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十九章 拉煤 王連長的政策是: 「早上點兒,晚下點兒,多幹點兒,少歇點兒。」4個一點 兒。他要是看見你閑站著,就好像少給他賺錢了一樣心疼。泥沒和好,抹牆的不能 坐著等,要到木料堆抱幾根椽子過來;大車上山拉石頭,非讓你順便裝車糞送到七 號地……各項工作,都有兩三種活兒交叉安排,滿滿當當,不讓每個勞力有片刻閑 暇。 秋收大忙剛一結束,王連長又讓一、二排去挖水渠。七零年挖的水渠,已被塵 沙埋沒了二尺半,有的地方幾乎全部填平,連長卻還讓大家再去挖!而且必須在上 凍以前挖出來。要知道草原是有坡度的,而與河相交的地方正處於最低點,水豈能 從低處向高處流?況且即使能流上來,對幾萬畝大田,那麼點水頂屁用?但連長既 已發話,無人敢說。 深秋,緊張的拉草工作還沒完,馬車班又要去突擊拉煤。 11月初,一場大雪過後,氣溫降了下來。王連長說:「趕早不趕晚,走吧!」 我們4輛大車只好踏雪上路。 我把羅湘歌給的4個月餅也隨身帶上。 雪後的草原一片潔白,更顯荒涼,沒有生氣。馬車彼此拉開距離小跑著,鐵蹄 嗒嗒濺起股股雪塵。論速度,草原上的馬車比內地的要快得多。出門就大顛,絕少 一步一步走。 4馬奔騰,冷風撲面,沖過一個大坡又一個大坡,倒也痛快。不到下 午4點就抵達九連。這裡離六十三團小煤礦還有70裡。 安置好牲口,天黑了。 他們3人都到各自的熟人、 朋友那裡吃飯,睡覺去,我決定和自己的馬守在一 起。每輛車都帶了一些乾草、馬料。這些都特招牛和豬,必須有人看。 九連對我來說很親切。韋小立的姐姐就在這兒。當自己被打成獨眼龍逃命時, 是九連的知青弟兄接濟了我。 天空飄著雪花,馬安詳地吃著草,炊事班的電燈閃著柔和的光。我遠遠地站在 黑暗中望著它。韋小淩現在幹什麼呢? 在稀疏的飛雪中, 把大氈鋪到馬車底下,裹著得勒鑽到裡面睡覺。4匹馬栓在 車後的架杆上吃草。大黑馬粗壯的前腿就站在我頭旁一尺遠的地方。兩個大車軲轤 為我擋著風。 一頭牛賊頭賊腦來了,它不知道大車底下有我,開始貪婪地吃草。我抓起一根 木棒,照它腚狠狠戳去……又來了一頭,也讓我給打得拔蹦子逃竄。 夜深了。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馬不停地吃著車上的乾草,發出哢哧哢哧的聲 音。 我蜷縮在馬車底下,望著車梯子、後遒;望著6股牛筋套繩;望著那盞明亮溫 暖的燈光,像牧民的狗一樣進入夢鄉。 4匹馬順風站著,以它們的身軀為我擋雪。 第二天,又上路了,直驅煤礦,開票,裝煤…… 回來的路上,想去九連找找她姐姐。她既然說過讓我有空找她玩兒,順路看看 她,也沒什麼越軌。但不願讓其他趕車的知道,故意把車趕得邪快,遙遙領先。 走了一上午,也沒到九連。後來到一個蒙古包打聽,才知道自己走岔了道,已 到白音花公社。 這時, 白毛風開始刮起來,遮天蔽日。馬車迎著大風向上爬坡。4匹老馬嘴邊 掛著冰柱,脊背上披著一層白雪,無聲地奮力前進。 草原的天氣真是不可捉摸。剛才還好好的,一下子就變了臉。風把雪塵刮得團 團飛舞,眼都睜不開。我把頭扭向車後,讓馬自己沿著車道走。心想萬一再迷了路, 或馬累趴蛋,今天就得交代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點治沒有。 肚子咕嚕嚕響。我掏出了羅湘歌給的月餅,在大風雪中吃起來。喧囂的白毛風 吼聾了耳朵,腦子被凍得發木。格日圖大隊小土屋裡的歌聲和奶茶卻像一股暖流, 溫潤著冰硬四肢。 頂著白毛風,在一條陌生的路上獨闖,縮在馬屁股後面呻吟,就著呼呼雪花啃 月餅,哆哆嗦嗦地欣賞這電影裡才有的狂風暴雪……也夠羅曼蒂克了!身體雖已凍 僵,腦子裡的小念頭卻在一個個閃。 拍暴風雪的電影到這兒來拍,保准成功。 4匹老馬, 全身上下都是冰渣、雪屑;眼睛、鼻子、嘴唇掛滿白霜。它們根本 不用打,自覺極了,個個低頭猛拉,那6根套繩像6束激光,筆直筆直。 約摸下午3點, 來到一排房子跟前。一打聽,走錯了道。白煙滾滾,能見度太 差,稍不注意就走岔道。只好返回岔口,走另一條路。4匹老馬,拉著重重一車煤, 毫無怨言。天黑了,沿著依稀看清的大車道,它們不用我抽一鞭子,大顛著下坡, 小跑著上坡,玩兒著命拉,都不願凍死在路上。 于晚上8點來鐘, 終於到了我們團八連連部。從早到晚,馬不停蹄走了10多個 鐘頭。我松了口氣,知道這回肯定不會凍死了。 下了車,走進連部,想要點草給馬吃。 連部裡燈火通明,清靜異常,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在八連蹲點的李主任和四 五個現役軍人正在吃飯,桌上擺著七八盤菜。 真不願跟李主任打交道。 但為了不讓4個老馬朋友挨餓,我鼓足勇氣,闖了進 去。他們吃得那麼專注,聊得那麼上心,以至於我進了屋竟沒人發現。 「李主任!」我提高了聲音,叫第三遍時。李主任這才把腦袋轉向我:「嘿, 你怎麼來了?」 我咽了口唾沫:「拉煤迷了路,走到白音花,又從白音花趕到這兒。」 「你不是又要逃跑吧?」 「不是。我的馬走了整整一天,想要點草喂。」 李主任半信半疑瞟了我一眼,又對準桌上的那盤燒雞。「大車在哪兒?」 「就在外面。帶來的草都吃光了。」 李主任邊吃,邊慢慢說:「不好辦哪,人家八連黨支部剛剛作出決定,11月15 日以後才開始喂青草。在此之前,不管誰的馬,一律不准在馬廄裡喂。」 「那我的馬就要餓一夜啊!」 「這我也沒辦法。工作組也得尊重連黨支部的決定嘛。」他拿起了一條雞腿, 左腮鼓起了一個大包,大口嚼著。那方下巴下面,一小團肥肉輕輕顫動。 碰了釘子,非常尷尬。又餓又累,口水一個勁地往上冒。 李主任一面大嚼,一面對另外幾個現役幹部說:「這就是七連的林胡。他媽是 《青春之歌》的作者。」又漫不經心地問:「你媽那本書給了多少錢?」 「不知道。她從沒對我說過。李主任,給一點草吧,馬幹了一天活兒。」 「唉,不行就是不行。要不,連裡的工作還怎麼搞?你把馬撒到草原上嘛。」 「連部跟前哪有草?還是給點兒青草喂吧。」 「現在,我們連的大車馬都撒在草原上。」一個八連的官兒說。 「我的馬又不能放進群裡,只能拴在連部附近,哪吃得飽呀。連部跟前都光禿 禿的。」 他們不再理我,議論起《青春之歌》。都說這本書影響很大。李主任以權威的 口吻說:「是啊,這本書可紅了一陣。還拍成了彩色電影。那個謝,謝什麼來著去 的女主角嘛。」 他們邊吃邊喝,說說笑笑,似乎忘記了我。 桌上擺著一盤盤油汪汪的的炒菜。溜肝尖、爆羊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怎麼辦? 明天還有一天的路程,難道讓馬餓一夜?人家把我從白毛風里拉了出來,我卻連點 兒草都給它們搞不到,讓人家喝西北風,站一夜! 李主任瞥了我一眼問:「你們連的謝春花從天津回來了嗎?」 「沒有。」我擠出一絲笑容,再次懇求:「李主任,能不能給點兒草,我迷了 路,馬消耗很大,今天又刮白毛風,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給點兒草吧。」桌上的肉 味兒陣陣撲鼻,口水剛咽下又湧滿了一嘴。 他若有所思道:「不是說不行了嗎?別蘑菇了,快把馬卸了,放到外面。找個 地兒休息去吧。」我痛苦地搖著頭:「連部沒草,撒開馬,馬跑了怎麼辦?」 李主任瞪了我一眼:「出遠門不帶足草,你還有理?」 八連一個現役軍人關心地說:「你先到食堂弄點兒飯吃,晚上就睡在連部的客 房裡。」 沒辦法,我只好走出連部,將嘴裡的口水狠狠啐到地上。李主任粗獷的聲音從 身後傳來:「啊呀,他們連的天津丫頭謝春花得了闌尾炎,醫院的劉東給割錯地方, 把卵巢切了下來,活活地給人家小姑娘絕了育。哼,真他媽二百五,胡球的鬧……」 4匹馬垂頭閉眼, 見我來了,抬起頭,伸長脖子焦急地嘶叫,鼻子在大車上亂 嗅,打著噴嚏,蹄子不住地刨著地。 老朋友啊,給你們吃什麼呢?真把我急壞了。走到馬廄,柵欄門鎖著。裡面有 數匹馬安詳地吃草。李主任的褐栗馬,我一眼就認出來(這原來是道爾吉最珍愛的 那匹)。既然15日以後才開始喂青草,為什麼當官兒的馬就可以特殊?什麼一律不 准喂,糊弄老百姓呢!這些騎馬個個膘肥體壯,屁股拉勾了還放在廄裡喂;我們大 車馬瘦得皮包骨頭,幹一天活兒卻得啃光禿禿的雪地!你李主任餓了吃燒雞,我們 大車馬餓了卻連把青草也吃不上。 我想偷點草,翻牆爬上草垛,厚厚的積雪蓋住了乾草。沒有二齒,草壓得很緊, 我得一點一點地用叉子挑。猛然幾條黑影撲來,頃刻被三條兇猛的惡大包圍。「汪 汪汪」那吠聲大得要命,讓下夜的馬倌兒逮住了可不得了。我慌忙跳牆逃竄。 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再去找李主任。正巧在連部門口碰見了他。喝得醉醺 醺,向我喊道:「這麼晚了還不睡覺?可不許偷草啊,偷草要按規定罰款。」嘴裡 噴出刺鼻的酒氣。 顛了一天, 累得筋疲力盡,躺在冷清清的客房裡,怎麼也睡不著。我的4個老 馬兄弟站在外面的寒風裡,不時焦躁地嘶鳴,呼喚著我。 從連部傳來的劃拳猜令聲一直鬧到很晚。我咬著嘴唇,忍著對不起自己朋友的 慚愧,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清晨4點, 天還漆黑。我聽見在寒風中站立的馬還時不時地嘶叫。再也躺不下 去, 起身把剩下的小半口袋馬料全倒進槽子裡。4匹老馬餓瘋了,頭也不抬地吃。 它們的樣子真可憐。毛被汗水浸濕又凍在身上,越發顯得消瘦;脊樑骨凸起像斧頭 刃一樣鋒利;眼睛流了許多淚,睫毛、眼角凍著一簇簇冰珠;鼻孔下面垂著三四寸 長的冰棱。4匹馬全身都披著一層白白的冰霜,深一塊,淺一塊。 它們吃得那麼甜美、專注、貪婪。相信即使用香煙頭燙鼻子都不會抬頭。 我又偷偷跳進馬廄,解下了褐栗馬的籠頭和馬絆。哼,別的不敢偷,拿李主任 的這個小玩藝兒還是敢的。 天還很黑,在外面太冷,又回屋迷糊了一會兒。 天亮後, 我又起身去看馬。只見兩頭黑豬擠在4匹馬中間,前腿扒在大車上, 拼命地吃著料,大耳朵興奮得直顫抖。一股怒氣從天而降。我抄起鐵鍬,偷愉走進, 照準一豬屁股劈去,只聽尖嚎一聲,兩頭豬兔子般地飛快逃走。4匹馬驚得昂起頭, 豎起耳朵。 老馬啊,你們太老實。就那麼一點料,豬來吃,你們也不給它一蹄子。 過了一會兒功夫,一個農工鐵青著臉,邊走邊罵:「日他祖宗的,哪個哥拋幹 的?好好的屁股給砍個血糊溜爛!媽的,狗不啃的,小挨刀的……」連部戶外沒有 人,就我一個,他眼珠不時向我瞟。 誰叫你豬偷吃我馬料呢?沒答理他,繼續收拾著套繩。 此時天已大亮,李主任慢悠悠從連部出來上廁所。嘴裡叼著水晶煙斗,看見我 後,大聲說:「你還沒走呀?剛才團裡來電話,昨晚上後勤處的司機小劉在西烏旗 附近給凍死了。哼,來寒流了,快走吧。」 另一名現役軍人問:「奇怪,臨死前,人為什麼把自己衣服都給扒開了?」 「人凍死前都覺得熱。」李主任說。他咳嗽了一下,「嗖」地吐了一口痰,那 痰也帶著權力的驕橫,像顆出膛的子彈,飛速有力。 「出門不帶足油可不行,油一光就出事。」 我心中暗想車離不開油,馬離得開草嗎? 我趕著車,饑腸轆轆,手腳冰涼,離開了八連連部。偷的馬籠頭和馬絆就藏在 屁股下面的大氈裡。 八連離七連有60裡。5條饑餓的生命在寒流中緩緩行進。我抄 了一近路,沒走橋,少繞10來裡。 到河口才發現冰凍得不厚,恐怕經不住重載的大車。掉頭繞橋走嗎?太虧。大 冷天,多走一裡就得多挨半天凍。算了,碰碰運氣吧。 這河有15米左右寬,不深,夏天最深時,也就到脖子,冬天一般也就到大腿。 把車停下,讓馬稍事休息,喘口氣,又檢查了檢查套繩,套夾板下的小扣兒, 馬肚帶等,然後坐上車揮舞大鞭,狂野地吼叫著。 4匹馬沖下河口向對岸奔去。 在冰上還沒走出10米,轟隆隆,隨著一聲驚心動 魄的破碎聲, 4匹馬撲騰騰掉進河裡,濺起了幾米高的浪花。我拼命打著馬,馬車 借著下坡的慣性在水中向前滑行了幾米,闖過了最深的地方,就在開始上岸時,速 度減慢。我拼命地抽著馬,生怕停下。知道車只要一停下,馬就再也拉不動。 大車越來越慢,坡陡沙陷。狠狠抽了外套一鞭子,這傢伙往前一撞,跌倒了, 又迅速跳起來向前猛衝。 然而晚了,大車終於停住。這時前面3匹馬已經上岸,只 有轅馬站在水中。 白毛風沒命地刮,刮得你睜不開眼。那股股旋轉咆哮飛舞的白妖,獰笑著,似 乎在等著吃我們這五疙瘩肉。 茫茫四野,孤獨一人,拖下去就得「五胡戒」(死)。沒別的法子,只好卸煤, 危險使我忘記饑餓,開始一塊一塊往麻袋裡裝煤,裝了多半口袋後,跳進冰水,背 著麻袋上岸,再把煤倒在路邊。返回大車再裝第二袋。因大部分都是煤塊,用鐵鍬 不好使,只好用手裝。裝完,再跳入水中,一步一步背過去。 四周一片茫茫皆白,分不清天地。 開始裝第三袋。 肚子餓啊,餓得直犯暈。昨天只吃了4個月餅,今天從早到現 在啥也沒吃……唉,要是羅湘歌多給幾個月餅就好了,我甚至怨恨起她。 哭喪著臉又背了一麻袋,兩條腿亂打顫。趕大車的就這麼受罪,難怪有點路子 的都不幹這個。 黑轅馬站在冰水中不住地哆嗦。前面的三匹馬低頭僵立,只一天一夜,它們的 屁股就尖了,脊樑骨成刀刃。 我覺得自己肚子也瘦了一圈。 馬如果頭一次拉不動,以後就再也不撞膀子拉。擔心不能旗開得勝,又裝了一 麻袋……兩個腳凍僵,濕皮褲咬著小腿,動一動像有無數個小鋸齒鋸著肉。天氣這 樣的惡,人和馬這樣乏,若這次出不來,後果不堪設想。為了更加保險,我最後又 咬著牙裝了半麻袋,涉水背到岸上。煤未子刮得滿身滿臉。 一共裝了9麻袋, 車圍子裡只剩下了個底兒;休息了一會兒,用雪擦擦臉,搓 搓手,讓餓懵了的腦袋清醒清醒。前頭那3匹馬閉著眼打盹,好像累得抬不起脖子, 垂著頭,鼻子幾乎挨地。6股套繩浸在水裡,被沖了個彎兒。 現在就看你們的了,老馬弟兄!頭一膀子必須成功。 我坐好, 輕輕吆喝了幾聲,向4匹馬發出預備令,等馬抬起頭,豎起耳朵,我 揮舞大臂猛吼一聲: 「駕!駕!」3匹馬絕望地拉起來。又狠狠地給大黑轅馬兩棍 子。它可能是在水裡站久了,齜牙瞪目玩兒命拉,肚皮幾乎貼地,兩條後腿上肌肉 一條一條像活魚似地凸起躍動。 用盡一切力量吼著,打著。左扭右扭,左扭右扭,車動了,再扭,再扭,兩個 輪子終於同時轉動……轅馬真玩兒命啊,它站在冰水裡滋味一定不好受。 駕!駕!大車一下子沖上岸。4匹馬的肋部一鼓一癟,喘息不止。 歇了會兒,開始一麻袋一麻袋把煤再裝到車上。王連長的眼睛尖極了,煤少了 可不行,回去准挨駡。而且連裡人們正眼巴巴地盼著煤,這是名副其實給大家運送 溫暖。 餓啊,兩個腳疼啊,全身不想動啊,腦子裡就想著月餅,熱湯麵啊!媽的,如 果昨晚上馬吃得飽飽的,絕對誤不了車,現在早就到連了。 一麻袋一麻袋地裝,用手捧著……肚子空空,勒緊了腰帶,又把裝月餅的書包 抖了抖,伸長舌頭將幾粒碎屑舔進嘴裡。 最後總算裝完,煤基本上沒有損失。給餓屁了,頭暈眼花。羅湘歌做的炒雞蛋, 李主任手中的燒雞,如同一縷仙樂悠揚飄拂,擺脫不掉。 這鬼天氣,把鼻子凍酸,說話跟感冒了一樣不通氣。幸虧內臟沒啥毛病,心肝 肺和長滿毛的小腿肚子都特「抗造」,沒有求人,愣是趟過了河。 大車又開始前進。怕凍壞腳,我走一會兒,坐一會兒車,後來實在太累,就癱 在車上。兩條皮褲沾滿泥汙,凍成盔甲一樣硬。雖然無數寒冷的小齒啃著皮膚,刺 入骨髓很疼,但自我感覺凍不死。如果說背大石頭、趕大車有什麼好處的話,就是 它們能給你鍛煉出一顆結實優良的內臟。比起那些用人參、蜂王漿、青春不老液喂 養的來,要經使耐用的多。 為防止凍壞肺,我把鼻子塞進皮得勒濃密的羊毛裡,用嘴中呼出的熱氣來暖熱 刺骨的冷空氣。全身冰涼,惟獨鼻口下面還有一小塊暖和的地方。別看這髒汙汙的 羊毛不雅觀,污濁,真管大用!無論多冷的天氣,你碰上它都是暖融融的。 日毛風像一條兒百里長的巨龍,上下翻滾著,把個天地攪得煙霧騰騰,白塵滾 滾。高速旋轉的雪花,淹沒了草原上的一切。 白茫茫中,我們這輛車頂著北風,孤孤零零,像小甲蟲般的艱難行進。 回到連後,趕緊向連長報了到。老連長松了一口氣:「唉呀,都以為你也出事 了呢!」 小劉凍死的消息已傳遍了全團。 等卸煤、收車、卸套後,還得照料老馬弟兄。打水飲、抱乾草、找衛生員要消 炎粉、凍瘡膏,給打梁的大黑馬抹上。 唉呀,終於重重地躺在炕上。脫去凍成了冰筒的皮褲,把兩腿放在厚厚的皮得 勒裡,一縷成仙的感覺驟然從心中浮起。那舒服勁,美妙勁,他尼克松睡在總統級 的席夢思軟床上,也未必有我感覺這麼好。 第二天,馬蹄仍在耳邊轟響;小炕像大車一樣有節奏的震顫;寒風還像貓爪子 撕著皮肉。身上蓋著大皮得勒再加一床皮被,仍冷得瑟瑟發抖,兩腳又疼又脹。 金剛幫我把衛生員宋春燕請來。她拘謹小心地走進昏暗小屋,給我打了一針。 凍腳沒好意思讓她看,我的腳實在太臭。她似乎心有餘悸,始終站在距離炕沿三尺 遠的地方,就好像我是頭受傷的野豬,隨時會向她撲去。 別害怕呀,小衛生員。你知道嗎?我在飛雪中用手一捧一捧收回的煤塊,現在 就可能在你爐子裡轟轟燃燒。 她留給我幾包藥,跟金剛寒喧了幾句,背上皮藥箱走了。 金剛望著我自言自語:「唉,趕大車這活兒不是人幹的。」他坐在炕上,背倚 著料口袋,雙手抱頭沉思。最後歎了口氣,輕輕哼起了俄羅斯民歌: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遙遠, 有個馬車夫, 將死在草原…… 他哼得那麼憂傷,歌子的每一個調,每一句詞都像空氣浸進了自己身體,融入 血液,又漫了出來。 我靜靜地聽著。這首俄羅斯民歌頗使人欣慰。甭看我們趕車的被嚴寒凍得縮成 一團,鼻涕一把淚一把;甭看煤未子染得我們一臉黑,鼻孔成了兩個黑洞洞,我們 趕大車的正經上了洋歌,唱了上百年。 本來就很感傷的調子,經金剛一唱就更悲涼了,仿佛我們真的要凍死在草原。 誰那麼可憐?離五胡戒還差得遠哩!200多裡荒原,咱就靠著4個月餅,不一杆 子闖回來嗎?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