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二章 一九七五年春天 劉副政委得知燒死人的消息後,飯也不吃,昏沉沉躺了整整一天。當通訊員把 醫生叫來時,他嘶啞地說:「我沒事,就是心裡難受,這些娃娃們可惜啊!」說著 說著,大顆的淚珠掉了下來,泣不成聲。 他喝了點酒,滿屋子是酒味兒。 劉副政委哭了!當領導的也會這麼哇哇哭,一點兒沒領導的派頭!兵團戰士深 受感動。沒人叫,通訊班、電話班、幹部食堂等七八個小知青自動來到劉副政委屋, 勸說著,安慰著。 劉副政委哽咽道:「同志們,我對不起党,對不起知青娃娃呀!當兵團戰士們 在烈火裡撲打、犧牲時,我卻正躺在家裡休息……睡大覺……」劉副政委上氣不接 下氣,喘起來。 小知青們都直挺挺站著,陪著副政委流淚。 「同志們,咱們的兵團戰士真是好樣的啊!直屬連的那小姑娘,王……愛民明 明有病, 領導沒讓她去, 自己硬是偷偷扒車趕到火場……」劉副政委淚如泉湧: 「我……我……對不起黨……」他垂下了頭,哽咽得說不出話。 在場的姑娘們輕輕嗚咽,男生們也都滿臉淚痕。 一位團級幹部,一位有尊嚴,舉止穩重的50多歲長者,能這麼當眾痛哭流涕, 可見其內心的善良和真誠。 劉副政委那花花的淚水深深打動了他們,恨不得再來一場大火去救。小屋裡的 氣氛神聖。如果草原需要生命的話,這些在場的年輕人此時此刻都會爭先恐後去死。 劉副政委黢黑清瘦,相貌端正,長得有點像劉少奇。平日總穿著一套洗得發白 的軍裝,讓人聯想到當年的老八路。他在政法學院進過修,有文化,待人和藹,沒 架子,從不對下面發脾氣,有什麼事總用商量的口氣說。 在六十一團,和氣的幹部太少了,他就很突出。特別是那一頭白髮,梳得整整 齊齊,頗有風度,帶來不少額外的尊敬。他給人的印象是作風嚴謹,如不住在專門 給團領導新修的紅磚宿舍,而是住在一破舊的土坯房。自己去鍋爐房打開水,自己 上馬廄抓馬,不像其他團幹部,全讓通訊員包了。 多病的妻子來團探望,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全包了。 還親自為她理髮,並常常攙著妻子去草原散步,曬太陽……一時被人們傳為佳話。 自從林彪事件發生後,劉副政委情緒有些低落,原因複雜。 他來內蒙後,身體老是不太好,可能不服邊疆水土;心情悒郁,對上級幹部部 門有意見,感到自己受了排擠;跟陳政委關係緊張……康政委調來後,和康政委又 不和。他原來是山西省軍區保衛處副處長,師長、軍長都審過,常跟軍區首長接觸。 對從基層上來的老康很不以為然。老康不過是個小縣城的武裝部副政委。 但他極有涵養,把什麼都藏在心裡,平時對康政委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他有 一種很了不起的本領,內心發怒時,外表一點看不出來。在團裡,他負責落實幹部 政策,經過努力,把原場部的蒙族幹部全解放了。儘管還沒分配工作,僅僅這一點 就贏得廣大蒙族幹部無限感激。一提起劉副政委,老蒙們都伸出大拇指:「賽,達 勒嘎!」(好幹部)他分管一打三反工作,也搞得不錯,指揮著幾個專案組,整天 寫材料、調查,弄出了好幾起貪污案。 可是林彪事件後,老康整了他一傢伙,因為過去跟知青聊天時,他曾講過自己 在五臺山警衛林副主席的一段經歷,稱讚林彪生活簡樸。事雖然不大,老康卻抓住 不放,給他四處擴散。為此,師領導讓他寫了說明材料,一次次上綱認識。就為這 點小事,他的工作成績一筆勾銷!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窩了一肚子火,身體 更加不好。 他有神經性頭疼、胃潰瘍、支氣管哮喘等病,獨自住在團部禮堂旁的僻靜處。 每天早晨,他都把房前道路掃得乾乾淨淨,當人們走過這條路時,心裡不禁浮起一 絲敬意。其他團領導沒一個掃大街的。 苦悶、沮喪、陰鬱一齊向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襲來。軍區機關的大樓和邊疆的 小土屋相差太懸殊了;老康的軍閥作風幾乎難以容忍——團裡大大小小的事都他獨 斷專行;另外幾個也都窩裡窩囊,就會拍他馬屁!圍繞著那點點權,這麼一個荒涼 的小團部也爭得你死我活,只要你有一點短讓人抓住,就要整個沒完沒了。 鬱鬱寡歡中,是一群小姑娘給了他莫大安慰。 和電話班小吳的友誼是這樣建立的: 一天晚上,他犯病了,臥床不起。醫院電話沒人接,小吳親自去醫院找來值班 醫生……閒聊時,小吳流露出她想上大學。劉副政委答應幫忙,並諄諄告誡她要踏 踏實實工作,聽領導的話,跟同志們搞好關係。以後小吳有什麼事拿不定主意就來 找副政委,回家探親也要向副政委辭行。 在政法學院進修過的幹部就是有水平。劉副政委學識淵博,精通山西的文化大 革命歷史及民情風俗,對陶魯茄、衛恒、劉格平、張日清等這些大幹部的情況十分 熟悉。小吳從副政委那兒長了不少見識,大開眼界。副政委常請小吳幫他抄材料, 並請她吃別人送來的糖果。還親自一刀刀為她削蘋果皮。跟小吳下跳棋連輸幾盤還 那麼溫雅有禮,和藹可親。 六十三團著大火,全團主要幹部都不在家,只剩劉副政委一人。那一天,緊張 的奔波把他累得夠嗆,病又犯了,頭暈眼花,幾乎要倒。小吳聽說後馬上趕來,熱 情照料……深夜,政委拉著小吳的手,感激地說:「小吳,實在給你添麻煩了。」 小吳羞澀地搖搖頭,沒馬上抽手,於是一條胳膊摟出了她的腰。姑娘正不知所措時, 一張乾裂的嘴唇已經堵住了她的嘴:「沒關係,別怕。」小吳軟癱在副政委懷中, 任他一步一步動作,連燈也沒關。毛主席像那慈愛的目光從牆上注視著他倆。 就在烏拉斯泰著大火的那個夜晚,正當知青們拼命救火之時,我們累犯病的副 政委抱著女電話員靜靜躺著。 他神情沉重疲憊,帶著病幹完了那事。 第二天,他聽說燒死人後,非常內疚,傷心地流了淚。 不久,小吳百感交集地上了大學。 痛悔過後,他還是和許多女孩子保持著密切關係。荒遠的邊疆生活雖然寂寞、 艱苦,但有比軍區機關更方便的條件搞城市姑娘。慢慢地,小姑娘成了他須臾不能 離開的生命依靠,如同陽光、空氣、藥物。如果離開了這些小丫頭,他的頭疼、胃 疼就沒法熬,宿舍裡就沒有一點熱乎氣兒。 一個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成了他邊野生活的一點點溫暖與光明。多麼靈驗的 藥方哇,小姑娘就是他的索密痛,小姑娘就是他的穀維素,小姑娘能治他的叢集性 頭疼。 除此之外,劉副政委在其他方面無可挑剔。團領導中,他是最沒架子的一個。 逢年過節常下連隊跟兵團戰士聊家常、下軍棋。知青有什麼委屈總愛找他,從不護 現役軍人的短,真敢為知青「拔撞」。可能與自己處境有關,劉副政委對受壓的人 都很同情。因為和康政委有矛盾,再加上身體不好,他越來越少工作,幾年來跑遍 了北京、 上海、 天津等地治他的神經性頭疼。與此同時,他先後搞了11名女知青 (還有說他搞了13名)。康政委有所察覺,派政治處劉副主任暗中調查,可始終沒 抓住證據。後來師部招待所的一小服務員無意中在師部把他們當場抓住。女的是團 部醫院護士戈秀珠,當時正在師部醫院進修。 於是乎輿論大嘩。對於六十一團老百姓來說,這消息的震驚程度比林彪的事差 不了多少。劉副政委平日給人的印象太好了,而且對他老婆又溫柔體貼,有人看見 他跪著給患腎病的老婆洗腳,敬愛如賓。 調查時,也很奇怪,那些受害者都說他好話。師裡決定停職反省。 他的病情更重。噁心、嘔吐、失眠、咳嗽……請假去天津看病。誰知在赤峰, 他與回家探親的女護士接上了頭,倆人藕斷絲連,情意綿綿。劉副政委為戈秀珠買 了半導體、皮鞋、花襯衣,戈秀珠為副政委精心織了雙線的加厚毛褲。 他們以為出了六十一團地盤,可以自由自在了,在天津水上公園,副政委像熱 戀中的小夥子一樣,幹了過火舉動,被公園裡的工人民兵當場抓獲。一查證件,才 知道是現役軍人,送到了天津警備區。警備區又通知我師去領人,一下子轟動了全 七師。 這種桃色新聞的傳播速度快的驚人。副政委還沒回來,全團家喻戶曉,成為人 們閒談最熱門的話題。 劉副政委作檢查時,面不改色,就像當年作批修整風報告一樣。為了他這事, 全團幹部開了兩次批判會,肅流毒。年輕的兵團戰士紛紛對他另眼看待。有人罵他 「老流氓」、「老色幫子」、「鬧妖兒的老狗」……許多小女孩見了他躲著走,向 他身後啐唾沫。 但也有個別老農工替他說話:「這種事有什麼了不起?小雞巴對尿渠子,算個 啥?我要在那位置上,我也幹。誰也別說誰。」 劉副政委從容不迫,非常鎮定,不愧當過軍區保衛處副處長。他還跟原來一樣, 不卑不亢,和顏悅色地跟認識的知青打招呼。看病時,還照常跟團部醫院的小護士 拉家常,噓寒問暖,似乎什麼也沒發生。 令人不解的是,多年來,他和妻子的感情一直十分好。為了給妻子治病,花了 上千元,並四處打聽偏方。 劉副政委的事還沒平息,人們的興奮點猶在,六十一團又傳出了一爆炸性新聞: 團政治處李主任強姦女知青,接收賄賂,給停職了! 1975年春夏,我們內蒙兵團六十一團好熱鬧啊! 李主任粗獷暴躁、喜人吹捧、貪財、愛和女青年談心。他抽的煙最起碼是「大 前門」。這個遠在邊疆草原的營級幹部,滿抽屜都是中華、熊貓、鳳凰等過濾嘴… …四連的一個蒙族老師要調到西烏旗教育局,李主任就是不放。後來這位老師明白 了, 給李主任送了120張沙狐皮、3丈條絨布,才算離開了六十一團。知青送他300 一塊的大羅馬手錶已不算新鮮。 在北京,部長都很難搞到的血清百蛋白、甲氰咪呱等藥,這位十九級的政治處 主任得來全不費力氣。那些日夜盼著回到父母身邊的知青們,為早日離開此地,不 惜重金,動員全家囊助奔走,千方百計搞緊缺物品送禮。就算全團3000名知青裡有 30個通過各種關係採購,向李主任進貢,北京的一個光杆部長能不望塵莫及? 仗持物資雄厚,李主任毫不心疼地給人送這送那,大方得很,送人個照相機就 像扔盒煙,很精緻的小半導體,他多得用不了,就丟給小孩當玩具,拆著玩。 李主任有一癖好,見了年輕的女同志總愛「三比」。一比個頭;二比胳膊粗細; 三比掰腕子。他這「三比」在團裡很有點名氣。儘管在團政工會議上,李主任就保 持党的優良作風問題,說得慷慨激昂,罵起那些搞邪門歪道的人怒不可遏。但這並 不妨礙他把幾個農村的親戚調到兵團變成城鎮戶口;也不妨礙他的農民小舅子在團 部醫院住院看病全部公費報銷。團裡三令五申,嚴禁動用公家的木材做家具。他本 人在八連蹲點時還親自處理過類似的事,可是看看他家那富麗堂皇的大衣櫃,很有 氣派的厚沙發……哪一件不是用營建連的木頭做的? 劉副政委和李主任的新聞,成了全團注意的焦點。人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都很幸災樂禍。他們二位給寂寞的草原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趕大車的老光棍們更 是怨恨裡夾著羡慕:「還是當官兒好啊,能一堆堆的搞大姑娘。咱是沒出息,一個 也撈不上。」 老布勒格特在一排傻笑道:「嘿!真他媽來勁!劉副政委的事還沒處理呢,李 主任又犯花。咱們團好風水啊,愛情故事層出不窮!」 我聽說劉副政委、李主任的醜事後,高興極了。那一天糞裝得又多又快,車趕 得特順手,輕似一陣風。想起自己過去被他們訓得像三孫子,心裡就窩火。 當時看劉副政委對女的那麼好,真羡慕女的。在他們領導下,俏丫頭出入首長 辦公室如同出入家門,暢通無阻。而且進步猛快,什麼好差事都是她們!上大學、 入黨、提幹、調動、找好工作……最倒黴的是我們這些野小子,不招喜歡,賣苦大 力地幹活! 七零年,我因為給一個家遭不幸的女孩寫信,在日記裡有些自我批評的話,就 被李主任誣之為偽君子、靈魂肮髒透頂。 到底誰肮髒透頂? 唉呀,如果世界上有虛偽大比賽的話,中國這幫以林彪為首的政工幹部肯定能 獲諾貝爾獎。 1975年這天,陰風慘慘。 早晨我套好車去東河拉肥。灰茫茫的天氣好冷!裝滿一車羊糞磚後,趕忙往回 趕,馬不停蹄,一溜小跑。到十號地已是下午兩點,鼻子凍得酸溜溜,四肢發僵。 我偷個懶,沒有把車趕到地東頭,就在路邊的西頭卸下了糞。馬車走在犁過的地裡, 特難走。 傍晚,天色漸黑。馬車班長在窗外敲玻璃:「林胡,連長叫你去連部。」 奇怪,王連長很少叫我到連部。什麼事呢?是不是因為把羊糞磚卸在地西頭, 班長給告了?再不就是偷的那口袋馬料……我憂心忡忡走進連部。 王連長雙腿盤著坐在炕上。 「什麼事?連長。」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探問。 王連長凝視了我一會兒說:「你的事就要處理了。」 「是嗎?幾年前就這麼對我說了。」 「這回是確實消息,兵團已經批了。」 「真的?」我不敢輕易相信。 「真的。剛才團裡來了電話,最後處理基本符合你的願望。」連長微笑著。 「怎麼處理的?」我趕忙問。 「改定為犯有嚴重政治錯誤,撤銷監督改造,」直到王連長說這話時,我才相 信這是真的,那夢寐以求的一天終於來臨。情不自禁笑了,覺得胸口憋得慌,幾乎 喘不上氣。 王連長注視著我:「林胡,現在你有什麼感覺?」他問這話純屬好奇。 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又覺得沒一個詞兒最能表達我此時的心情。 我一面笑,一面不假思索地說:「高興,高興,嗯……高興。」 「俄要潑你的涼水了。你想過沒有,過去怎麼一下子就讓老沈給整倒?」 「他有權。」 「俄看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你群眾關係太差。表面上,你好像很強,會摔 跤,把王連富打得喊爹叫娘。其實你弱著哩!因為你沒群眾,誰都團結不了。要是 你能在群眾中站得住腳,有威信,那就不好打倒羅,你說是不是?」 我點點頭。 「單憑你那兩條粗腿可靠不住哇。」 連長的話很有道理,但我顧不得深想,歡樂沖昏了頭腦。 這時連部進來兩個人,好像是李曉華和衛生員。我趁勢向連長點點頭走出屋。 出了門,加快腳步,騰騰疾行。活見鬼,咽喉怎麼給噎住了?就像頭次見方處 長一樣,一股氣直頂到嗓子眼……這高壓氣快把胸口撐炸,我忙伸長脖子,仰向夜 空,「噢噢——」大吼了兩聲,趕緊放氣減壓。從東面廁所出來一個女的,聞聲嚇 得遠遠站住,不敢過來。 我要獨自歡樂一下!大步流星闖進馬車班,迎面碰見大傻,狠狠給了他一拳, 驚喜地喊:「大傻!」 「哎喲,操你小媽媽的,把爺骨頭打斷了。」順手給了我一馬籠頭,抽在脖子 上。 進屋後,插上門,胸口還憋得難受。一腳把破水桶踢飛,第二腳把牛糞堆踢個 空中開花,乒乓碰在煙筒上。那口氣還沒泄夠,又縱身躥上炕,打著滾,兩腳朝天 猛蹬,拼命蹬……狂笑著,嗷嗷怪叫。隨手抄起一墨水瓶,狠狠向牆上砸去,牆凹 進個小坑,墨水瓶居然沒碎。接著,篩子、套夾板、籠頭、套包等又在空中飛舞。 這樣折騰了一陣後,胸口才覺得好受一些。那口氣剛才嗆得差點噎住。有人敲門也 顧不上理,用力吻著牆上的冰霜,吻著料口袋,吻著牛糞塊,亂扭亂擺,盡情放縱。 多年的願望,一旦成為現實,脆弱的神經能給高興瘋了。我必須這樣放浪形骸 一會兒,才能避免神經出問題。 金剛在門外不耐煩地叫著:「老鬼,老鬼,開門,是我!快開門!」我爬起來, 鎮靜一會兒,把臉上的瘋狂表情去掉,擦淨嘴上的口水,打開門,金剛走進來,微 笑道:「好啊,老鬼,祝賀你!」 我用儘量平靜的口氣說:「等宣佈後,我就回北京探親。」 金剛懇切地望著我:「劉副政委和李主任被停職反省給了我一點信心,現在, 你的事翻了過來,又給了我一點點信心。我們這個社會還不是那麼黑的沒法呆。」 沒有什麼美味珍饈,我們跟老蒙一樣盤腿坐在炕頭,抽著粗劣的太陽煙,喝著 白開水,興奮地聊到半夜。 1975年4月1日,連裡召開批判大會。康政委也來了。王連長首先宣佈:老姬頭 貪污飼料600斤; 以介紹對象為名拉攏腐蝕知識青年,亂搞兩性關係,經團黨委研 究決定,戴上壞分子帽子。 老姬頭鐵青著臉,站在大家面前,既不服氣,又不敢吭聲。 自從沈指導員調走後,老姬頭在連裡處境越來越不好。一次去團部拉麥種,因 為有個麻袋口沒紮緊,小麥撒了一路。把連長氣壞了,狠狠訓了他一通。老姬頭說 麻袋口不是他捆的, 不能怨他,據理力爭。連長以態度不好為名,停了他5天工, 扣了5天工資。 老姬頭氣壞了,跟連長罵起來,又動手「碰」了連長,結果被抓到 團部,關了一個多月。 連長一直憋著勁要整他,現在終於如願以償。在批判會的最後時刻,王連長說: 現在,宣佈一個兵團批復: 七師黨委: 你師報來現行反革命案林胡複查處理報告收悉。經兵團黨委研究,決定將林胡 改定為犯有嚴重政治錯誤,撤銷監督改造。 此複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政治部 儘管留個大尾巴,我也心滿意足。饑渴的人泥湯子也樂意喝。 「讓林胡講幾句話。」 嘰嘰喳喳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全連一百多雙眼睛注視著我。心咚咚跳動了兩 下。我站起來,竭力以恬淡平穩的聲調,念著事先準備好的發言稿。 「團黨委對我的問題重新處理,體現了党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關心。我萬分 感謝。今後,我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第二次政治生命,謙虛謹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 務。」 散會後,我主動走到康政委面前,高高興興地叫了聲「康政委。」自從上次吵 架後,這是頭次見面。 康政委迅速地掃了我一眼,點點頭:「林胡,好好幹呀!這一階段,你的工作 還是不錯的,要繼續努力。」 「我是好好幹呢。在石頭山幹了3年,腳指甲蓋砸掉了好幾個。」 「年輕人吃點苦有好處。團裡高幹子弟不少,他們也是一鍬土,一鍬泥地幹著, 坐辦公室的總是少數。當然,你這幾年是很不舒服的,但這怨誰呢,要多從自己身 上找原因,不要老鴰落在豬腚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在這個時候,我不願跟政委抬杠。只是不住地點頭,禮貌性的。 「林胡呀,跟你接觸不多,但感覺你犯錯誤的根源就是好衝動,狂妄。這個教 訓必須記住,不要運動一來就衝動,忘乎所以。」 康政委說完,甩手就走,由連長陪著走進連部。他跟下級說話沒開頭結尾,意 思一表達完嘎然而止,什麼客氣話也沒有。 晚上全身興奮得發燒,很晚很晚才睡著。 毒蛇一樣的反革命帽子終於去掉,再也不必發著燒,也不敢休息,拼命幹活兒 裝積極;再也不必讓人打成獨眼龍也不敢還手,還得上臺陪鬥;再也不必頂風冒雪 跋涉上訪,縮在牛圈裡偎著小牛犢睡覺;再也不必當著眾人深彎著老腰,頭幾乎碰 著膝蓋,一副卑怯。 終於和別人平起平坐! 首都知青慰問團發的毛巾、筆記本、茶缸也有我的一份了!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