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章 鬼屋 因為皮褲不透水,只是腳腕子處輕微凍傷,痊癒後,留下一圈淡淡的黑印。 七四年底,馬車開始去東河拉肥,一天一趟,抓緊點,下午兩點就能回來。為 了彌補在山上勞改所造成的腦子退化,空閑時間就在宿舍看書,六六屆高中畢業生 跟豬一樣無知也太輸面兒。 一天下午,金剛見我在小屋裡讀《反杜林論》,不解地問:「老鬼,看它幹什 麼?」 「讀讀嘛。」 「怎麼,你還信這個?」他眯著眼問。 「隨便翻翻。我發現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筆都很好。」 金剛冷冷說:「我現在不相信這些玩藝兒了。」 「馬列主義你不信?」 「不信。」 金剛的話代表了一部分知青的思想,儘管不敢公開說。 「為什麼呢?」 他扶扶眼鏡:「進入社會以後,我發現從學校裡學的那一套正統馬列主義毛澤 東思想根本吃不開。社會上和老師說的完全不一樣。你要真正按毛澤東思想辦事就 寸步難行。咱們七連整黨就是一個鮮明例子。誰不說的一套幹的一套?劉英紅沒私 心,什麼下場?特別是林彪事件發生後,我感到自己一顆赤誠的心被侮辱了,強姦 了。如大夢初醒,再也不相信報紙上的話。」 「那你還有信仰嗎?」 他正視著我的眼睛:「有。我信仰我自己。」 「你說高爾基的《鷹之歌》裡的鷹也信仰自己嗎?對比之下,那條很會保護自 己的小花蛇有什麼可尊敬的?」 「你應該明白,那是一篇散文詩,是文藝作品。」 「可它所宣揚的精神正是我們中國人現今所缺少的。」 「不,你說像咱們小老百姓為了一種觀點,一個信仰送了命有什麼意義?純粹 是無謂犧牲。你說幾句真話被打成反革命,受了不少罪,對中國有什麼作用?我看 不出你的行為怎麼推動歷史前進了。如果你的社會地位很高,犧牲了非常有影響, 那死也值得,能教育大家。但一個小人物,比如一個趕大車的,默默無聞,槍斃你 就跟按死一個螞蟻,誰也不知道,對社會有什麼教育意義?你想喚醒民眾,可誰也 不知道,你怎麼喚醒?而且經過這麼些運動,你知道誰對誰錯?今天的坐上賓,明 天就成了階下囚。同樣寫一封信,張鐵生青雲直上,王亞卓卻成了反革命。誰上臺 都標榜自己是馬列主義,說得一套一套的,我們小老百姓怎麼分辨得清?」 「那照你這麼說,戰爭年代中死去的革命先烈都是傻瓜,都是無謂的犧牲嗎?」 「當然不能那麼說。但我是個常人,不願意像那個老鷹摔得粉身碎骨。我可怵 無產階級專政。林彪說它是絞肉機,絕對沒錯,不敢惹。」 「如果會活著就是聰明,就是智慧?那長壽的人就都是英雄偉人了。」 金剛睜大眼睛:「老鬼,經歷了這麼多挫折後,你居然還保持著好些中學生的 思想,真是少見。你還是太不實際。我勸你不要鑽這個牛角尖,現實一點,爭取盡 快摘掉帽子,這才是真格的。」 …… 大傻見我總看書嘲笑道:「你看這有啥用?也不用你,也不發展你入黨,連帽 子都不給你摘,學它鬧球哩!」 「去,去!」我把他推出門。大傻半惱半怒:「我看你再學,也就這樣了!」 狠狠給了他一捶。 「唉呀,骨頭斷羅!小王八蛋,大車壓死你才好呢!」 這孩子不學無術。你說他無知沒事,你要說他炸油餅不好吃,他真會沖過來跟 你玩兒命。 馬車班有東西兩間屋,西屋原來沒人住,因蓋房時馬馬虎虎,房檐下露著許多 窟窿,只一層薄薄的泥巴給擋住。冬天正對著西北風,極冷,牆上結一層白霜。這 屋的窗戶也特別小,因是計劃外蓋的,沒木頭指標。當地牧民蓋的小土屋,窗戶都 很小——省木頭;兵團戰士宿舍是標準的大窗戶;團部司、政、後辦公室窗戶更大; 政委、團長辦公室的窗戶就幾乎占一面牆。等級森嚴,連房子的窗戶都不一樣。 小窗戶的屋,給人感覺卑微低賤。 馬車班西屋專放馬料、繩索、套包等等。我來馬車班後,不想和人住一塊,就 自己一人住這西房。一天晚上,我早早睡下。因屋裡太冷,把一塊大氈蓋在被子上。 那氊子上粘著好幾大片綠色的的稀馬糞,都凍硬了,並沒有味兒。 突木其走進屋:「老鬼,借我馬籠頭用用。」 這些人借完了總不送回來,影響我抓馬套車,裝睡沒理他,不想借。 突木其用手電照了照我, 那塊粘著稀馬糞的大氈把他鎮住, 甕聲甕氣地說: 「老鬼呀,真是個鬼。死了也比這強。」 我知道蒙古人死後通常都蓋一塊新大氈。 還有一次, 大傻見我灰塵滿面, 拖著露腳趾頭的大頭鞋去食堂,憐憫地說: 「老鬼,沒鞋我借你一雙,幹嘛這樣?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啊!」他每次去食堂買 飯都要鄭重打扮一番,因為能碰上女生,好給她們留個印象。 聽了這些話,若是過去早拍案而起,現在卻無動於衷。我麻木了,疲倦了,人 不可能總那麼血氣方剛。 但是金剛對李國強等人說的有關我的話,激怒了我。他說:「不管林胡的帽子 最後能不能摘,他這個人太極端,太狹隘,太死板,成不了什麼大事。」 我有不少毛病,但絕對不相信我成不了大事。馬上提筆給他寫了一封信: 金剛: 不要讓小市民觀念扭曲了我們衡量事物的價值尺度。 能不能成事,不看你當了什麼大官,也不看你多會掙錢,搞了多少張山羊皮褥 子。能不能成事,就看你有沒有毅力和勇氣幹幾件對國家對社會真正有意義的事。 哪怕就一件,只要對國家,對人民有利,就算成事。你這輩子就沒白活,即使為了 幹這件事把你抓進監獄,判你死刑,落個一敗塗地,那也算成事! 林胡 金剛用細瘦的手指捏著信,默默看完,然後抬起頭,扶扶眼鏡框,深深地盯了 我一眼,沒說話。 我這屋蓋得質量實在太差,坯碼得稀稀鬆松,抹了泥巴後,牆上裂了許多小縫, 冬天屋裡的煤油燈火苗就不能垂直,老被吹歪。蒙古包再冷,爐子一燒,還挺暖和。 可這屋裡,士爐子怎麼燒也冷得要命,像個冰窖。 那爐子有問題,火苗有氣無力,總燒不旺。唉呀,為收拾這破爐子,真付出了 不少精力,拆了砌,砌了拆,爐膛的形狀一次次變換,可還是不好燒,不知道一堆 泥,幾塊磚,四根鐵棍,還有這麼多學問! 煙筒也不少打,可沒用,爐火一天到晚總要死不活,氣息奄奄。估計是牆裡的 煙道有問題,但工程太大,自己沒法幹,湊合著住吧。在屋裡還凍耳朵,得戴皮帽 子;墨水結成冰塊,打鋼筆水得烤化了才行;西面山牆上掛著那層厚厚白霜,硬硬 的,根本掃不掉。 後來我用撿的一塊大帆布,掛在西牆和北牆上,但屋裡的溫度也沒提高多少。 這小土房子就被突木其稱為「鬼屋」,他很有起外號的天才,還曾給我起了個 外號「孤狼」,但不如老鬼叫得響。我的屋牆壁沒刷白灰,再加上窗戶小,光線昏 暗。西北牆角堆放著一打打舊報紙、《紅旗》等各種刊物。一個小炕上放著料口袋、 篩子、一堆馬籠頭、套包……屋裡彌漫著牛皮條味道。 連部、文書、會計、司務長、衛生室等房都高大豁亮,刷著白灰,牆厚,不透 風。跟他們沒法比。 被子拆了兩個多月還沒縫上,不願求人,就蓋著得勒睡。幾年來,我連個枕頭 也沒有,一直枕著個包袱,枕得烏黑油亮。 衛生員是第一個走進來的女性,難怪她害怕。 因為有馬料,招來一堆老鼠,個個都吃得松鼠一般大。秋天時,我曾抓住過一 個小野鴨,想養著它,結果晚上,被老鼠給咬得呷呷叫。趕忙點亮油燈,發現小野 鴨遍體鱗傷,把它放到自己枕頭旁邊,第二天還是死了。 1974年12月31日,連裡開始休息。我的鬼屋冰冷冷,昏幽幽,連平日猖狂肆虐 的老鼠也凍縮在洞裡。這些傢伙夜裡敢在我被子上騰騰亂跑。 上午10點,大車班仍靜悄悄的。我團縮在皮得勒裡,胡思亂想。 自從收到師保衛科信後,這麼長時間了,仍不見處理。我一封一封地寫信催也 沒人理。《內蒙日報》曾給我回過一封信,說已把我的要求反映給兵團有關部門。 讓我高興了好長一陣子, 因這封信稱我為:「林胡同志」。5年了,沒人稱呼我為 「同志」。好溫暖呀。以後我又給《內蒙日報》寫了好幾封信,就再沒回音。 多年來, 給各級領導寫了100多封信,留下的底稿足足有一尺厚。我的青春精 力大部分都從這個渠道消耗掉了。只要一難受,一挨駡,就寫申訴信,申訴信成了 我的眼淚。這一封封發自肺腑的聲音是求生的呼號。 想活著沒罪!獻身是一種美,求生同樣是一種美。難道一個餓漢用牙齒咬斷瘦 狼喉管,伏在狼脖子上吮吸狼血不是一種生命的壯美嗎? 書上說章魚饑餓時,會吃掉自己的觸角。我想生存也沒什麼可丟臉的。蓋塊沾 著馬糞的破氊子,當著姑娘面露出髒腳趾頭,住在只有一個小窗戶的黑屋裡並不意 味著玷污了生命尊嚴。 厚著臉皮找啊,求啊,挨了一次次幹,還為了什麼? 她! 有人說,我想韋小立只不過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癡心妄想怎麼了? 終日挨凍的人最需要溫暖。沉重的勞改生活中,再沒一點癡心妄想,這日子就別活 了,全都是苦的。 已經28,長這麼大還從未吻過姑娘的嘴唇,臉上也從未感受過少女的呼吸,甚 至連異性的手也沒碰過。連裡一對一對的交朋友,如雨後春筍,勾起了我無限的向 往。 韋小立坐在大車後面不理我,毀滅不了我的感情。這個神秘的姑娘,冷酷的魔 鬼,豬媽媽的相好,終始終是我日日夜夜所憧憬的神。 必須抓緊奮鬥,抓緊,否則再拖幾年,即使給我平反,她也遠走高飛。 賀龍的冤案終於翻過來了,黨的政策正在緩慢地不可抗拒地落實。形勢一天天 好轉,見面朝我打招呼的人又逐日增多。 可壓力減輕,也有不好處。溫暖會軟化鬥志。申訴信好長時間沒寫了,懶得動 筆,閒暇常常睡大覺、看報紙、串門聊天……想當初,一次次批鬥,把自己罵得狗 血淋頭,一口悶氣天天催著自己奮鬥,一定要翻過來!一定要翻過來!咱們看看到 底誰對誰錯! 可現在,那口曾撞得胸膛梆梆響的「氣」沒了。幾句寒暄,一個笑臉,消融了 反抗的銳氣,它變疲軟,懈怠。跟麻木的老農工沒什麼兩樣,整天吃飽了混天黑。 寫申訴信怎麼擠也沒詞兒,要說的話都說過上百遍,一提筆就膩歪,以情取勝 的寫信宗旨也無法實行,「情」都耗盡了,風化掉。 不能麻木啊,不能無所謂!千萬不能! 悉悉悉,老鼠們冒著嚴寒出動。這些半尺長的傢伙蹬得牛糞堆嘩啦啦往下倒, 滿不在乎地撞響瓶子、水桶、爬上爬下,旁若無人。 我縮在髒得勒下面,摸著自己左胸,感到裡面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微弱跳動。這 顆經過特大勞動量的心臟,現在搏動得緩慢而無力,似乎筋疲力盡。上帝保佑,你 可千萬要頂住哇! 一個上午就這樣靜靜度過。 我望著那個比正常小一半的窗戶,一天中太陽只能照進兩三個小時,心想住得 卑微,不見得沒出息,但失去了奮鬥的意志,無所事事,終日瞎混才真的沒出息。 牆上結得冰霜白慘慘,閃著銀光;一堆破輓具胡亂堆放;土炕上的泥巴斑駁脫 落;西北角掛著的舊帆布黑糊糊……不,不!絕不相信我要在這鬼屋裡住一輩子。 戶外寒風嗚嗚慘叫。 電線杆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聽起來像老牛在哭。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