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一章 一個知青的日記 這天休息,我騎馬到東烏旗找羅湘歌。對我來說,她的小土屋是我艱苦旅途中 的一座棧房。啊,韋小立也在這兒!小土屋頓時光亮起來。早就聽說韋小立也常來 格日圖,這回終於碰上。 她和衛生員兩人來串門。 羅湘歌笑著向我打著招呼:「林胡,你來得真不巧,一會兒我們要去參加一個 牧民的婚禮。」 「沒關係。」 韋小立好像沒看見我,繼續跟習五一(另一北京知青,大隊會計)聊著天。 羅湘歌低聲告我:「劉英紅在東河幹活時,常和韋小立來格日圖串門。」 東河離格日圖大隊只四五裡遠。 我向她講述了拉煤迷路的經過,她的月餅發揮了關鍵作用,耳朵卻豎立著,監 聽著韋小立的一舉一動。 她和習五一捧著一黑色筆記本,學唱《外國民歌二百首》裡的「保爾的母雞」。 「走吧,時候到了。」羅湘歌扔給我一本瓦萊斯的《起義者》,讓我等她們回 來再走。 等了半天,感到煩悶,發現她枕頭下面露著一藍塑料皮日記本。強烈的好奇心 使我打開本子,想看看這個愛笑的女赤腳醫生內心到底有什麼秘密(多年後,我從 她本人處借到這本日記,在此向她表示感謝)。 1973年3月2日 我既然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純少數民族地區,那就應該對這個民族的歷史、風俗。 習慣、 文化有真切的而不是道聽途說的瞭解。5年的牧區生活使我深深地愛上了這 個民族。愛他的樸素、坦誠、豪放的性格。這與我厭惡社會上蔚然成風的虛偽、小 氣、做作是分不開的。當然這種遊牧的個體生產方式,不發達的交通和文化導致了 民族的落後,今天像公牛一樣地鬥毆,明天又抱頭痛哭。 1973年6月30日 驚悉張鳳起從馬上摔下來,因公殉職,十分悲痛。翻開一年前的日記,大家在 一起談笑風生的情景至今音容俱在。他是一個很淳樸的同志。悲痛之餘,我又想到 在人生的道路上,死並不難,難的倒是如何去安排今後的生活。 1973年7月20日 那達慕大會。全大隊住在一起。在地上挖了一個灶,燒開一鍋茶。不到10分鐘 殺死一隻羊,然後扔到大鍋裡煮……鮮嫩的肉幾乎沒什麼鹹味兒。牧民們大口大口 地嚼著,用手抓著,撕著,嘴邊全是油,兩手也全是油。同時嘴裡還說著沒完沒了 的俏皮話……我努力克制著自己,體味著他們的歡樂。 1973年10月16日 接觸各式各樣的人,跟他們說話,試圖通過這種談話窺視他們內心世界,成為 我現在的一大嗜好。隨手把他們一個個記在本子上。 胡勒圖公社的秀秀,看到她,我就馬上注意到她的眼睛:並不嫵媚,總是含著 笑,清澈可以透視她的心靈。初次相逢,她的眼睛就告訴我,這是一個簡單、坦率、 快樂的姑娘。她原是北京舞蹈學校芭蕾舞專業的初三學生。文化革命開始,她為一 股崇高的革命熱情所激動,決心脫離文藝界投身到工農兵中去,四處申請,不屈不 撓,克服重重阻力,終於離開北京,離開自己的專業,來到這遼闊草原放羊。她是 那麼簡單天真, 根本沒考慮今後的事……5年後的今天,她又懷念起自己的專業, 想到旗烏蘭牧騎。可是年齡大了,身體也垮了,又沒關係,常常苦惱。 1973年11月1日 現在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怎樣佈置我的一間小小藥房上。需要從一點點做起: 搭一個中意的小炕,砌一個外表出眾的爐子,糊頂棚,刷牆,準備過冬的牛糞…… 興趣很濃。 1973年11月10日 只用兩天時間,就把今年需要的牛糞全準備好了。一般來講,生命就在這不計 其數的繁瑣小事中消磨過去。然而從更高角度看,我們應當首先熱烈讚美的是勞動, 其次才是消費和自身生命的掙扎。認識這一點對我是很重要的,這才能真正熱愛生 活,熱愛勞動人民。 1973年12月23日 到公社做了一個闌尾切除手術,很成功。在生活道路上,當你作出選擇後,就 縱馬馳騁吧,不要再朝三暮四,也不要羡慕別的道路,專一地走下去,走到底就對 了。 1973年5月13日 在社會上每接觸一個人,都經歷過這樣過程,像今天見到的劉東(六十一團團 部醫生)一樣。開始,他幾次三番騎馬來看我們,使人很受感動,不厭其煩地陪他 聊天。接著就是他一連串的知心話和各種見解,對我們知青充滿同情。使你由衷感 到站在面前的是個富有正義感,學問很深的朋友。最後就是發現他來的主要目的是 搞一隻羊,另外還希望弄點羔皮……原來這以前的一切都是裝飾和鋪墊。於是我無 法抑制地從心裡升起一陣厭煩,可愛的,尊敬的面孔離我而去,醜陋的,司空見慣 的臉站在我面前。熱情再次隨著美麗金色的夢離開了我。 1974年7月6日 今天黃昏,吃過晚飯,像每日一樣,拿上小板凳坐在門口,或看看書,或面對 著與天相連的大草原沉思。我看到了剛剛擠過奶的母牛帶著小牛犢悠閒散步,時而 愛撫地舔舔它們。每天它們聚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習慣了就不覺得痛苦。稍遠處, 羊群灑滿濃綠的山坡,蒙古包炊煙嫋嫋。這時我什麼也不想,完全沉浸在這毫無矯 揉造作的大自然美裡。直到天色漸漸暗下去,先是遠方的山,再是羊群,再是蒙古 包逐一消失。接著蒙古小孩們跑著,吆喝著把小牛趕回來。我也感到有些涼意,就 起身返回屋裡。 然後點起擦得很亮的小油燈,打開書本……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 我很滿意。 1974年8月25日 我開始努力發現周圍各式各樣人身上的各自優點。我願意看到而且多多看到這 一點,這就構成了我和他們交往的基礎。當然隨之而來的就是人的另一面……這也 在所難免。閉起眼笑笑就過去了。總而言之,人都有他的二重性:半是天使,半是 野獸。 1974年9月1日 一個人的遭遇怎能是這樣呢?而且是個年輕人,是跟我一樣經歷的學生。當我 接觸到這個過去曾道聽途說了一些的不速之客時,我不明白並且極力想搞清楚這是 為什麼?難道這就是階級鬥爭嗎?不,這只能說明,在我們社會裡,有一些幹部把 對自己好壞當做革命與反革命的界限。這些人力量之大,真可以把成千上萬人吞沒! 想到這我感到惶恐,不禁覺得一個人在社會上的力量是多麼渺小。 他給我最深的印象是那張陰鬱單調的臉,上面只有一兩個很簡單的表情,以及 狼一樣吞噬食物的樣子。他的話很多很亂,我得耐心聽。雖然這些話有很多一聽就 非常片面,但我相信坐在炕上的這個人並不需要我指出這些,只是希望我聽完他的 陳述。如果這裡不是我而是別人的話也一樣,反正他需要把話講出來。我按照我猜 測他的心願做了。最後克制著自己的惶恐,給了他一包月餅。 人啊,多麼複雜,又多麼簡單,包括我自己在內。 1974年9月13日 只要想一想,他在烏拉蓋那達慕大會上是何等神氣地取得了賽馬頭一名的樣子,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 但他確實再也不會坐起,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淘氣了。他在我手中慢慢安 靜下來,瞳孔放大,心臟停止了跳動。也許是職業的關係,我覺得生與死的界限很 模糊了,見的死人實在大多,但我多麼希望小金巴再睜一睜眼,笑一笑啊? 1974年10月5日 相比較起來,亞利屬另一類形象。用她自己的話講:這輩子要在人前作一個 冠冕堂皇的人,結果卻是有命無運之物。與牧民結合不僅對社會無多大作用,對她 本人也不過應了那句格言:「對於軟弱的靈魂,最大的幸福莫過於一次最大的不幸。」 我只是在無限的同情與不自覺產生的自憐中,給予她我所能給予的友誼。然而, 我不喜歡她的處世哲學。我雖也爭強好勝,日趨成熟後便適可而止。有些昔日的好 友總批評我過於謹慎,當然他們都是比較飛黃騰達的人。寫到這,內心有一種難言 的隱痛,只好用偏見來維持我的驕傲。 1974年10月16日 不論對誰,尤其是對比你地位低,有求於你的人都應該尊重他。 1974年11月7日 堅強些,再堅強些!現在我對自己越來越多地說這句話。是啊,時代要求我們 這些人承受住超出一般人忍受範圍以外的動盪、顛沛和青春的消耗。 1974年11月29日 和軍墾戰士們一起的一夜。走馬觀花地看了一眼她們的生活,很奇怪地看到: 女同學生活細緻,很乾淨,任何一點點小事都可以引起她們長時間的笑,笑… …當然也有她們鬥嘴,耍小心眼兒的時候。 男同學的屋裡很冷很暗,煙氣繚繞,怨氣總是那麼大。他們能幹、義氣、抗上。 我又難過地看見林胡在同志中邁著沉重步伐,僵漠無語的神情,走向冰窖一樣的宿 舍。我不想發什麼議論,心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覺得那麼重。我不敢到他的屋去表 示一下自己只能表示一下的同情。幸好,分別的熱情笑語淹沒了我無窮的思緒。 1974年12月18日 今天的事告訴我,世界上並不是所有道理都講得通,也不是所有事都能講清道 理。氣憤、衝動、委屈,這些兒戲在我都是過去的東西。 從我內心深處流出的話更少了。 …… 提心吊膽飛快翻了一陣,一張銀紙掉在地上,裡面夾著薄薄一朵花,都已褪色。 趕忙拾起,按原樣放好,然後把日記塞到她枕頭底下,扶平枕巾,消滅掉自己翻動 過的痕跡。 馬蹄臨近,羅湘歌歡樂的說笑聲傳進耳膜。她們進來後,嘁嘁喳喳議論著。 韋小立始終不看我一眼。 「來,我們唱支歌吧!」羅湘歌愉快地向我眨眨眼。她拉起手風琴,音波溫暖 地吹拂到每個人的臉上。隨著手風琴的旋律,4個姑娘輕唱著: 在那盛開草原上, 肥壯的牛羊像彩雲飄蕩, 富饒美麗的牧場啊,多麼可愛, 勤勞的牧民建設著祖國的邊疆。 …… 優美的歌聲,悠悠嫋嫋,像一條潔白的玉帶在藍天上下飄舞。 聽完這首歌,跟吃了迷魂藥,全身肌肉都鬆弛了,骨頭發酥,我緊緊咬著牙齒, 別癱倒在女生面前。 羅湘歌也仿佛沉浸在裡面。蒙古歌真好聽哇!那真摯感人的聲音,帶著蒼涼的 原始風味,慢慢悠悠地回蕩在小土屋裡。 長期在敵對目光中生活,肌肉總得要繃得緊緊,這樣挨打時,才不會太痛。天 長日久,精神和肉體都變得很僵硬,缺少彈性。環境把我磨碾得冷酷,沒人愛我, 幹嘛要愛別人? 即使對腿上的一個蚊子也要用拳擊的力量把它砸爛,然而,這4個 姑娘的歌聲卻像海妖一樣把我馴服。肌肉筋腱都不聽使喚,軟弱無力,幾乎走不動 道兒,善掐架的眼睛再也凝聚不出凶光。 音樂的力量不可思議! 她們又唱起了「航標兵之歌」,聲音不大,音質樸素無華。 歌聲迎來了金色的太陽, 雙槳劃破了千層波浪, 我們在海上架橋鋪路, 讓航行的朋友們一路順風。 年輕的航標兵用生命的火花, 點燃了永不熄滅的明燈…… 啊,真美!那貞潔,雪白的聲音,一會兒沖向深奧的蒼穹,一會兒跌入峽谷的 小溪,一會兒又像敦煌女神輕柔飄然……每一個音符都飽浸著青草的溫情,鮮花的 芳香,仿佛一層柔軟華貴的天鵝絨輕輕裹著你。我覺得四肢癱軟,頭暈腦脹,想哭 又哭不出來。這是多麼純淨的聲音哪!一旦你要被唱出這聲音的姑娘所唾棄,就趁 早結束你的狗命吧。 我想大喊,想一拳頭砸碎窗玻璃,想一口氣把這屋子裡的空氣都吸進肚。太感 動了,憋得手腳癢癢,再呆下去,非露怯,低著頭對羅湘歌說:「我回去了。」 她奇怪地問:「你怎麼了?還早,等吃完飯再走吧。」 「沒事,沒事!」仿佛做了虧心事,不敢看她,匆匆闖出屋,解下韁繩,翻身 上馬,向白雪皚皚的草原撲去。 寒風吹著發燙的雙頰,特舒服。好了!這回補足了勇氣、力量,懷著巨大信心 回到自己專政地點,為目標奮鬥。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