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九章 小草沒了 七連連部暗淡了。她住的那問房不再散發芳香,肚子快耷拉到地的黑母豬變得 醜陋不堪,草原上的藍天也暗了許多。 白天無精打采地出車,套繩夾著馬腿也不管,晚上使勁地寫自己的內蒙插隊史。 我要把憋在心裡的話全寫進去,全寫進去! 20多天后,收到了一封從太原寄來的信。 我緊張地,哆哆嗦嗦地把信封撕開,好像一個犯人看自己的判決書,心怦怦跳 著。 林胡: 你好!我已辦回去,在省城給你寫信。臨離開的那幾天,心情無法形容,像一 只被打傷的羔羊,灰灰溜溜。 由於父親慘死, 我們的地位也隨之一落千丈。來邊疆6年,雖沒受到你那樣的 對待,也是飽嘗了艱辛。臨走時,我連團員也不是。 現在父親雖恢復了名譽,但父親的生命卻永遠不能恢復了。回到家後,心情並 不痛快, 總不能真誠地開懷大笑。6年草原生活交織成的那幅灰暗亢奮畫面常常絞 痛我的心。我是永遠忘不了草原的! 前面等待我的是什麼?真想不出。現在我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生活,別的拐 棍是沒有的,即使父親殘留的那些影響,也會很快消失。 鄧小平8月份指示, 給父親恢復名譽。我是經省委批准,作為落實政策調回省 城,可我的男朋友依然留在草原。 對你個人的事,我非常同情,但也無能為力。小立是個很固執的人,她不願過 早考慮這個問題。我曾勸她對你好些,看來作用不大。希望你能克制一些,不要太 難過。一般說來,初戀往往是不能實現的,因為她太美麗了,而生活本身卻是醜陋 的。 另外小立跟你完全是兩類人,即使你們勉強成,將來也未必幸福。 在你坎坷不平的經歷中,充滿了悲壯的浪漫氣息。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並十分 欣賞你角鬥士般的毅力。希望你認真總結經驗教訓,為社會作出一點貢獻。 你不是可以虛度的人,我一向這樣認為。 韋小淩 1975年10月20日 翻來覆去看了十多遍,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努力品著裡面的滋味。 天已昏黑,我沉重地躺在炕上,一動不動,閉上眼睛。西藏唐古拉山深谷裡的 藏族少女的歌聲又淒厲在在耳邊響起……傍晚下雨了,天也在為我哭。 第二天,寒涼的秋雨不停地下,滴滴嗒嗒,呻吟著。從早到晚,下得人有氣無 力,下得人毫無食欲。 秋天好厲害哇,凡有點文學細胞的人對它都是又愛又恨。這個季節自殺的人一 定很多很多。 秋天的草萎謝枯黃,秋天的夜昏暗淒傷,秋天的風蒼涼嗚咽,秋天的雨如淚流 淌。 我靜靜地躺著,蒙著大皮得勒,把自己浸在一小塊黑暗裡。長長的濃密羊毛圍 簇著我的臉。暇思悠悠,想起了海涅的一首詩: 他們使我苦惱。 氣得我臉發青, 一些人用他們的恨,一些人用他們的愛, 可是她最使我苦惱和悲哀。 她對我從來沒有恨, 也對我從來沒有愛。 好啊,生命希望的大鵬振翼遠飛,無邊的荒野裡只剩下了我。 那株小草沒了。 不吃不喝躺了一天。我希望寂靜,希望黑暗,希望裹在皮得勒裡躺著沒人打擾。 啊,活著好苦呀!一點兒意思沒有。真想抱一包炸藥跟老沈同歸於盡了。沒這個老 沈,我當不了反革命,和韋小立的事絕對是另外一個結局。 第三天又靜靜躺了一天。兩隻沉甸甸的老鼠相互追逐,屢屢翻越我的身體,明 知動一動胳膊,就能把它們嚇得逃之夭夭,可懶得動。 晚上金剛來了。一見他,不知怎麼搞的,眼淚汩汩地冒出來。其實心情很平靜, 一點兒也不激動,可眼淚卻嘩嘩流,止也止不住。 「兩天沒吃飯?」 我沒說話。 「老鬼呀,真沒想到你這麼沒出息。」 「莎士比亞說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愛情的奴隸。」 「那奴隸也沒有你這樣的奴隸法。」 「她是我挨整日子裡的一個希望,一棵小草。」 「那也不能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人家根本不理你,還死乞白賴追人家,太有點 無恥了吧?」 我直勾勾瞪著他:「真正的愛情就是無恥,她不愛我,我也愛她。臨走時,她 還沖我笑了笑。」 「你真有病了,臨走前笑笑,是人之常情,她對我也笑了呢。你現在得了一種 妄想症,老認為她對你有意思。」 「我沒有病。」 「唉,我不明白她有什麼值得你這麼愛。」 「我也不明白。」 「我看你是稀裡糊塗的愛,饑不擇食的愛。恕我直言,韋小立是個好人,但她 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你嗎?勇敢地向你表示過同情嗎?從各方面看,她都談不 上出類拔萃。我不否認她是一個很正派很老實的女孩子,但這種女的實在是太多太 多了。可能你接觸女的太少,不知道。」 「真正的愛就是稀裡糊塗的愛,說不上什麼原因就愛上了。我看一本書上這麼 寫的。」 「哎喲,逮虧你還自吹什麼尚武男子,真是沒出息透了。我就夠沒出息的了, 你比我還沒出息。」 「就是沒出息,沒辦法。」 金剛長歎了一口氣:「唉!我發現很多男的就沉溺在完全不瞭解的女人裡,因 為不瞭解才愛。」 「不瞭解的東西才神秘,才最有魅力。」 未來就像春天的草原。遠遠望去,一片嫩綠,相當可愛,走到跟前卻是光禿禿 一片枯黃。我過去所渴望的平反後的光明未來就是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要求高嗎? 一葉小草,一塊糖。 哼,金剛,狗小子,你別瞧不起我。就是沒出息,我也不至於癱在炕頭上爬不 起來。首先把這個東西寫好,然後交給韋小立的姐姐,請她將來給韋小立看,然後 就去死。到內蒙插了這麼些年隊,在同學裡可能是混得最慘的了,活得真沒意思。 幾天後,麻木了的神經好像恢復了正常。我趕緊爬起來,投入緊張的寫作。寫 是寄託,寫是撫平傷口的鎮痛劑。幹完活兒就龜縮在自己小土屋裡寫。不串門,不 閒扯,不洗衣服,不上團部……所有空閑時間都用於寫。比給韋小立寫頭一封信還 專心致志,還廢寢忘食。 周圍環境淡漠了,套包上的皮子臭味,臉盆裡的一堆髒衣服,她住的那間房子 的特殊誘力,全都離我而去。真實世界只存在腦海裡:一幅幅兵團生活圖景,荒涼 的,歡樂的,殘酷的,壯烈的全在眼前回旋,最後聚成了一個個亮點凝到筆尖。上 次那20頁,她給退回來了,這回我要寫30個20頁,讓她退,讓她吹,讓她跑。 混亂的情潮源源不斷流淌到紙上,一行行,一頁頁,一迭迭地寫著。桌子沒有, 炕就是我的寫字臺,凳子沒有,水桶就是我的座椅。 寫啊,寫啊,常常寫得頭暈眼花,胸悶氣短。豁出去了,讓它暈吧,讓它悶吧。 反正不費腦子,事都是真的,不用編,不用設計情節,照實說就行。 除了寫,我還請大傻拿拳頭搗搗我,幫我恢復正常。 央求了半天,大傻才同意,「好,你不能還手!」 「我只防守,你儘管打。」 淒涼的秋天,淒涼的連部,淒涼的草原,淒涼的人生……淒涼得讓人軟弱無力, 只有借著和大傻廝打一番才能振奮一點。 在馬廄裡,我倆喘著粗氣,鬥雞般的相互對視,小心地轉著圈子。 「別客氣,狠狠打!我保證不還手。」 在我鼓勵下,大傻就像蟋蟀開了大牙,拳頭越來越猛,他的王八拳毫無章法, 拳頭從各個角度各個方向雨點般襲來,而且中途老拐彎,命中率挺高。 當他把我逼到牆角時住了手,不忍像抽拴在木樁上的生個子馬一樣打我。 「打啊,活沙袋不要錢,讓你白打!」我叫道。 他鼓鼓氣,一咬牙撲將過來,大黑猩猩般「啊——啊」吼著。 來吧,小爺爺的,給你眼睛,給你下巴。來吧,小狗狗的,給你鼻樑,給你肋 巴骨,只要你把那潛在體內的強韌不死的獸性給我打出來。 「啪!」在躲閃移動中,正和他一拳頭撞個對面,結結實實給我揍個跟頭。眼 前爆發了一團金花,從粗大的主動脈弓、堅硬的頸椎、心臟、肺葉深處……湧出了 一縷熱流,麻澀澀的。 天旋地轉了,雷鳴轟耳了,視像模糊了,躺在大傻的腳下了,可比起韋小立來, 這一頓打就像盛夏的小涼風。 我站起來,擠擠眼睛,皺皺鼻子,咧咧嘴,假裝成笑的樣子:「好,再打,放 心吧,我保證不還手。」 癲病病人要放血,得了癌的病人要用高燒燒,以毒攻毒是良方。猛烈的打擊才 能收到猛烈的回力。如同一棵扭彎了大樹,強行拉直不行,只有再深深地壓彎下去, 才能使它反彈回原來位置。 和脫1500大坯一樣,我相信這種活沙袋療法,有時候對改變人的情緒會起一點 小小作用。 不過上山拉石頭再也沒勁頭裝那麼多,王連長不高興就不高興吧。統計這個小 官兒對我也失去了魅力,一想起它就噁心。髒衣服泡在臉盆裡一個星期了,也沒情 緒洗,黃黃的水散發出一股黴味兒。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