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十五章 野蠻的孤獨 我知道自己將要在石頭山上呆很長很長時間,早早就開始準備過冬。 天氣好時,就套上牛車,帶著掃把、鐵鍬和車圍子,到附近的羊糞盤掃羊糞。 石頭山方圓20裡,差不多都走遍了……還記得哈拉根台的羊糞特別棒。這邊兒草好, 羊糞蛋兒個大,粒粒都有手指頭那麼粗,黑黑的油亮油亮。每次除了裝一車外,還 另裝三四個麻袋放在羊糞上,小山一樣高。奧根山腳下的牛糞也特別多,我自製了 一糞叉子,撿牛糞時不用彎腰,效率大增。 準備牛羊糞就是準備活命,一點兒不能含糊。天天早出晚歸,掃了一車又一車。 蒙古包前的羊糞堆一天天變大,天氣也一天天變冷。 這天,我步行去團部發信。辦完事後來到營建連那幾個重義氣的小夥子處,想 暖和暖和,探聽探聽有什麼風聲。 小夥子們見了我,不再像往常那麼熱情,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其中一人吞吞 吐吐說:「上次,老K因為留你吃飯,被李主任狠訓了一頓。」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十分尷尬。這幾個知青過去都站過崗,挺同情我。很知趣 地走了,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徘徊。遇見了七連的保管,這是個見了誰都一臉堆笑, 客客氣氣的人,現在對我也乾笑了一下,不過腿卻加快了腳步,分明是想快點離開。 還看見了劉小個子,這人剛調到七連當統計,有一米五高,鑲兩顆金牙。說話 時,嗓門很大,眼睛總是那麼精神奕奕,胸脯挺得老高。 同是一個連的,我主動給他打招呼:「劉小個子,你來了。」 「喲,林胡。你來團部幹什麼?」 「發信。」 「你老實一點吧,可不要搞反革命活動呀!」這小子聲音洪亮,半玩笑;半正 經地教訓我。 非常冷,偌大團部就沒個可以暖和暖和的地方。最後只好來到商店,像二流子 一樣地縮坐在商店中間的大火爐旁取暖。這地方常有一兩個外地來的盲流圍坐著打 盹兒。 幾個救火毀容,終日戴著大口罩的姑娘進來,圍著櫃檯嘰嘰喳喳。她們自己雖 遭不幸,對我卻異常冷淡,不屑一顧。 我盤著雙腿坐在地上,低著頭,閉目養神。身旁邊還坐著一盲流,蓬頭垢面, 抽著煙,吭哧吭哧地朝地上吐痰。頭附近晃動著一雙雙腿,矮人一等的感覺紮著自 己的心。正常人沒有這麼盤腿坐在商店火爐旁的,我更深地低下頭,不想讓人看見。 各連牧民、知青、農工熙熙攘攘地來買年貨,商店裡熱鬧非常。身邊的腿越來 越多。買酒、買煙、買糖、買磚茶……大包小包地裝。 我看見小四川進來。他也發現了我,興沖沖走過來:「聽說你夠嗆呀?」 「怎麼啦?」 「團裡把你的情況都報告上去了,要給你戴上帽子,從嚴處理。」 我不服氣地問:「誰告你的?」 「朝魯呀,你這下可要倒大黴了。」他臉上流露出著身份上的優越感。 我冷笑道:「等著瞧吧。你怎麼樣?」 「團裡這幫雞巴軍人真壞啊,師部都有指示,讓給我撤銷處分,他們就頂著不 執行。我反正豁出去了,一定把沈大肚子告倒。」小四川忽然發現有個軍人進了商 店,馬上板起面孔,大搖大擺走了。 他給我的消息很破壞情緒,再也沒心情歇下去,站起來,走出了商店。 路過劉副政委那孤零零的小屋時,看見劉副政委陪著一個姑娘說話,那麼慈祥, 那麼和藹。 我縮著脖子,緩緩地向石頭山走去。車到山前自有路,一切聽天由命吧! 唉呀,劃清界限,這真是有中國特色的專政手段。把你放在群眾之中,又不讓 群眾理你,把你當成一米七的大霍亂病菌對待,層層隔離,嚴加防範。連給口水、 暖暖手、坐一坐的友善都不讓你得到……用周圍小青年的提幹、上學、回城來貶低 你、饞你、折磨你。啊!我寧肯穿破衣,幹苦活,吃差飯,住曠野也不想這麼被劃 清界限! 你雖在人群卻猶如置身荒漠,用群眾的鄙視,團體的疏遠,一群純真青年的唾 棄來粉碎你的自尊,不使你得到一絲一毫人情的溫暖,「哪怕是見面點點頭的溫暖, 偷偷縫一下被裡的溫暖,給兩個饅頭的溫暖,義務幫人系馬肚帶的溫暖。」 大車馬還有主人疼,小狗還能得到知青們幾聲親切地召喚和撫摸,而我呢?卻 幾十天,幾十天見不到一個善意的微笑! 反革命真是豬狗不如。 一到有人的地方,我就感到了身份上的恥辱,就感到了自己是全團3000名知青 之外的一小撮,就成了最低等的賤民,可以任意喝斥,不屑一理。 從此後,再也不到團部。劃清界限寒了我的心,乾脆把自己封鎖在深山裡,誰 也不找,完全與世隔絕,叫誰也沒法傷害他,冷淡他! 徹底孤獨了。 在那寂靜而漫長的冬夜,陪伴我的只有幾個文學作品人物,如牛虻、保爾·柯 察金、車爾尼雪夫斯基……當我空虛害怕,勇氣不夠時,就借助想像來到這些人中 間,補充補充力量,可惜效果甚微。 為激勵自己,還把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裡的幾段話抄在日記本裡: 「不經戰鬥的捨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碩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 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民族的致命傷。」 「現在陰霾遮蔽了整個天空,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時 候都更需要堅韌、奮鬥、敢向天神挑戰的大勇主義。」 「生命從來沒有像處於患難時,那麼偉大,那麼豐滿,那麼幸福。」 「人生是艱苦的。對於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往 往是悲慘的,沒有光華,沒有舒適,在孤獨與寂靜中展開的戰鬥。」 煢煢一人,天天與石塊、枯草、老鼠作伴。司務長是位緊跟形勢的赤峰知青, 剛開始對我還不錯, 後來也漸漸以階級鬥爭為綱,不再客氣。白麵一月5斤,剩下 的全是高粱米、棒子渣兒。菜是凍圓白菜,有股噁心的甜味兒。肉也嚴格限制,一 點兒不多給。佐料就是鹽和五香粉。 每月要趕著牛車下山回連領趟東西。所要的東西都得先寫在紙上,請連長審批, 簽了字後,再到司務長處拿。 1974年元旦,縮在被窩裡一直躺到下午,才噓著寒氣起了床。吃完高粱飯,我 溜達到附近山頂。站立在一堆石頭堆上,呆呆眺望。只見蒼黯的巴顏孟和山雄踞西 南,一望無際的錫林郭勒草原與天銜接,灰白色的巴顏盂和河彎彎曲曲流過它的胸 膛。北面,寒冷的田野裸露,黃土裡殘留著幾座孤零零的廢墟。西面是團部黑壓壓 的一片房屋,浸在冬日黃昏淡漠的陽光裡。 我那被風吹日曬撕成一條一條的大字報殘跡還牢牢貼在團部軍人服務杜旁的牆 上,像一面被炮火打爛的旗幟,迎著寒風飄揚。 在草原上只要有羊糞,有糧食,多大的白毛風都不怕。 當白毛風呼呼地刮了幾天後,早晨門都打不開。得使勁把門推開一條縫,用鐵 鍬把雪鏟走。蒙古包幾乎一半都給埋住,我在靠爐子的位置支了一根木棍,頂住包 頂的木圓盤,以防積雪把蒙古包壓塌。又在門口處鏟開了一條道,通向羊糞堆。 蒙古包裡放著鐵鍬、鎬頭、大錘、炸藥、雷管、繩索、柴油桶以及面口袋,足 能對付得了暴風雪。 兇暴的白毛風把蒙古包哈那杆吹得「嘎吱吱」響。吊在空中的小油燈火苗,也 被吹得左右搖擺……我往爐子裡加了一簸箕羊糞蛋,悶了不久,噴了幾次煙,終於 轟地著了起來,煙筒燒紅一大截。儘管外面風雪彌漫,圍氈老朽,包裡卻邪熱,能 光屁股。 白天寫申訴信,傍晚早早就躺下睡覺。外面白毛風嘶叫,蒙古包裡更顯寧靜安 適。我縮在得勒裡,開始胡思亂想,最甜的幻想是平反後,與韋小立恢復了關係。 她向我微笑著,含情脈脈,那潔白細膩的臉上,都是高貴,都是甘甜,都是清秀… … 閒散,沒有目標的生活最難熬。空虛寂寞裡,只好自己給自己找刺激,找快活。 某天清晨,一條灰狗在蒙古包外面徘徊。 正閑得無聊,我趕忙把一雷管塞進空墨水瓶裡,填了小半管炸藥,接上雷管線, 再用一塊肥羊肉皮把墨水瓶包起來,趁著狗跑到包後面時,將那團肉扔到了蒙古包 前兩米的地方。一聲不吭地躲在蒙古包裡窺伺,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狗禁不住誘惑, 終於小心翼翼地把鼻子嗅到了這團肉,開始輕輕地用牙叼住,準備跑到遠遠的地方 去。就在它開始跑時,我把電線對準了電池的兩極。 轟的一聲巨響,那狗被炸掉了半個嘴,只來得及慘叫半聲。 我赤著雙腳沖出去,端詳著那血肉模糊的狗頭,非常享受。後又將狗拖到了石 頭坑,在狗的身下放兩管炸藥,想實驗一下,兩管炸藥到底能把狗炸成什麼樣子。 憋息凝神,緩緩地將電線對上電池。隨著猛烈的爆炸聲,那死狗被炸飛了起來,永 遠在宇宙中消失。 山上最大的刺激是什麼刺激也沒有,沒有人看,沒有人知,沒有人關心……什 麼也沒有。時間一長,生活就是一片空白,極彆扭。 此外還特別靜。從早到晚,除了寒風嘶鳴外,沒其他聲音,靜如墳地,死氣沉 沉。那無邊無涯的寂靜,能把人耳朵給壓出絲絲兒響。有時靜得實在太難受了,就 亂喊亂叫。發出的聲兒越怪越舒服,很像牧民吆喝馬時的尖叫,來撕碎這可恨的靜! 獨自生活在石頭山,才明白了浩瀚的靜也是那麼可怕,那麼討厭。 我喜歡聽狼嗥,這種聲音最悲涼,最淒壯,最慘烈。有時也愛像狼一樣地伸長 脖子,學著狼叫。「噢——」用這野獸的聲音來衝破寂靜的懷抱。但剛一停止,寂 靜就像潮水一樣地撲湧過來,那看不見的浪濤把我淹沒。 「舞玉龍為見黃鳥,風雪強戰大自然(大傻寫的臭詩,全連廣為流傳)!」 「操你媽!」 「哈哈!」 …… 這些聲音在莽莽蒼蒼的石頭山上久久回蕩。 怎麼寂靜也這麼讓人難受?我當時無法解答。直到許多年後,看了一本《科學 畫報》,才明白絕對絕對的靜,人類根本無法忍受。為此宇航員在太空飛行時必須 得聽見一點聲音。 一點兒也不誇大,石頭山沒風的時候,那無邊無際的寂靜,像月球一樣的靜, 靜得能聽見自己腦袋血液的流動聲,使人發毛,仿佛一切生命都已滅絕。非歇斯底 裡吼叫一番,才覺得這世界上還有活的。 漸漸地,本來就很少的一點衛生習慣蕩然無存。刷牙、洗腳完全取消,只有下 山取糧食才洗個臉;不迭被,不掃地;晚上就在蒙古包裡解手,鐵爐子成了我的尿 桶,反正冬天,一點沒味兒;衣服上的油污飯跡再多也不換;頭髮又長又亂;牙黃 黃的,滿嘴臭氣;碗筷盡是飯嘎巴兒,很少刷;衣服裡長滿了蝨子,天天晚上必須 脫光腚睡。 我喝的、吃的都是雪水,剛開始還知道找乾淨的地方撮雪,後為省事,就漸漸 的在蒙古包跟前,常常就在我拉過大便的地方撮雪,化了熬茶。喝這種雪水,也沒 覺得有什麼異味兒。 扣子掉了,用雷管線擰在衣服上;做麵條沒擀麵杖,用鎬把代替;皮褲破了, 補上各式各樣顏色的布補丁;大頭鞋鞋跟掉了,用二號粗鐵絲給綁上;解完便,用 把枯草或一塊馬糞蛋抹抹,就算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喝小米粥時,懶得往碗裡盛, 直接就著大鐵鍋幹。那飯勺把鼻子、下巴都弄上了粥糊糊。 日子也過得越來越糊塗,沒有日曆,今天幾號,星期幾,全不知道。只好靠日 記來推測。 有時連月份也搞不清,內蒙的冬天長達5個月,每個月都那麼冷……魯 賓遜很聰明,在荒島上用刻木頭來記日子,我馬馬虎虎,沒把這當回事,結果過得 像豬一樣昏庸。 一個人獨自生活,天長日久,喪失了羞恥感。在人跡罕至的荒山上,整個社會 就由自己一人組成,我即宇宙,宇宙即我。偌大石頭山跟間小屋一樣,可以脫得赤 裸裸,可以為所欲為。我常常站在山頂,解開褲子,向著血紅的太陽撤尿,或是蹲 在最高的大石頭上,將屁股對著團部方向嘩嘩開炮。 不是天氣冷,我真可以脫個一絲不掛在山上四處漫遊。 一個人確實自在,絕對自由,想幹啥幹啥,我不再憂心忡忡地琢磨兵團最後處 理會是什麼,一切隨他去吧,聽天由命了。每天傻吃傻喝,稀裡糊塗過也省心。 記得有一天,正蒙著大得勒靜靜躺著,外面傳來馬蹄聲和異樣的氣味。 我蹭地跳到門口,躲在門背後窺視。兩個蒙古少婦約二十來歲,穿著色彩鮮豔 的得勒,騎著馬,並排走著。 我趕緊找來眼鏡,匆忙戴上,貪戀地望著這兩個異性。在沒有女性的石頭山上, 看看女人也解饞。我拼命地看著,毫不掩飾地用眼睛佔有這兩位蒙古少婦。 她們沒有對我這個又黑又破的蒙古包多瞧一眼。嘰哩咕嚕說了一通蒙語,愉快 地消失在山後。我赤著腳跑出門口,望著她們的背影,不住地咽吐沫,張大鼻孔, 使勁地吸著她們留下的氣味,痛苦難耐。回到蒙古包,低叫一聲,把皮得勒卷成人 的形狀,使勁地幹了起來…… 啊,孤獨把人的獸性全孤獨出來。 青春的欲火老在折磨著自己,幾乎天天干那事,摟著得勒或抱著枕頭,幻想著 ……有時一天三四盤兒。如果這時,蒙古包裡出現一位女人,那我真會像老虎一樣 撲過去,強姦了她。去一連拉水,曾在井臺上碰見位30來歲的婦女。臉被凍得通紅, 看著她,覺得就像世界級的電影女明星一樣美……夜晚,每逢撫摸著自己直棒棒的 小二哥時,就悲憤地想:「媽的,反革命長這東西有什麼用?活受罪!」 一人獨處,豬一樣地吃了睡,睡了吃。沒有書看,沒有報紙,沒有人說話,沒 有任何精神上交流,在學校裡學的知識迅速遺忘。我終日沉浸在半獸性的夢裡,一 天大部分時間縮在皮得勒下面,啥也不想,胡吃悶睡。空蕩蕩的頭腦裡連一個小小 念頭的支點都沒有。 隨著思想的貧乏, 說話能力也日益低下, 愛用簡單句。對事物只用「好」, 「壞」兩個概念判斷,很少附加定語、狀語。不想費腦子組織句子,單詞量也越來 越少。 長久不和人一起生活,漸漸地一點兒也不喜歡見人。偶有牧民來串包,我冷冷 冰冰,厭煩而戒備,就像旱獺子不喜歡人打擾它的平靜生活一樣。 肚子裡還常常湧起一股仇恨,莫名其妙。對遇見的小生命絕對殺,一個不留。 看見螞蟻,一定踩死;捉住蝴蝶,一定撕碎。 冬天的夜晚,蒙古包一吹了燈,老鼠們開始出動。它們碰著碗、盆,發出叮叮 咚咚的響聲,彼此還常吱吱打架,騷擾我睡覺。 但這些老鼠比北京的傻,還不夠狡猾,偶有掉進鐵桶裡而被活捉。我用電工刀 把它四個腿斬掉,扔在地上,看它怎麼逃命。最後踢出蒙古包外,掄起大錘,砸成 薄紙。 這就是我的娛樂生活。為了抓一隻老鼠,可以吭哧吭哧搬開一方石頭,逮住後, 用刀戳爛眼,看它怎麼跳舞,或是澆上柴油,點著,讓它四處跑。 殺蝨子也很好玩。在小煤油燈下,我用兩個大拇指夾住蝨子,使勁一擠,啪地 一聲響,像炸了一個小炮兒,那小傢伙變成了一個乾癟的空殼。殺啊,殺啊,手指 甲上沾滿血污,殺得我直流口水。這樣縱情地屠戮白留畜,真是一種享受。難怪勃 列日涅夫愛打獵。 反革命的性格就是逆來順受,像牛馬一樣的溫馴。反革命沒有仇恨的權利,否 則有殺生之禍。只有在山上就我一人時,才能對高粱飯、小老鼠、蝨子、石塊使用 一下仇恨,享受享受它的樂趣! 孤獨,可怕的孤獨,野蠻的孤獨啊,詩人把你描繪得那麼典雅、美麗、羅曼蒂 克,而實際上的你卻是這麼淫蕩、冷酷、醜惡。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