這個破家呢!你自己過去吧。"

 "啥?你叫我自己過,你騙爹爹,你答應爹爹照顧我的,還說不讓我吃虧的,爹爹還 沒埋到土裡,你就變卦了,你說話不算數!"二祥的嗓門高起來。

 "呆子,你小聲點好不好。我是嚇唬嚇唬你,省得你笑,你還想笑嗎?"

 "我笑不起來了,我尿急了,我要上茅房。"

 "你悄悄地跟爹爹說一聲,尿了就回來。"

 二祥站起來看了看躺在那裡的爹爹,爹爹臉上蓋著黃紙,二祥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 他乾癟的身子,他沒有跟爹說,松了綁一樣高高興興地往後屋的茅房跑去。

 "大哥,我也要尿。"四貴也要上茅房。

 "等二祥回來你再去。"

 "再不去,我要尿褲襠裡了。"

 "悄悄地跟爹爹說一聲,讓二祥立即回來。"

 四貴也爬起來,真跟他爹爹說了一聲,說完就撒腿往後屋跑。

 又一幫親戚趕到,大吉和三富立即匍匐在地。左邊哭聲四起,樂班的樂聲和木魚、磬以 及和尚和佛婆們的誦經聲與哭聲立即匯成浩大的聲響,響得能傳出幾裡地。

 吃素飯開桌了,左鄰右舍的八仙桌都抬到門前的場上。白米飯一籮筐一籮筐往外抬。吃 素飯並不是光吃素,除了燉豆腐,還有肉片炒黃豆芽,肉炒黃芽菜,紅燒豬頭肉,紅燒鯽魚 , 還有炒雞蛋。全村的男女老少比過年還熱鬧,除了懷孕的,生了孩子坐月子的之外,都可以 來吃,尤其是孩子,都覺得素飯比家裡的飯好吃。外村的無論是弔唁的,還是路過的也可以 隨便吃,連叫花子也可以入席放開肚皮吃。吃的人越多,發喪的人家越興旺。

 "大哥,咱們啥時候吃飯?"二祥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一頓不吃餓不死你。"

 "你們不想吃,我出去吃啦?"

 "你敢!"

 "我肚子餓得痛了。"

 "等他們吃完了,咱們在裡面吃。"

 "他們要是把飯菜都吃光了,咱們吃啥?"

 "他們吃光了,再給你做。"

 一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以三姆媽為首的女眷們都哭啞了嗓子。雲夢雖然過門時間短 ,但她也感受到了公公爹對她的喜愛,再說好好的一個人,眼睛一閉腳一挺,說死就死 了,再也睜不開眼,說不了話,不能跟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而要把他裝到那個木頭棺材裡 ,埋到地下,讓他爛掉,這怎麼不叫人傷心呢。雲夢的哭更多的是為了這,她可憐公公爹, 同情公公爹。本來心腸就軟,再一聽到別人揪心揪肺的哭喊,雲夢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湧 。雲夢不會像三姆媽、大姑、二姑那樣喊唱,她的哭聲不大,卻是真哭,淚都是從心裡流 出來的,一動真情,她的嗓子就啞了。

 二祥卻怎麼也悲痛不起來。他爹爹咽氣前對他那一番牽腸掛肚,著實讓他感到溫暖,他 長這麼大,爹爹從來沒這麼關心過他,他頭一次被人這麼愛護,他忍不住哭了,而且哭得特 別傷心,他似乎有好多話要跟爹爹說,他一直沒有機會跟爹爹說,爹爹也一直沒有想要聽他 說啥。爹爹變成了一具屍體之後,他看著"舉重"張兆幫領著一班人給僵硬的爹爹換衣服, 村上的佛頭五婆婆唱著經,換上衣唱換上衣的經,換下衣唱換下衣的經,換鞋唱換鞋經,除 了 五婆的嗓音唱得非常好聽之外,二祥啥也沒感覺到。爹爹成了任人擰曲的木頭棍,二祥都 聽到骨頭曲得格格響了,爹爹啥感覺也沒有了,他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跟地上的爛泥巴、 石頭塊、狗屎沒啥區別,於是二祥就再也傷心不起來,他覺得傷心不傷心都沒有用了。聽到 雲夢的嗓子啞得沒了聲,他還心疼地說,用這麼大勁做啥,爹爹又聽不見了。他懂得疼自己 的老婆 。雲夢也感覺到了二祥的疼,可她還是趕緊拿白眼瞪了他,這時候怎麼能說這種大逆不道 的話。

 別人悲痛得不想吃飯,二祥卻真餓了。被大吉訓斥了之後,他就只好忍著,他一直忍到 當門的日頭偏了西才吃上飯。二祥餓極了,他也覺得這天的飯特別香,菜的味道也特別鮮, 他一連吃了三碗米飯。雲夢卻只吃了半碗飯,二祥問她是怎麼啦。雲夢說吃不下。二祥說雲 夢,穿著白衣紮著白帶,比平常穿的衣服還漂亮。雲夢又白了二祥一眼,她把二祥拉到一邊 , 悄悄地跟他說,在這樣的日子裡不好亂說話,說錯了話會倒黴的。二祥問雲夢,啥樣的話好 說,啥樣的話不好說?雲夢說,這些日子,你啥話也不要說,大哥讓你做啥,你就做啥。二 祥不大明白,自言自語,死了人,連話也不好說了,這人怎麼要死呢,不死多好,也省得這 麼麻煩。

 換一種生活換一副筋骨,一天匍匐下來,二祥渾身都痛。晚上他想好好睡一覺,吃過晚 飯,大吉讓二祥、三富一起守靈。二祥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可嘴上說不出來,大吉和三姆媽 他們已經守了幾夜了。

 天黑了,雲夢也陪在靈前。二祥讓雲夢回房困覺,雲夢趴在二祥的耳朵上說,她一個人 怕。雲夢的話讓二祥渾身的血湧動起來。二祥看到了躺著的爹爹,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把 湧上來的熱血壓了下去。二祥就跟雲夢說,要是怕就陪他一起守靈。雲夢就陪二祥一起守靈 。守到半夜,雲夢困了,依著二祥坐,一會兒就趴在二祥的腿上睡著了。二祥摟著雲夢軟乎 乎的身子,精神百倍,他剛剛嘗到男女之間美不可言的滋味,就是守著爹爹的遺體,他的念 頭也憋不住往這事上跑。二祥有些忍無可忍,他就跟三富說,你二嫂困著了,著了涼會生病 , 我送她回房困覺。三富轉頭看看二祥,啥也沒說。二祥就抱起雲夢回房。二祥抱著雲夢沒走 幾步,雲夢就醒了。雲夢感到被二祥抱著很舒服,長大以後,沒有人這麼抱過她。她就用手 勾住二祥的脖子讓他抱著。

 二祥抱著雲夢回到房裡,兩人都有了那點意思。二祥忙著解雲夢的衣服。雲夢擔憂地說 ,不行,這種日子不能做這種事。二祥說,沒有事,爹爹都死了,他也不會曉得。雲夢說, 日子長著呢,做這樣的事是不孝,爹爹的魂靈會生氣,會懲罰咱們的。二祥說,爹爹不會生 氣的,他喜歡你,他要生氣就讓他生一回吧,我憋不住了。

 三富在靈堂守著爹爹,尿急了,憋得小肚子痛,他急著要上茅房,一等二等,二祥就是 不回來,他又不敢離開,他只好在心裡把二祥罵了一遍再罵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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