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六十三章 痛飲
入黨、上大學、回北京統統化為泡沫,金剛萬念俱灰,把主要精力放在做小鍋
飯上。沒事就坐在板凳上削土豆皮,仔仔細細,削一上午也不覺得煩。他用鑷子拔
豬肉皮上的毛,能從中午一直拔到晚上。平日總陰著臉沉默無語,只有喝酒時才能
使他滔滔不絕地說話。別看他乾巴瘦,喝一斤半白酒臉不變色,鎮了好些個老蒙。
他對豬肉的癖好驚人。一聽說三連有賣豬肉的,馬上找人借馬,辛辛苦苦跑十
幾裡去買。每禮拜必須得吃一大塊豬肉!當走進他屋時,他對你的態度遠不如對鍋
裡的燉豬肉熱情。說話冷冷淡淡,心不在焉,視線很少離開鐵鍋。他的屋裡總是彌
漫著肉香和鮮姜味兒,爐灰裡扔著碎雞蛋殼和剝下的爛蔥葉。
金剛解釋他太饞豬肉,必須隔幾天來一頓兒,要是幾天沒吃豬肉,心慌氣短,
軟弱無力,全身的皮膚都癢癢,好像有蝨子咬。
他過去老嘲笑大傻饕餮,現在也這麼饕餮。
不過,牧區成年累月啃牛羊肉,使我們都特別饞豬肉。平均起來,一個月也吃
不上一頓。因此即使能搞點豬油抹饅頭吃,也是令人垂涎的享受。
1976年初,一切手續均已辦妥。1月3日給團運輸連打電話得知後天有車去赤峰。
我當即告訴上山拉石頭的老常,通知老孟下山,並騎馬到東烏旗格日圖大隊與羅湘
歌告別。
1月4日大夥湊錢買了兒瓶酒,幾盒罐頭。大傻熱心張羅,不知從哪兒搞來一點
豬肉, 五六個雞蛋。金剛掌勺,做起他最拿手的燉豬肉。4人聚在馬車班我那間小
房裡,準備美餐一頓。
走時和剩下的知青朋友們聚在一起吃一頓,過一頓癮,已成了連裡的慣例。
說到雞蛋,老孟盤腿坐在炕上,忿忿道:「告你們一個新聞:咱連沈指導員為
了讓雞多下雞蛋, 在他們家雞窩裡安了個100度的大燈泡。這老傢伙也懂得人工光
照。」
「你在石頭山呆的真土了,這有什麼新鮮的。團部好多幹部都這麼幹。內蒙天
氣太冷,不用燈泡照著點,雞冬天一個蛋也不下。」大傻說。
「老沈真夠可以的,連破氊子頭、爛襪子都要帶回家,財迷到家了,跟個收廢
品的一樣。」
「這傢伙一分錢不掏,弄了多少木頭,打了多少家具,搗鼓了多少皮子、氊子、
羊毛,還升了官兒。」老孟歎道。「還有,跟你打了幾年交道的趙幹事。前幾天我
去團部見著了政治處一個老鄉,她告訴我趙幹事這小子是個典型的偽君子。他一向
愛在別人面前表白自己如何清白。提起貪污受賄來,比誰都氣憤,罵這罵那。其實,
巴顏孟和的貪污犯他怕是名列前茅。一米見方的大木箱,足足運走了9個!」
趙幹事家是山西農村的, 原來特窮,可來兵團後幾年就新蓋了3間大瓦房,他
自己也吃得跟豬一樣,長了幾十斤膘,臨走時,還怒氣衝衝叫嚷:「他媽的,咱們
誰也別眼紅誰,哼,巴顏孟和沒一個乾淨的,包括我在內!」
趙幹事的口頭語是:「跟姓共的碰沒你好下場!」
金剛低頭沉默不語。自從王連長走後,他在連裡處境一落千丈。
「唉,別提這些了,喝酒吧。」大傻直勾勾地望著打開的豬肉罐頭。
「開吃,開吃!」
沒有精緻的酒杯,我們向前平端著飯碗、白茶缸、水壺蓋,莊嚴說:「為我們
這幫知青乾杯!」
咕咚咚,每人喝了一大口。
「為烏拉斯泰救火獻身的同志們乾杯!」
「咕咚咚」,又喝了一大口。
「為咱們倒黴的內蒙兵團,祝它壽歸正寢。」
「為老鬼大難不死!」
「為大傻找個理想的老婆!」
從老常那借來的小木桌上,擺著鹹核桃仁、午餐肉、紅燒豬肉、鳳尾魚等罐頭。
我們一碗一碗地喝著,像喝白開水,同時大口大口地嚼音平時垂涎欲滴的豬肉。
還是豬肉好吃!
4個嘴巴吧卿吧卿的咀嚼聲在又破又冷的小土屋裡回蕩。大傻甜蜜地眯起眼睛,
發達的下顎飛快地運動。
「嘿,我說悶頭吃沒意思,唱個歌吧。」老盂提議。
「對,金剛先唱,你不是會唱山西那首知青歌嗎?」
金剛抹抹嘴,陰鬱地唱起來:
我要到那遙遠的山西去把農民當,
離別了可愛的北京和家長。
親友含淚來相送,
聲聲囑託記心上,
父母啊,別難過,莫悲傷,
您對我的生養我終生不忘,
只盼今年秋過時,
重返北京,
把您探望。
……
這個調子很悲涼,大傻眼圈紅了。
我激動地說:「好,有味兒!再唱一個咱們內蒙的。」
金剛沉默片刻,調度了一下情緒:
告別了家鄉,告別了媽媽,
我來到了內蒙草原,
生活就是這麼寂寞。
沒有豬肉吃,沒有菜和油,
我瘦成了搓板嘍,還得背石頭。
披著星星去,戴著月亮歸,
我沉重地修理著地球,
是我神經的天職。
沒有後門走,沒有東西送,
我累壞了老腰嘍,還得掄鋤頭。
……
大傻流下了淚,嘴裡卻說:「別激動,慢慢喝。」
這歌太感人了,真想大哭,真想大吼,真想扯下自己耳朵給煮爛了吃掉!
唉呀,我們這一代呵!
萬歲!知識青年!小媽媽的,萬歲!老插!
金剛卻好像不這麼激動。他憂鬱地吃著自己做的燉豬肉,細細品了一會兒,又
輕輕地哼起:
歌聲迎來了金色的太陽,
雙槳劃破了千層波浪……
年輕的航標兵用生命的火花,
點燃了永不熄滅的明燈……
在東烏旗格日圖大隊,我曾聽韋小立唱過這支歌,那熟悉的音律,似乎沾染著
芬芳的香甜,一下子觸動了心中最隱秘最刺激人的神經。
我永遠失去了她!她給我留下的紀念只是七零年幫我補棉褲用的兩塊綠布補丁
和一把瓜子皮,還有一堆幻象,如同封閉在琥珀裡的一群小蟲子,封閉在我內心深
處。
不,心中所愛的姑娘是現實中那個韋小立所消滅不了的。她是一尊最神聖的女
神,我將永遠保持對她的單戀。今後如果有一天,我懷揣炸彈,投向慈禧,或是某
個殺人不眨眼的小小党支書,這身140多斤的肉將在眩目一閃中化為輕煙就是證明。
喝酒有速度才像條漢子。一大碗黑紅的葡萄酒,我一口氣喝下肚。立刻一股氣
浪沖進大腦,沖進咽喉,頭輕輕飄飄,視線模糊,好像全屋都彌漫著蒸蒸的紅酒,
蒸蒸的血氣。
老孟又給我倒了滿滿一碗:「老鬼,喝吧,不要瞧不起喝酒。無酒不丈夫。牧
民們說:只有喝酒時,人的私心最少,人和人才最肝膽相照。」
是這樣。大傻喝酒時,心裡什麼念頭都向別人講,完全透明了;金剛一喝酒,
能把他珍藏在大木箱裡的高級煙拿出來共產。老孟一喝酒,敢割下自己新買的一塊
豬肉讓你擦皮鞋。
我噙著淚又喝完了這碗黑紅的甜汁。
「老鬼,聽說你在西烏旗又碰上雷廈了?」大傻望著我問,順手往嘴裡塞了一
大塊豬肉。
「嗯,他喝多了,又喊又鬧,還拿酒瓶子砸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孟喝得小眼睛像猴屁股一般紅,憨厚地笑著:「老鬼,我覺得你是實力主義
者。但你不覺得以體力為生是靠不住的嗎?你的屁股、胳膊、粗腿吃不了一輩子。
小桑傑摔倒你是必然的,這是自然規律。」
「喝酒,喝酒。」我大聲說。這個話題太不愉快,想換個話題。
「你別打岔,我還沒說完呢。」老孟叫道:「我們內蒙兵團號稱10萬知青。有
7個機械化師, 汽車、拖拉機幾千輛,那力量夠大的了吧!開墾了上百萬畝荒地,
打了幾十萬方石頭。然而憑著蠻力氣瞎幹,得到什麼結果?連年虧損,最後連自己
都混不下去。對個人來說也一樣。憑仗著粗胳膊壯腿在社會上闖肯定要吃虧。一個
聰明明白的腦瓜兒頂你10條粗腿。」
老盂自己並不聰明,也是憑力氣打出了天下,可是卻這麼教訓我。
「喝酒,希望你老孟能有個好下場!」
老孟認認真真地喝完了這一碗。他長了不少疙瘩的臉上,脹得紅紅,八字眉擰
在一起,更像個京戲丑角。誠懇地說:「咱們還得祝金剛早日混上黨票,遠走高飛。」
金剛白了他一眼:「老孟,你喝多了是不是,別拿我糟改了。」
「金剛,不要總愁眉苦臉。」老孟一喝酒,話就特別多。
金剛沒走了,別人一提走,他就心疼。
大傻呆呆地吃著,歎了一口氣:「我媽要活著,該多好!」
「老鬼,走後別忘了邊疆,別忘了掄大鎬的弟兄。」金剛悒悒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我惡狠狠地瞪著他。
原來連部僅有3間房,現在好歹變成了近100多間房的居民點;原來連部沒有一
棵樹,現在連部北面出現了一片綠油油的小樹林;原來牧民根本不吃青菜,現在連
裡有了50畝菜園,蘿蔔、土豆、角瓜、大蔥敞開供應;原來草原沒有電燈,現在連
部每晚上都有柴油機發電,家家戶戶都有了電燈……
草原上這一切變化都是我們知青來了以後發生的啊!
他們拿著微薄的工資,穿著撕破的沾滿塵沙的兵團戰士服,吃著沙礫般糙硬的
小米飯……他們在冰碴地裡割豆子,腿上劃破了一條條血口……他們冒著生命危險
去救火,臉上、手上、腿上留下了一個個可怕的大疤……他們在泥堆裡脫坯、和泥、
累得抬不起胳膊端飯碗……他們在石頭裡爬,石頭裡滾,壓得青筋暴起,磨得傷痕
累累……仍熱氣騰騰地貢獻!貢獻!
我怎能忘記他們呢?這些髒手髒腳的,腰裡纏著舊電線,頸上圍著破褲子的知
青們!這些黃皮土匪們,這些小流氓們!
我用發抖的手端起了一大碗紅紅的酒,低下頭,一飲而盡。海嘯般的吼聲又排
山倒海地撲將過來。
「金剛,再唱唱那首馬車夫的歌吧!」我奮鬥了半天,當幹部的美夢也沒實現,
臨走時,仍是個趕大車的,喜歡聽訴說我們趕車人辛酸的歌。
金剛一言不發,喝了一口酒,瞪著血紅的眼睛說:「唱他鬧球,喝吧,酒勝過
最好聽的歌。」
老孟脫了棉襖,全力以赴地喝,邊喝邊歎道:「沒想到兵團就這麼完了。唉,
不管怎麼說,我對兵團還是挺有感情的。」
嘿呀,誰能忘記兵團呢?儘管我們都挨過它整,不被它所寵愛,常常暗地裡罵
它,咒它,但它解散後,又都對它懷有一種又眷戀,又迷惘的複雜感情。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哇!
你容納了10萬知青,你穩定了六八年各級領導都癱瘓了的內蒙邊疆秩序;你把
先進的生產力帶進了千里草原;你為大規模開荒提供了血的教訓;你的艱苦誕生和
黯然結束讓人體會到了建設比打仗要艱辛得多;你約束了大批青年沒有在邪道上變
壞;你把千千萬萬無知的中學生鍛煉成為堅韌耐苦的勞動者,使他們心力和體力都
得到提高。有的長肥了幾十斤,有的能10分鐘殺完一個羊。從背麻袋、脫坯、套馬、
剪羊毛到養自留畜都建立了自己難忘的紀錄!
兵團啊,讓我們再為你幹一杯,你這虧損了兩個億的倒黴兵團,你這一分錢都
沒給國家上交的短命兵團!
我們舉起杯,百感交集地追憶著那一段逝去的歲月,為一個傷害了不少人的龐
大巨人惋惜。這種騎士風度不是裝蒜,是發自我們內心的情感。
大傻帶著醉意,裝著女人腔調,嘻皮笑臉哼起了兵團初期唱過的歌:
不是不想爹呀,
不是不想媽呀,
也不是不想家,
就是領導不批我的假,
急得我也沒辦法。
梭壓拉索,
急得我也沒辦法。
一縷縷昔日的聲音把我引溯到過去。
被人揪著鼻孔朝天批鬥……那次加夜班背糜子幾乎累趴蛋……在烏拉斯泰深山
裡光著腳逃跑……巴奇公社那溫暖的小牛窩兒……韋小立走的晚上,騎馬狂跑了一
夜……平常不願想這些,怕受刺激,怕麻木了情感的靈敏度,怕消耗掉憋抑在胸的
壓力。今天我可都要想想,好好刺激刺激,瘋狂瘋狂。
這種回憶就像吃一頓蛔蟲、蒼蠅、老鼠尾巴做的三鮮餡的餃子,心裡打哆嗦,
頭皮要炸。
來內蒙這些年,有人是平平安安過來的;有人是缺胳膊少腿熬過來的;還有極
少數人青雲直上,坐飛機過來的。而我呢?是一步步爬過來的,像條打斷腿的狗,
從嶙峋巨岩的縫隙中拼老命爬出來的!
——然而這些回憶,在情感上所激起的瘋狂,無論多麼歇斯底里,也不足以使
我對內蒙兵團來個徹底否定。儘管自己被兵團定成敵我矛盾,我卻不忍心也從沒想
到要給它定個敵我矛盾。我沒有理由全盤否定它。儘管它問題成了堆,儘管它被國
務院撤銷……即使對劉副政委、李主任、沈指導員這樣的幹部,我也不敢斷定他們
就是蛻化變質分子。因為他們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成千上萬啊!
現在臨走時,對這個整過自己,被自己偷偷上告過無數次的對頭,卻居然有些
依戀。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摻雜混合,難於言狀:複雜的心情說不明,道不
清,只想好好地哭一場。
平時很不願意流淚,我知道自己一哭,形象就差了許多,驢臉拉長,鼻頭變紅,
眼睛三角……可現在,大顆大顆的淚珠接連不斷地往下掉,老孟也熱淚盈眶,為兵
團感慨萬千。過去,我從沒見過他流眼淚,覺得他像魚一樣,不會哭。
感謝你啊,內蒙兵團,給了我一段很苦很苦的經歷。這也是一種財富。
大傻同情地勸道:「快喝酒吃肉,你們不要太激動。」
沒法不激動。真想痛痛快快放聲嚎哭,鼻頭紅就紅。
一碗碗紅酒與熱淚嘩嘩地喝進肚,眼前金星亂舞,一股又一股暖流小蟲子似地
爬向身體各部,耳朵裡的海嘯聲雷鳴般地轟響。
喝呀,喝呀,越喝想像力越豐富,越喝越想說說從沒有說過的話。
為什麼我們總覺得活著不自在?好像頭上總壓著一塊石頭。腦子裡浮現出慈禧
那張陰險蒼白的臉。血湧腦海,我垂淚啼道:「毛主席呀,您老人家為什麼這麼糊
塗,娶她當老婆?老百姓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哪!」仗著酒勁,喊出了平日不敢公開
說的話。
金剛臉色發青,一手用力揪著自己頭髮,一手不住地往嘴裡填著大豬肉塊兒。
老孟伏在小桌上, 頭也不抬他說:「12月4日,《人民日報》發表北大、清華
大批判組的文章,氣勢洶洶,昨天收音機又廣播『今日小靳莊』吹得天花亂墜!」
金剛鄙夷地拋出一句:「真他媽的噁心!」
大傻鼻尖上浸著細密的汗珠,還在專心地搜索著罐頭盒底下的肉塊:「管那閑
事呢,小心要你盒兒錢!」
「炸你的油餅去吧!要盒兒錢就給他。媽個逼的!」我對大傻嚷道。
「我炸你腦袋,傻逼!」大傻呲著白牙向我冷笑。
「炸你老娘的板子。」
「你老鬼不得好死!整你活該!」
我預備他揭我和鐘小雪的事,但他沒有。雖喝的醉醺醺,他們都沒提鐘小雪。
老盂猛不防地背起大傻的臭詩:「舞玉龍為見黃鳥,風雪強戰大自然。」
大傻這才蔫了。
一喝多,每人都有點神經。
哭喊,歎息,怒駡混成了一團。血,模模糊糊遮住了視線,什麼都是殷紅殷紅,
遍地都是血。
金剛低頭猛幹,很少說話。他的嘴巴幾乎就沒閑著,消瘦的身軀竟能盛下那麼
的酒和肉……為了更來情緒,他中途跑回宿舍,從箱底裡拿了一瓶二鍋頭,兩盒牡
丹煙——都是準備招待當官兒用的。
「誰不喝醉了,誰是王八養的。」金剛狠狠說。
我的喉嚨幾乎要炸。胃幾乎要炸,腦子幾乎要炸!周圍一切東西都漂浮起來,
馬籠頭、套包、篩子、料口袋、大鞭杆全在空中飛舞晃動。
可憐,可憐,那麼可憐!為了一個大學名額,一項好差事,一句表揚話,人們
互相爭奪,不惜打得頭破血流。
天真伶俐的齊淑珍勇敢地以身體換取黨票;剛勇正義的雷廈不得不靠向李主任
低頭討好來保存和發展自己;我暗暗垂涎統計的位置,盼著把白音拉摔個全身癱瘓,
以便頂替。還有人為了當一個小衛生員,開二十八的司機,糧食保管,電工、燒鍋
爐的算盡了心計(據鐘小雪講,為了爭她這個燒鍋爐的輕活兒,幾個女生勾心鬥角,
又哭又鬧)。
我們被愚弄得像狗一樣地亂咬人。揮舞著階級鬥爭的棒子,發著少年狂,踩著
別人往上爬。
我們真醜陋呀!
草原也變得真醜陋呀!
那一口口機井幾乎被乾涸的枯草塞滿;那一塊塊大田裸露著片片黃沙;那一條
條車道淤積著股股流沙。
兵團剛解散兩天,連部男生排的幾個窗戶框就被人整個給偷走,露著黑洞洞的
大窟窿;場院庫房的門窗也被人偷了不少,沒有門窗的房子越發顯得頹敗、蕭條。
草原缺木頭,當官兒的明著拿,老百姓暗著偷。
中國啊,中國啊,你在妖婦的裙袍下顫抖!
老孟流淚了,金剛流淚了,大傻也流淚了……我們哭得泣不成聲,我們哭兵團
造成的浩大浪費;我們哭多年狂熱的勞動幾乎毫無價值;我們哭國家;我們也哭自
己身上的創傷。平日蟄伏在心中不好意思露出的那點點美好感情,現在全撲騰騰湧
出來,沒一點兒偽裝。
當地牧民總是用痛飲來表達離情。猛喝一通再大哭大吼一番,像憋著一泡尿給
排泄了出去,舒服得很。
我們幾個已酩酊大醉,仍拼命地喝著,似乎多喝一口就能為草原多消滅一隻狼,
多喝一口就能給國家多貢獻幾斤糧食。老孟因肝病從不飲酒,現在也豁出去了,幹
了四五碗。他從《國外科技動態》上看到一條信息,醉醺醺給我們白話起來:「草
原上應該推廣苜蓿草。 一畝小麥撐死150斤,才值一塊五:要種苜蓿草,哼,一畝
地至少收入100塊,哼牲口又愛吃……國外都這樣幹。」
大傻已經吃飽,挺著臉盆一樣大的肚子,皮帶松了好幾個眼兒。撐得躺在炕上
哼哼,滿頭大汗。他拍拍胸口,眼裡閃著淚花,「唉,我媽要活著該多好!她是生
生想我想死的。唉呀,真羡慕你們有母親的。要是有個老母親,讓我變成頭豬也行。」
「大傻,為了你母親,還能再喝一杯嗎?」
「當然行。為了我母親,沒有不敢的,臉上長疙瘩也認了!」
我遞給他一杯。他忍著肚脹,忍著要撐破的胃,又強喝下。
只剩下金剛還在戰鬥,連大傻都吃不了的冰涼油膩的大肥肉塊,被他逐一消滅。
他的嘴巴上粘著一小道燉豬肉的濃汁,他的臉好像蒙了一層褐灰色的土,什麼表情
也透不出來。
偶爾他低聲歎道:「服了,服了。」
不知道什麼意思。
血紅血紅的葡萄酒灑在桌子上、大氈上、地上、漂浮在空中,一攤攤,一團團,
散發著濃烈醇香。
在草原上能這麼痛痛快快地吃一頓豬肉,喝一通酒,真舒服。這是我來草原後
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覺得視線模糊了。哎喲,億萬噸鮮血浩浩蕩蕩,撲湧過來。一望無際的鮮紅
流向山巒,流向溝壑,流向田野,流向茫茫草原。青春的血,青春的紅……啊,為
什麼任它洪水一樣四處流淌?年輕人的血不值錢嗎?
漸漸地頭有些暈眩,只覺得眼前有無數黑影在血波中晃動。烏拉斯泰大火又在
眼前熊熊燃燒,那沖天的火焰映紅了夜空,發出的聲音像幾千輛汽車在怒吼,幾乎
把一切都淹沒。劉英紅在烈火中微笑著看著我,她那中間粗,兩頭細的體形分外突
出。69名知識青年滿頭大汗,在火海中奮撲,嘶喊,怒駡,慘叫……紛紛倒下。
到處都是張勇,邊疆有無數個張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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