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六十四章 再見吧,錫林郭勒草原! 晚上從運輸連處得知,汽車因故明天不走了。 我們幾個擠在土炕上,睡得像死豬一樣,連衣服也沒脫。 夜裡,我哇哇地吐了一地,噴泉似的稠液濺得四處都是,差點把腸子給吐出來, 狼狽極了,滿屋子穢臭氣。紅果酒、葡萄酒、蘋果酒、二鍋頭,可不能一塊兒喝。 大傻在隔壁的屋又抽抽泣泣地哭著他病故的媽,這麼大的塊兒,還像個小孩一 樣。 第二天,新上任的指導員催促老孟快快上山。擔心老孟不在,山上那幫農工偷 懶。這時正是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剛開完,自治區農管局指示,要在這年冬天掀起 一個學大寨,變農閒為農忙的大幹高潮。 兵團移交地方後,知青幾乎都不幹活了,成天呆著。結果新領導火了,決心好 好抓一抓,希圖把渙散透頂的連隊再擰緊張一點。 老孟見此情況只好返回石頭山。他對我說:「老鬼,不送了。」 「沒事。現在大家都磨洋工,你也別那麼玩兒命幹了。」 他點點頭:「看見咱們打的石頭全埋在地裡,咱們蓋的房子一間間倒塌,咱們 挖的水渠都被黃沙埋沒,真不是滋味!當官兒的一句話,累死當兵的。有多少國家 財富被瞎指揮浪費掉了呀!今後我是不想那麼幹了。反正對得起自己那三十二塊五 就行。抓緊時間看點書才是真格的。」 我疑惑不解地問:「難道你就一輩子呆在這兒?現在關於上山下鄉有許多說法, 你也得想想你的前途呀。在這兒當個簡單勞動力就是愛國嗎?」 老孟裂開乾裂的嘴唇傻笑道:「我真的挺喜歡上山下鄉的。只有在這條道路上, 我才瞭解了勞動人民,知道他們肚裡裝的什麼吃的。也正是在這條道路上,我從一 個誰也看不起的中學生變成了一個自願與老百姓同呼吸,共命運的老農工。我認為 毛主席上山下鄉政策是符合中國國情的,真的。當然,我自己恐怕也紮不了根。早 晚要走。」 赤峰的小知青,對官方的宣傳非常相信和虔誠。 「那將來怎麼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吧。」 上山的大車已經套上。他和金剛忙著進進出出,把要帶上山的工具、炸藥、食 物等裝上車。趙副連長當連長後,金剛被免去一排長職務,這次學大寨運動也要跟 著老孟上石頭山幹活。 趁他們不在時,我從硬紙殼炸藥箱裡,拿出了一包二十管硝酸銨炸藥和三個電 雷管,藏在書包裡。 臨上車時,金剛突然想起一件事問我:「走前,你不要再惹什麼事了。」 「對,我不會惹事的。」 七連的人,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皮金生,那7拳頭是終生難忘的。還有劉福來, 在烏拉斯泰林場曾給我兩棒子。這小夥子從團部回來後,更加神氣,他用棍子歡送 走王連長,頗得一些知青和幹部的賞識,前幾天還偷騎我的大黑馬。 老連長說過:「餅再大,也大不過烙餅的鍋。」跟這些天津小痞子糾纏沒球油 水,讓他們威風吧,吹牛把我打一跟頭吧。 金剛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褲兜裡,乾瘦乾瘦。奮鬥了半天,又回到了上山打石 頭的處境。老山羊呀,雖然我對你有一大堆意見,雖然我很少說感謝你的話,但你 幫我抽出檔案裡那張紙的份量,內心是知道的。「金剛,給我寫首詩留個紀念吧。」 金剛真行,當即就吟了一首,身邊沒紙,順手寫在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的空煙盒 紙背後。 贈林胡 滄桑八載落異洲,歷盡艱辛志難酬。 雪野石山同灑汗,蒙古包中共相憂。 火裡逃生身猶在,明刀暗箭命難求。 揮淚一別君遠去,何當重逢在哪洲? 我把羅曼·羅蘭的一句話贈給金剛: 「惟有看到克服困難的壯烈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惟有抱著我 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 金剛瞟了一眼,陰鬱地說:「我再最後一次勸你少過問政治,政治是最最肮髒 的了。」 老孟大聲說:「老鬼,我送你一句馬克思說過的話:『有讀神明的人不是不敬 神明的人,而是符合庸眾盲從神明的人。』」 他一筆一劃地寫在煙盒紙的後面。並勸道:「老鬼,希望你今後學聰明點。不 要只跟自己小圈子裡的人來往。應該多交朋友,把自己和廣大群眾融合在一起。這 樣,你才永遠不會被打倒。」他的嘴角泛起白沫,口中又噴出了一股臭雞蛋和煙草 混合的味兒。 老孟從衣著到蓋兒頭,從熏黃的門牙到髒皮帽子地地道道是個老農工。他的腦 袋上留著個疤,放炮被小石頭砸的。 自上山下鄉運動以來,全國各地的學校裡總有那麼一小部分人死活不插隊,最 後終於留在了城裡。他們之中,有的當上了車間的党支書,有的當上了商店的經理, 有的成為街道辦事處的一二把手……然而大多數學生仍舊在農村、牧區、邊疆當著 老農民、老農工、老牧民……比起那些一帆風順的俊傑,老孟這樣掄大錘的更令人 唏噓不已。 好鐵總是沉在最底下。 再見吧,傻老孟! 他們穿上氈靴、大衣、戴上皮帽、手套,系好腰一橫,變得十分魁梧和笨拙, 好像出征的宇航員。 我跟他倆一一握手告別。老孟爬上車低聲說:「走了,學大寨去羅。」 金剛苦笑道:「一幹活,就沒時間歪門邪道了。」 大車慢慢上路。他倆向我點頭笑笑,然後把頭扭向前方,背著風,縮在皮大衣 裡。 寒氣凝凍了一切。寂靜的雪原,覆蓋著死氣沉沉的白雪。馬車不大功夫就消失 在灰濛濛的空曠裡。 送走他們之後,回到屋裡繼續寫。在這最後的日子裡,我早上臉都不洗,爬起 來就寫,整天寫,拼命寫。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寫這部草原插隊史上。 大傻催我快點收拾收拾東西。有什麼可收拾的?就一個行李,幾本書,兩件摔 跤衣,四個拳套、一個手提包。鋪蓋一卷,捆根繩子就能走。 大傻還勸我洗個澡,免得全身膻味兒招人罵。但我真不想把草原的氣味兒洗掉。 讓這些內蒙的污垢在身上多留幾天吧。 平時我很懶, 整整8年從未洗過澡,如果比賽髒的話,本人自信能在全六十一 團知青裡拿上名次。可臨走前這次髒卻不是懶,實在是捨不得。願那夏格草的清香, 白音得勒山的沙礫,連部馬廄裡的馬糞末永遠與我同在。 晚上早早就躺下,屋裡太冷。鐘小雪去西烏旗活動她自己的調動,一直沒回來。 我可以獨自一人靜靜休息。第二天早上起床後,用得勒裹著腿,坐在水桶上,鋪開 紙,又開始伏在小炕上寫,一上午過去,屁股坐得麻辣辣。 吃了午飯繼續寫,懷著一股強烈的感情寫,儘管這感情不乾淨,不美,像一團 裹著黃沙的風,吹到哪兒,那兒就是一層塵土。 寫,寫!缺少文學色彩,土坷垃怎麼啦?就是要寫。這是一段千千萬萬人都經 曆過的生活,這是千千萬萬條生命的歌! 寫,寫!要讓趕大車的、喂豬的、背石頭的、耪土坷垃的、身上有成群「自留 畜」的,一堆最底層的爛知青也能在文藝的高雅殿堂裡出現。 寫,寫! 草原上最後一個白天就這樣度過。 給運輸連打電話,說後天早上有車,明天就得上團部。 傍晚。這是在七連草原的最後一個傍晚。 我步行到連部西面的草庫倫處,再看看我們的草原,再看看我所打的石頭。 石頭牆宛若長城一眼望不到邊。我的青春就埋葬在這石頭牆裡,有的石頭上還 沾著我的斑斑血跡。 石頭,我們打了多少石頭啊!在全連二十幾棟房子底下,在場院水泥地下面, 在每口井裡,在油罐底座,在十幾個棚圈及40多個糧囤地基……都埋藏著我們所打 的石頭。 輕輕摸著這些好像生了鏽的,略微發紅的石頭,冰涼,堅硬。它們都是我們用 自己骨肉從岩石上生生給砸下來的!為了打這些石頭,我們挨凍受困,流血流汗, 用脊樑背,肚皮頂,肩膀扛。一冬天穿開嘴一雙新大頭鞋,磨爛兩三雙皮手套…… 手、背、小胳膊、肚皮都磨出了繭子。 一塊塊堅硬、沉重、粗糙的石頭,印著血斑、汗珠、繭紋的石頭,就是我們這 一代人的青春之歌。 現在我們變老了,變醜了。頭上有了白髮,臉上出現皺紋和鬍鬚,成千上萬方 石頭耗盡了我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段年華。那沾著我們血汗的石塊,一堆堆遺棄在 荒野,任憑風吹雨打,塵沙掩埋。 最慘的是我們所幹的這一切都隨著兵團解散而成為廢物,蓋的那麼多房,拉的 那麼多羊糞磚肥,開的那麼多荒地,打的那麼多井,全是白費一場。 難道歲月就把這一切全乾乾淨淨掩蓋了嗎? 不,不! 借此一隅紙角,我要大呼: 自公元1968年大規模上山下鄉插隊以來,那奮鬥在祖國農村、牧區、邊疆的一 代青年,將在中國歷史上留下痕跡!這些騰飛于文化大革命之初的紅衛兵,歷經坎 坷,飽受磨難。已在最底層的煉獄裡完成了從打手到普通勞動者的痛苦轉化。他們 再也不是高喊:「造反有理」,四處打人抄家的狂熱小將。 我獨自徘徊在草庫倫裡。 空曠寂靜的草原啊,你現在變得多麼荒涼。一片片牛皮癬般的黃沙侵蝕你碧綠 的肌膚;無數個老鼠洞、灶火坑、車轍、防火溝、人踩的小道,在你秀麗的面容上 留下了許許多多麻點癤疤。 舉目皆是的鹽鹼地,白花花的,寸草不生;被開荒翻掘出來的黃沙常常遮天蔽 日;水草肥美的河畔草場,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根茅草,像個禿了頂的老人。 親愛的錫林郭勒草原,請原諒我們的無知、狂熱和冷酷。我們往自己母親身上 撒了尿。雖然我們自己也吃了不少苦頭,付出了巨大代價,甚至還有人獻出生命。 千千萬萬朵貌不起眼的小花,曾在這裡默默開放又默默凋謝。 錫林郭勒大草原啊!你永遠難忘!儘管你荒涼、貧瘠、沙化、落後、人煙稀少。 可是在你這塊土地上,曾回蕩過屯墾兵團的激昂號角,無數年輕生命的怒潮曾在你 廣袤的曠野上洶湧澎湃。 沖入你莽莽蒼蒼草海裡的啊,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青春大進軍。 天寒地坼,滴水成冰。全身凍僵了,仍瘋子似的在石頭牆邊亂轉,胡思亂想著。 遠方,血紅的夕陽隱沒在地平線下,空曠迷蒙的天空越來越暗淡。只有天邊還 剩下一縷紅霞,猶如赤血飛沫奔流於荒寒之空。她的身軀是那麼渺小單薄,卻一聲 不響沖進滾滾寒流。 她要濡溫酷冷的藍空,她要吻熱千里的冰雪! 黑暗的凜寒汪洋大海一般撲剿著她,撕裂著她,吞噬著她。紅霞不要命了,撕 掉自己一隻膀子給南面那片雲,砍下半拉大腿投進北面那股風。 天空越來越昏暗,暮色把她團團圍住。這片紅霞垂死了,仍拼力散發著一點點 微弱熱量,她的身軀抽搐成渺微的一線,就在消失於黑暗前還默默地把最後那點破 碎的紅暈拋進嚴寒,拋進夜空。 夜,無情地降臨。壯烈捐軀的歌啊,精衛填海的歌啊,發生於萬里高空的雲端, 無聲無息地飄向遠方。 鼻子有點酸。每每看見這血色黃昏的場面,總想哭。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來。燒盆水,仔細洗了個臉,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捆上 行李捲,然後抓來馬,喂上料,靜靜等著老蔣來。 大傻還在夢中呼哧。 走前,跟連裡所有的人都沒有告別。自從和鐘小雪搞了那事後,好像做賊心虛, 再也不願見人。終日憋在自己的鬼屋,甚至都沒好意思跟呂軍醫告別——過去,我 曾向呂醫生表示過對韋小立的好感,現在韋剛一走,又和鐘小雪鬼混,怎麼解釋? 呂醫生消息靈通,肯定知道我和鐘小雪的事。 但我永遠感激呂醫生對我的幫助。 為了維護我的自尊,臨離開草原之前,終於說服了鐘小雪不要前來送我。她後 來像瘋了一樣地忙著跑她的調動,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在連。 老蔣戴著狗皮帽子走進我屋,邊寒暄,眼珠邊四處尋摸。我明白他的意思,把 剩下不要的破東西全送給他。一個癟水桶、半截大鞭杆、一副舊爐盤,他全當寶貝, 抱在懷裡,笑得合不攏嘴。 當我把50來斤的行李放到車上時,老蔣驚奇地問:「怎麼,你就這麼點東西?」 我點點頭。 老蔣的小眼睛眯縫起來,鼻孔凸起了兩個小包,歎了一口氣:「唉呀,你!」 雖沒再說什麼,但那臉上的表情卻是明顯的惋惜和不解。我知道他的意思:在內蒙 混了8年,就混了這麼一個小行李捲,連條羊皮褥子都沒混上,太無能了。 當兵團某些幹部整卡車整卡車地往家運各種東西時,我夾著一個小行李捲,光 禿禿離開內蒙,也挺覺得自豪。自己雖是個啃馬屁股的,也還有一點點強過他們的 地方。 老蔣因小偷小摸被調到九連趕大車後,毛病不改,在那兒繼續偷知青的衣服、 匯款單。被發現後,九連領導堅決不要,又把他退回七連。正好我要走,連裡讓他 接我的馬車。 連部靜悄悄的,大多數人還沒起床。想到送韋小立她們走那次的場面,心裡很 難受。趕大車的離開草原和上大學的離開草原就是不一樣。 「得兒,得兒。」老蔣用大鞭引著裡兒馬,把大車調了頭,然後跳上車:「駕!」 抽了一個響鞭。 大車一點聲也沒有地啟動了。離開了凸凸癟癟的馬廄土圍牆,離開了溝壑縱橫 的坯場,冷冷清清地離開了。 到了團部運輸連,和老蔣分手時,我囑託他一定照顧好我這幾匹老馬,別用得 太狠。它們都歲數大了,非常忠實,那次拉煤,救了我一命,這大黑馬還曾陪我瘋 狂地跑了一夜。 老蔣正用大鞭杆撥著轅馬腿, 漫不經心地答應著。想到我要和這4匹馬永遠訣 別,真想把自己所有衣物都送給老蔣,只要他好好待我的老馬。我從書包裡掏出一 條圍巾,一副羊皮手套送給老蔣。 他很慷慨地收下,連連說:「你放心,大黑馬、紅大肚兒、青瘸子……我一定 好好養膘兒,趕車的不愛惜牲口,作賤的還不是自己?」 再見了,親愛的「拉菲克!」我把臉埋在大黑馬粗硬的鬃毛裡,深深聞了一聞 它身上那股獸性氣味。大黑馬很不高興地晃晃脖子,討厭我濫發小資產階級情調。 發動機在怒吼,汽車在白雪皚皚的草原上飛馳。我默默地注視著越走越遠的巴 顏孟和。腦子裡斷斷續續閃著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貢哥勒老頭兒,那張挨了打還向我陪笑的老臉已經腐爛完了吧?這輩子再也不 會有人頭頂破麻袋,冒雨牽著牛車送我去看病了; 曾給我兩個饅頭的天津女知青楊淑芬仍在光線昏暗的伙房裡刷鍋洗碗。7年了, 一直不曾向她表示一下我的感激,但我忘不了她那對瞳仁黑白分明的眼睛; 跟我一直沒分開,又一直鬧矛盾的金剛,雖然在背後說過我不少壞話,但最後 時刻卻很仗義地把我檔案裡的污點去掉,反映出他本性的善良,我沒有權利責備他 總與我保持距離; 還有,孤孤單單生活在格日圖大隊那間小土房的羅湘歌,情緒好些了嗎?她曾 經盛情款待過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並還為他唱古老的蒙古民歌「森吉德瑪」…… 還有,那托人向我問好的素不相識的白音花公社的北京知青,你們都是什麼人? 再見吧,患難中曾幫助過我的人,老鬼將刻骨銘心,永遠記住你們。 汽車顛簸著,吼叫著,全速行駛。 再見吧,白音得勒石頭山。 再見啊,積雪!再見啊,牛糞!再見啊,電線杆!再見啊,孤獨的羊糞盤!我 一個個跟內蒙草原上的東西告別。連公路旁的一堵斷壁殘垣,蒙古包搬走後剩下的 一小堆爐灰,路邊的死牛骨頭,也鄭重其事地打著招呼,默默告別。 汽車在公路上疾馳,團部早已看不見。同車的一知青偎在大衣裡說:「過來吧, 你那兒風大!」我向他點點頭,又最後一次把頭探出車外,索性摘掉皮帽,讓利刃 一樣的寒風吹著發燒的腦袋。看看這空曠,看看這荒涼,看看這死氣沉沉。 草原就是她,我心中的女神,讓她咬下一個耳朵該多舒服呀! 8年前, 曾歡迎過我的錫林郭勒草原凜冽的寒風重新吹著我,撕裂著我。腦袋 凍僵,鼻子麻酸,耳朵刀割般地疼痛,但覺得很高興痛快。從狼爪一樣犀利的寒風 中我能嗅到她身上的馨香。 錫盟大草原哇,我對你幹過不少壞事,蠢事,荒唐事,在這最後時刻,我再次 向你道歉。 無邊無際的草原,靜靜沉睡,根本不知道有一個男子在向她一遍一遍地告別, 發著神經病。 從1968年到1976年, 整整8年,我一直在這塊土地上挨整,混得如此淒慘,但 依然熱愛草原,依戀草原,把什麼最珍貴的東西留給她呢? 可惜我沒有一張立功獎狀,也沒有一條山羊皮褥子,什麼值錢東西也沒有。只 有兩套跟了我10年的破摔跤衣。 此刻,一股神聖而陰沉的氣流在胸中激蕩,頂得嗓子眼喘不上氣。操,一激動 就這樣,胸口特憋。我慢慢地打開手提包,拿出了一套摔跤衣,抓住那上面捆成了 十字形的綠色寬背包帶,向公路旁的雪地上,用力擲去。 撕扯過無數次,被血汗染汙的戰服掉在地上,一點聲也沒有。 我緊緊抱著書包,那裡面有一個油紙包,沉甸甸的,憋抑著山崩地裂的一響。 又最後一次向巴顏孟和方向望去:遠方,渺茫蒼灰的巴顏孟和山在地平線上或 隱或現,似乎有一群襤褸的知識青年,崛立在遙遠的天邊。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