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十八章 赤腳醫生 金剛的情緒壞透了。張芳鈴突然辦回山西,猶如10桶冰水澆了他個透心涼,這 幾天,他幹活有氣無力,得歇就歇,反正連長不在,下了班不是睡覺就是擦他的一 堆皮鞋。 張芳鈴是個很壯,高大,豐滿的山西姑娘,大眼睛,大嘴,上嘴唇有點往上翻。 她皮膚很好,又白又細又亮,愛打籃球,愛唱歌,父親是山西某軍分區司令。 他們倆是因幹活而接近的,脫坯時,連裡按體力分組,一男一女搭夥。 脫坯後,張芳鈴還繼續給金剛當小工兒。蓋房、抹牆、盤炕……配合默契,邊 幹邊聊,十分投機。時間一長,兩人就對上了線兒。張芳鈴佩服金剛的學識、談吐、 修養、社會經驗。 我對張芳鈴的印象一般。忘不了她當炊事班長時,我管她要個饅頭,居然不給 我。不明白金剛怎麼會愛上她,一個很鄉土氣的壯姑娘。可能金剛自己身體瘦小幹 巴、雞胸脯、一身褐黃皮膚,因而喜歡人高馬大,皮膚白皙的女性。張芳鈴得比他 沉10斤,高小半頭。 金剛說張芳鈴純潔得像個小白兔,純潔得勾人魂魄。 是純潔。什麼也不知道,能不純潔?當戰士們問她我國的四大發明是什麼?她 回答: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 父母得知張芳鈴和金剛交朋友的事,堅決反對,暗暗托七師一個副師長幫忙, 只一個多月就把調動手續辦好,讓她回去當工人。當團部小汽車來接張芳鈴時,她 愣了,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被完全蒙在鼓裡。急急忙忙收拾東西,跟金剛簡短說 了幾句話就被拉走。 這真是晴天霹靂,上午還一塊幹活兒,下午就看不見了。而且是永遠地看不見 了。張芳鈴家在山西呂梁山區,非常偏僻。 金剛垂頭喪氣。雖然連長已把處分給他撤銷,還提拔他當了團支書,雖然自己 也有預料,但事到臨頭,仍吃驚不已。司令員女兒給他帶來的無數幸福憧憬頃刻就 完全破滅。像被扔了的垃圾,他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金剛交人非常重視家庭。一提起大傻就鄙夷地說:「蹬三輪的小子,只能扛大 個兒,炸油餅,別的屁也不懂。」自己家無權無勢,什麼靠頭也沒有,自然想找一 個家有地位的對象。出身不好的虧吃夠了,找老婆不想再找自己這個階層的。 張芳鈴父親的官兒在連裡數得上了,又主動向他表示愛慕,撬開了他緊閉的心 扉。剛才還一塊洗手,約好休息時,一起到團部政治處借書,只隔一中午,這姑娘 就遠走高飛,事先一點跡象沒有,連長都不知道。命運真難琢磨。 金剛等於挨了一悶棍,牙齒把嘴唇咬出了兩個深深的青印。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一位在突泉插隊的四十七中同學王佑的信,非常鼓舞。過 去同學裡,就他還與我有聯繫,是我去越南的戰友。 林胡: 你目前苦悶焦慮的心情我很理解。現在看來,在兵團生活還真不如插隊當個農 民。從各地揭發的迫害知青事件看,兵團要比農村更駭人聽聞。黑龍江兵團一師十 六團團長和參謀長合夥姦污幾十名女知青就是一例。總理說:這不是我們的團長。 是國民黨的團長,現已槍斃,希望你要堅持住。你的問題既是你自己的,又不是你 自己的,這是對立統一。只有把它看成是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才能思想上不軟弱, 政治上不妥協,後果才最圓滿。但要講策略,講鬥爭藝術。和政委大吵實在沒有必 要, 原則要堅持, 態度要溫和。明白嗎?要依靠自己,不要把希望總寄託在父母 (當然要充分利用這一條件)。如果這次還解決不了,就告到中央去,另外,對你 信中的某些情調,我不能不表示反對。好像惟獨你過著世界上最悲慘,最苦難的生 活。即便是那樣,許多也是你自找的。在我記憶中,你曾經是光著膀子,晃動著腰 肢,滿頭大汗練塊兒的壯漢,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現在怎麼又如此消沉? 不要總想出人頭地,要甘於默默無聞,普普通通。 王佑 1974.5.11 他說的對,插隊當農民真比在兵團強。 天老下雨,迫使秋收拉草停止,連裡整天休息。金剛的山羊臉青的發綠,一根 一根地抽煙,滿嘴惡臭,炕下的煙頭扔了一地。 雨霧彌漫的草原失去光彩,綠綠的草叢下隱藏著一片片沒過腳腕的積水,沒有 小鳥,沒有老鼠吱吱的叫聲。愁悶之至,為了散心,金剛要我陪他去東烏旗格日圖 大隊串門。說那兒有幾個北京知青,想跟他們聊聊。 騎上馬,從連部向東北方向走40裡就是格日圖大隊。一間孤零零的小土屋,住 著大隊赤腳醫生羅湘歌。 她是六六屆高中生,北大附中的。看上去小40,其實才28歲。個子中等,額上 浮現著幾道細細皺紋,頭髮稀疏發黃,兩頰像蒙古婦女那樣有兩塊紅,鼻旁有幾顆 雀斑,不大不小的眼睛閃閃發亮,放射著挑戰和想像力的光芒。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見面,我們就滔滔不絕聊起來。她 性情開朗、豪爽,時不時哈哈大笑,很快就使我和金剛一點拘束沒有。 可能是草原人少,來個客人,招待得特別熱情。她慷慨地為我們端來奶皮子、 甜奶豆腐、果子、奶茶……還一定要留我們吃飯。 炒雞蛋、 蔥爆肉、土豆燒牛肉……利利索索地為我們做了4個菜,並端來馬奶 酒。我們圍坐在炕桌旁,邊喝邊聊。 「林胡,我早就聽說過你。」 「我也早聽說過你,劉英紅對我講過你的事。」 連隊的伙食太糟糕,見了這些好吃的菜,真高興,我狼吞虎嚥地吃著,像多日 沒吃飽飯。 「你們喝酒呀。」 金剛輕輕地呷了一口,陰鬱而無神。 「我不能喝酒,一喝就臉紅,頭暈。」繼續貪婪地吃著那一盤盤連隊食堂根本 吃不著的好菜。團長一級的官兒下連,也不過就這水平。 「大男子漢不喝酒,真是少見。我現在相信了酒的力量,它會給人智慧、勇氣。 不喝酒的人不是蒙古人!」說完,羅湘歌一揚頭,半碗酒進了肚。 我顧不上說話,只是埋頭猛吃。有5年沒嘗過炒雞蛋的滋味了(草原上不養雞, 雞蛋奇缺),好香!奶皮子也是頭一次吃。在我們兵團管轄的牧區裡,奶皮子異常 珍貴,牧民絕不輕易給客人拿出來。 勞改多年,這是頭一次到人家串門吃飯,直吃得我左肋脹疼才被迫住了嘴。 「你吃飯很有特點。」她微笑道。 「老鬼的戰鬥力在全連名列前茅。」金剛板著臉。 「你們兵團來的怎麼個個都像餓狼一樣?」 「你到我們連食堂吃吃就知道了。還是你們插隊好呀。」 「可能。但你們有人管,有鐵飯碗,有公費醫療,算工齡,發這發那……我們 插隊的算什麼?」 「可你們比我們自由啊。不像我們這麼受壓迫,被管得死死的。當官兒的想幹 啥幹啥。唉呀,兵團真有點像集中營,什麼自由都沒有。」 「那麼說,我們插隊的就像在天堂裡了,我真該慶倖兵團沒接管我們公社。」 她若有所思道。 「後悔哇!要是到公社去,我絕當不了反革命。」 …… 「抽煙,抽煙。」吃完飯,她又拿出了大青山煙招待我們,並且自己也點了一 支。 「你抽煙?」我還是中學時的觀念,覺得只有卡普蘭(刺殺列寧的兇手)那樣 的壞女人才抽。 她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很豪放,又讓人覺得有點假。 「陪你們抽一棵。」 金剛吐了一個煙圈,緩緩說:「我們來是為了換換情緒,兵團生活太單調枯燥。」 「那我為你們製造一點歡樂吧。」她叼著煙捲,背起手風琴,大大方方為我們 拉了一首古老的蒙古民歌「森吉德瑪」: 珍貴的寶石比不上你純潔, 百靈鳥的花翎比不上你美麗, 思念你啊,森吉德瑪 …… 她又拉起了「山楂樹」、「深深的海洋」、「十五的月亮」……頭隨著旋律前 俯後仰。 金剛聽後連連讚歎:「大好了,你拉得真不錯。」 羅湘歌驕傲的瞪著他:「我排球還打得不錯呢!怎麼樣,玩玩嗎?」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號稱假小子的姑娘極愛運動。高中時,曾是什刹海業餘體 校舢板隊的主力隊員。難怪她能和男知青一起壓生個子。 金剛不解地問:「你這樣樂天,是不是自我麻醉?我們知青的倒黴命運你能擺 脫嗎?」 羅湘歌反駁道:「同樣的生活,同樣的遭遇,為什麼不快快樂樂度過?悲悲戚 戚就不倒黴了嗎?」說完又笑起來。我覺得一點也不可笑,她卻笑個沒完。 金剛低聲說:「現實中沒有那麼多高興的事,卻非要收縮肌肉,假笑,假快樂, 這更悲慘。」 羅湘歌又哈哈大笑:「難道我的笑是假裝的嗎?像你那樣總憂心忡忡要得癌的。」 「苦悶是現在年輕人的通病。」 「那我就治治你的病吧。每天你要大笑三次,功能如下:第一有益於肺,第二 清潔呼吸道,第三消除神經緊張感,第四散發心中積鬱。你不要小瞧笑,包括你所 認為的假笑,它是衡量人能否適應周圍環境的尺度。」 金剛無可奈何地擺擺手。 她勝利地撅撅嘴,又接著說:「我記得你們連有個牧主貢哥勒,他曾被人打昏 過,是我給他包的傷口。他有一個優點,就是不管怎麼疼痛,怎麼倒黴,怎麼被人 侮辱也一笑置之,像這樣的人才有生命力。」 想起當我梆梆打他時,一大顆眼淚沿著他臉頰流進鬍鬚,嘴角卻仍維持著一個 恭恭敬敬的笑。 「我很後悔當初打他。」 「是嗎?」她用力地瞪著我:「一般來說,我對愛打架的男生並無惡感。但對 你打貢哥勒卻實在不敢恭維。人家貢哥勒老老實實幹活,除了圖口飯吃,能活下去, 還有什麼要求?哪點礙著你了?就算是牧主,現在並沒有幹什麼壞事,再怎麼著, 也是60來歲的老人,你憑什麼那麼狠地打?真的,我覺得欺軟怕硬是人性最醜陋的 一面。」 我眼睛轉向窗外,連連點頭,心裡很不是滋味。 「別說老鬼了。他崇拜暴力,崇拜海狼。」 沉默片刻,羅湘歌介紹起她自己。 她從小喜歡跟男孩玩兒,爬樹、翻牆、玩彈弓、偷果子、逮蜻蜒……樣樣都幹。 13歲時,弟弟欺負她,火氣上來,動了菜刀。上中學後,還是穿裙子的野小子。 見別人打架,她在旁邊摩拳擦掌。來牧區後,當公社書記和大隊長爭吵,書記氣得 要動手時,她朝著膽怯的大隊長吼道:「別怕他,橫點!全隊知青站在你這邊!」 居然把公社書記的胳膊嚇回去。 金剛問:「你的個人問題怎麼考慮?」 她笑嘻嘻道:「聽天由命,歡迎你幫忙給介紹一個。」 金剛不耐煩地搖搖頭:「真的,別開玩笑。」 「我沒跟你開玩笑。過去曾有一個男朋友,其貌不揚,愛照相,後來活動到了 《內蒙日報》當攝影記者,就跟我吹了。」 「為什麼跟你吹?」 「嫌我男朋友太多。確實我有不少男朋友。看,我們又成了朋友。哈哈,我的 男朋友不計其數。」 金剛一本正經問:「你相信愛情嗎?」 「不相信。」 「為什麼?」 「說穿了,愛情就是互相需要,互相利用。人從來沒有始終如一的愛。」 金剛點點頭,若有所思。 她又聊起自己身邊的知青,聊起一個被馬摔死的北大附中同學張鳳起……那是 個書呆子,除了放牧就研究《養羊學》、《牧草學》,並堅持天天寫放牧日記,記 錄氣象、水草、地形、膘情等放牧資料。他放的羊群是隊裡膘情最好的。誰知七三 年夏,馬失前蹄,把他摔死——一個耗子洞要了他的命。 他被安葬在一座荒山頂上。墳前放著5個用幹枝梅編的花圈,象徵著5個寒暑的 羊倌兒生活,他的大黑狗夾著尾巴嗚嗚哭了半個月,懷念著這位當年北大附中井崗 山戰鬥隊的主人。 一直聊到了深夜。羅湘歌告訴我:中央最近發了二十五號、二十六號文件,正 式給賀龍平了反,相信我的問題早晚也會解決。 我們在羅湘歌的炕上睡了一夜,她一人睡在房外面的勒勒車裡。 第二天早上5點多, 羅湘歌就爬起為我們做飯,好使我們不誤了上工。屋裡很 昏暗,我卻怎麼也睡不著。 金剛也醒了,閉著眼一支一支抽著煙,大概又在想那位山西的壯姑娘。 自當了反革命後,第一次得到人的款待,是在東烏旗格日圖大隊的這間小屋, 感激得要命。這是知青的情義啊(代木的九連知青也曾收留過我,但很短暫)! 再也躺不住,我爬起來,看見羅湘歌正在燒水,爐門的紅光把她臉映襯得更加 凝重。也許是剛睡醒,那臉頰上的肌肉棱角全沒,皺紋又深又密,好像是張揉舊了 牛皮紙,毛糙糙,軟糊糊的。 嘿呀!內蒙的風沙能把堅硬的岩石咬得坑坑巴巴,何況一張姑娘的臉。當初她 一定很漂亮,又黑又長的眼角飽含著熱情和高傲,笑得那麼野,動作那麼男性化, 顯示出她的獨立不羈,難於駕馭。 為了體會蒙古民族的感情,她強迫自己耐著心觀看馬拉松式的蒙古摔跤(技術 不多,全憑體力,有時摔一跤要用半個多鐘頭),還硬著頭皮學會了抽煙喝酒,也 像牧民一樣用牙撕著生牛肉幹大嚼。 當她背著牛糞筐撿牛糞,當她提著小鐵桶揉擠母牛奶頭,當她自己和泥,用手 一把一把抹爐膛,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蒙古婦女,頭上包一塊白頭巾,得勒也不幹 淨。 有誰知道這位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女兒心中的秘密呢?她曾幻想過要當新 中國的第一名女大使;也曾幻想過從事諜報工作,深入敵人心臟。如今這些年輕時 的幻想,是否已被歲月埋葬?還是仍然藏在內心的一個遙遠角落裡? 現在,她冒著風吹日曬,嚴寒酷暑,長年在牧區奔走。雖已近30,不找朋友, 一個心眼兒撲在工作上。她為垂死的牧民輕輕哼唱祖先的古歌;為闌尾炎病人開刀; 為癱瘓老婆兒扎針;幫助摔昏的馬倌接骨;雙手沾滿鮮血,為被打草機戳破動脈的 小夥子包紮。 她苦苦鑽研業務,大夏天汗流浹背攻讀《外科學》、《病理學》。下鄉6年來, 日日夜夜,風雨無阻,為牧民看病,隨叫隨到。方圓百里傳著她的名字。牧民們稱 她為北京來的「寶勒狠鄂莫沁」(神醫)。 她愛看書,搜集了一大批中外名著。買起書來,大方得要命,好像她錢多的花 不了。她還能像孩子似的打撲克,尖聲叫喊,跟人爭吵架拌嘴。 草原的水土使內地人的頭髮變細變黃,一撮撮脫落;草原的氣候使人外貌老上 10歲;久住蒙古包使許多知青都患上了腰腿痛、關節炎……就在這小小的格日圖, 異鄉的土地,她度過了漫長的6年。 對於一個姑娘來說,還有什麼比犧牲自己容貌更難以犧牲的呢?她卻把那雙清 澈見底的眼睛,潔白光滑的額頭,烏黑的頭髮,嫩紅的嘴唇,全默默地獻給了內蒙 古大草原。 當年北大附中校歌舞隊的隊員,現在眼睛布著血絲,額上鑿出數道皺紋,頭髮 稀疏發黃,嘴唇乾裂失色,回北京探親時,一位30多歲的汽車售票員管她叫大姐。 唉呀,在這動亂的年代,有多少美麗的青春之花凋零於羈旅漂泊之中?伴隨著 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產生了多少獨身的中年女性?這是上山下鄉運動最令人泣下 的悲歌——青春的悲歌。 這些姑娘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作出了何等沉重犧牲! 可能是我太好色,對色的荒廢尤其感慨。 雪白的大米粥,噴香的酥油餅,飽含著善良的心意,填飽肚子,全身是勁兒, 躍躍欲試。金剛的情緒也明顯變好,對這一趟來非常滿意。疲憊的靈魂好像給洗了 個澡,煥然一發。自七零年挨整以來,這是我頭一次嘗到那麼好吃的炒菜,真的, 有5年沒吃過炒雞蛋了。 臨分手時,羅湘歌遞給我一個紙包:「中秋節快到了,送你幾個月餅。」並對 金剛說:「你處境比他強,就不給你了。」 金剛受了感動,忙搖搖頭:「沒事,沒事!」 「快走吧,別誤了工讓你們連長逮住。」 被一個陌生的人這樣關心,好難受。鼻子酸楚楚的。我兇猛地跳上馬,狠狠一 夾,向連部跑去。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