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十六章 形勢有了變化 又一個春天到了。山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一道道水流在積雪下面蠕動。 縮了一冬天的脖子終於可以自由地伸直。我呼吸著強烈的春風,望著已塌下去 一多半的羊糞堆,慶倖又熬過了一個冬天。 1974年春,批林批孔運動蓬蓬勃勃展開。《人民日報》整天就是「堅決打退資 產階級右傾翻案回潮」的文章。黃帥、張鐵生、白啟嫻等英雄人物,一個個登報宣 傳,批判王亞卓的浪潮席捲整個內蒙兵團。從接觸的一兩個牧民嘴裡得知:北京、 天津、呼市等城市大字報上了街。據說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人民日報》提出:批林批孔要聯繫現實的階級鬥爭。我一下子就嗅到了危險。 過去團裡一提階級鬥爭就聯繫我。 母親又很長時間沒給我來信。連著給她寫了兩封信,請她快快再幫我一把。夏 初,終於收到母親回信,告訴我她托舒麗珍去兵團打聽我的事,得知六十一團黨委 堅決不同意給我翻案,而且還向兵團打報告,要求把反革命帽子正式給我戴上。母 親嚴辭責怪我不該寫大字報,不該跟政委鬧翻,並讓我做好最壞的準備。 呀,形勢這麼危險! 多年以後,我摘到了一份材料,原文如下: 關於對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的複查處理意見報告 林胡,男,漢族……因其對現實不不滿,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和中央首長, 經兵團黨委批准: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不戴帽子,交群眾監督勞動。在此期間林 胡曾多次上訪,「十大」閉幕後,還張貼大字報為其翻案。為了進一步落實黨的政 策, 由兵團、師、團三級組成聯合調查組於1973年10月19日——11月3日對林胡問 題進行了全面複查。 首先通過原該連黨支部主要成員,原檢舉揭發人,原負責調查處理林胡問題的 有關人員,對其犯罪事實和處理過程進行了深入調查瞭解,並聽取了林胡本人的申 訴。在此基礎上,根據黨的政策,進行了客觀認真的分析研究。確認林胡一貫對現 實不滿,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證據確鑿;旁證材料,林胡本人交待和處理結 論,三者完全一致;整個處理過程中完全符合黨的政策,根本不存在所謂對他「迫 害」和「打擊報復」的問題。因此林胡是個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兵團黨委 對他的處理完全正確。 林胡長期以來不注意思想改造,拒絕黨組織和各級領導的幫助教育。在文化大 革命中幹了許多壞事。當其資產階級思想和錯誤受到批判,特別是其父母受到群眾 審查後,對黨和社會主義制度極端仇視,最後竟公開站出來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 部,走上反革命道路,這決非偶然,是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和社會根源。 林胡在其問題正式定案處理後,拒不低頭認罪,一貫抗拒群眾監督,表現極不 老實,平時還經常抄錄收集積極分子彙報和批判他的材料,伺機報復。並還對檢舉 揭發人進行威脅,讓其更正過去的揭發。 1971年九·一三事件後,他四處活動,誣衊兵團是法西斯專政。1972年冬,利 用在外打石頭之機逃跑上訪,後被發現抓回。特別是黨的「十大」閉幕後,他認為 時機已到,打著「反潮流」的旗號,先後四次在團部張貼大字報,攻擊謾駡兵團領 導同志,妄圖進行翻案,其反革命氣焰十分囂張。 以上事實說明,林胡對自己的罪惡缺乏起碼認識,仍頑固地堅持其反動立場。 除此之外,林胡之所以敢公開站出來為自己翻案,是與其母楊沫分不開的。在 九·一三事件後,楊曾通過各種關係為林胡翻案,並將中央關於粉碎林彪反黨集團 的重要機密向其透露,多次來信為其出謀劃策。 根據上述林胡的犯罪事實與複查結果和監改期間的現實表現,黨委一致認為: 兵團黨委〔七零〕五十三號決定是正確的。為嚴厲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我團 黨委要求給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正式戴上帽子,繼續交群眾監督勞改,並建議上級 黨委給林胡之母楊沫所在單位黨組織發函,指出其支持其子翻案是錯誤的,應進行 必要的教育或組織處理。 此報告 中共內蒙兵團七師六十一團委員會(公章) 1973年12月29日 心裡異常沉重,要是真的給正式戴上帽子就慘了。晚上,蒙古包裡黑得伸手不 見五指,像一口圓咕隆咚的墳墓,嚴嚴實實把我封在裡面。嘿呀,母親的力量在兵 團黨組織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幾天後,從小四川處得悉李主任在跟人聊天時說:「林胡這回老實了吧,帽子 給戴上,看他還蹦不蹦?」 ——兵團複查了半天全白搭,情況變得更糟。 最最難過的是這下和韋小立的距離更遠了,也許她還會寫文章批判我。 自從七零年給韋小立寫那封信後, 4年多了,我和她再沒一點聯繫,一句話沒 說過。但只要看一眼就足夠了,她的形象毫不受限制地在腦子裡膨脹。 這是一個以牡丹芳草圍簇著的神。在孤孤單單的日子裡,只有她在寒冷破舊的 蒙古包裡與我作伴。無論是烏拉斯泰林場,還是白音得勒石頭山,還是逃跑在巴奇 的路上,當我受傷疲累時,她總是來到我身邊輕輕撫慰。 我這麼渴望著去掉反革命帽子,就是為了掃清和她好的障礙,就是為了她! 她的清馨驅散著自己的惡臭,她的純潔洗滌著自己的淫邪。她成了自己的勇氣 源泉,沒她,決不敢大白天在眾目睽睽之下貼大字報。 我一點兒不純情,各種肉欲的念頭常常盤踞腦海,卻從不敢讓一絲絲淫邪念頭 碰碰她的身體。在她面前,我總是想法把自己的精神境界提高一點,弄美一點,別 太墮落,讓她不喜歡。一年、兩年、三年……這個女神在腦子裡根深蒂固,她催促 著我找啊,寫啊,折騰啊。 如果真給我戴上帽子,這輩子和她就永遠沒戲了。不,我不甘心。要再給她寫 一封信,把我這個反革命的真相完完全全告訴她。一場生死大搏鬥前夕,總得給自 己心中所憧憬的人說幾句告別話。 最害怕她也認為我是反革命分子。 為避免頭一次那樣,被她拒絕接受,我決定把這封信寄給她九連的姐姐。早已 從呂軍醫處偵察到她姐姐的名字叫韋小淩(呂軍醫是從九連調來的)。 韋小淩: 你這封突然收到的信是從白音得勒石頭山寄來的。那裡有一個人在勞改。兵團 給他扣的帽子,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傳說中的事往往都是誇大了的。 自從七零年二月被抓以後,眾叛親離,本人處於空前的孤立。但我知道,一個 崛立於狂風暴雪的男子漢決不應四處泣訴自己的不幸。幾年來,一直咬緊牙關,躲 進深山,默默忍受。 電光閃閃,雷聲隆隆,批林批孔的革命風暴來臨。六十一團又要把我當成階級 鬥爭的靶子,欲置於死地。再也不能沉默,隨信寄去我的所謂罪狀,全部問題就是 那些。今後不論出現什麼情況,希望你和韋小立知道我這個反革命的真相。可能等 待我的是更悲慘的下場。但沒什麼,人一生充滿大苦大難也挺好。聊以自慰的是這 場鬥爭決非婦姑婆媳式的吵架。在趙幹事的牛皮紙案卷裡,也繚繞著幾縷第十次路 線鬥爭的硝煙。 附:我的主要問題。 林胡 1974年5月x日 發了這封信後,再也沒什麼牽掛。現在即使把我抓起來,也不在乎了。 毛主席要關心國家大事的教導,己溶化在血液裡,對批林批孔運動眼饞的不行。 過去,哪個運動來了,都積極參加,這次卻被棄之於門外,非常非常難受。我又給 師保衛科寫了一封信,請求允許我參加批林批孔。同時還把對六十一團的意見寫成 一份材料寄去,以示自己對兵團建設的關心,不一天到晚就想著自己的事。下面是 其中的一部分: …… 幹部隊伍質量差。 可以說,我團現役幹部搞特權,以權謀私己相當普遍……下面的人一提起來, 怨聲載道。比如三連范連長,一次就往家偷運小麥七八百斤;十連連長一頭牛一頭 牛地往家帶肉;營建連指導員用國家撥給知青蓋房的好木頭做各種高級家具迭給領 導。個別現役幹部胡作非為,連起碼人格都不顧。如九連連長鄭大牛,為了看女人 那東西,不惜跳進廁所後面的糞坑。 團裡還有些幹部以「整人為綱」,大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提意見就給誰 扣上反軍的帽子…… 我團幹部隊伍質量差,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很主要原因就是調人單位的 本位主義,捨不得把優秀幹部派去支援邊疆。上級一說給內蒙兵團抽調幹部,就把 本單位的老弱病殘、表現差的、能力低的、犯過錯誤的……統統推出去。 正確對待知青 ……三連天津女知青陳媛跳井自殺,就是因為領導作風太粗暴,處理問題不公 道。而三連連長卻反誣她自絕於黨和人民,背叛革命。人死了還要上綱上線批判。 知青們聽說後,無不寒心。試問:這是歡迎知青來邊疆,還是想把知青嚇跑呢?某 些領導總責怪知青不安心在邊疆是小資產階級搖擺性,怕苦怕累。其實,我看知青 真正不安心在邊疆的原因是,我們這裡當宮兒的權力太大了,大得可怕。山高皇帝 遠;他們仗恃著有權,隨便關兵團戰士禁閉;搜查知青宿舍;扣發工資;取消探親 假;罰幹苦活兒、累活兒;往檔案裡塞黑材料;藉口瞭解活思想偷拆知青信件;離 開連部要層層請假…… 知青連起碼的人身權利都不能保障,又怎能安心工作,紮根邊疆?據我看,大 家想回城市主要不是貪戀那裡的物質享受,而是那裡不會這樣受氣,不會這樣露骨 地不按政策辦事,不至於連人身自由都被捏在領導手心,也沒有這樣淫亂的風氣, 女知青三天兩頭出事。 知識青年是党和國家的寶貴財富,特別是經過文化大革命鍛煉的那一批。他們 政治敏感,有獨立思想,瞭解底層,富於獻身精神,沒有舊知識分子懦弱無能的通 病。在老一輩革命家的指引下,必將在我國的政治舞臺上發揮出越來越大的作用… … 孤獨一人,沒有任何精神營養,腦子渾渾噩噩,空空如也。費了兩個多星期才 東湊一句,西湊一句把這個東西寫好。許多常用的詞兒都忘了,得慢慢回憶,或翻 詞典現找詞兒。 最後用掛號信把這材料寄給了兵團七師保衛科,作為自己積極參加批林批孔的 一個實際行動。我知道人微言輕,自己苦心孤詣寫的這封信對改進兵團工作根本沒 有作用。我這樣做,只是為了給自己的良心有個交待。 七零年開門整黨早已埋在時間的厚土之下。每逢回憶起那段火熱緊張的日子, 心裡就浮起了一縷溫暖,連七零年的雪花好像也格外的白,格外的溫柔。啊,隆冬 臘月,知識青年為了草原美好未來,出謀劃策,抨擊錯誤,把自己身上的熱血一滴 滴灑在那荒涼寒冷的凍土上。從呼嘯的北風裡,能聞見他們身上的青春芳香。 可最後,他們卻挨整受壓。 再也沒人敢給領導提意見了。說不報復還是報復;說不打棍子,還是打棍子。 團、連批林批孔運動越來越熱烈,深入。荀況、晁錯、桑弘羊……這些2000年 前的死人又都紅極一時,在邊疆荒遠的居住點上了牆報、大批判專欄。法家和儒家 的專題輔導報告,沸沸揚揚,有關的歷史知識大普及。 火藥味兒雖濃,卻並沒有人到山上揪鬥我。看來自己太神經過敏,讓階級鬥爭 搞成了驚弓之鳥。 我繼續在山上一天天熬著。昏豬般的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偶爾心血來潮,埋 首於雙膝,發狂地給上級領導寫信。 曠野的囚禁比監獄的囚禁更有囚禁的威力。牢房裡雖然可怕,卻總算在人群中 生活,離不開人類的生活軌道。而在大荒原上,沒一點人的氣息,完全是虛無,原 始的環境銷蝕了人的靈魂,把人蛻化成原始的人,蛻化成動物。或許意志堅強的人 能挺住,我卻不行。大腦功能、語言能力、生活習性全都一點點地喪失,動物性壓 倒了人性。 一個人只這麼呆半年多,和山上旱獺子的差距就縮小。觸覺麻木,坐在一堆有 棱角的硬石頭上也不覺得硌屁股;聽覺異常靈敏,幾裡外的馬倌兒吆喝聲都能聽見; 胃極皮實,既能一頓啃完三張硬幹餅,也能幾頓飯不吃;消化能力極強,臭肉、黴 高粱、自己糞便污染過了的雪水,吃了喝了從沒生過病。手足像馬腿一樣耐磨和有 力,腦子卻很笨,做飯丟三拉四,一直搞不清楚擀麵條是先和麵好還是先填牛糞好。 不用腦子,腦子就變傻;不記東西,記性就喪失。鍋裡煮著粥,儘管老提醒自 己別忘了,還常常燒糊;今天大沒大便也總記不住,當蹲了半天,排泄不出時,才 懷疑可能已經解過。 每天什麼也不想,一想人間的事就煩。無聊中,用幹許多小事來打發。如使勁 撓頭發,讓頭髮掉在一頁書上,再數數共掉了幾根毛兒?有時還喜歡擺弄兒老二, 弄硬了,量量它的長短,老擔心它個兒太小。 動物對自己窩會很精心,我也不比它們笨。 在一次刮大風時,為不讓頂氈給吹開,我曾爬到蒙古包頂上,把斷了的頂氈繩 子系緊。蒙古包是用兵乓球直徑大小的四、五十根近兩米長的哈那棍支撐著,很難 想像它能支撐住一個大活人。我小心翼翼地將全身貼在包上,增大接觸面積,減少 壓強,一點點地向上爬著,像壁虎一樣,最後終於爬到能夠著頂氈的地方,用手把 頂氈給揪住,再將牛毛繩子牢牢系上,謝天謝地,蒙古包沒被我壓塌。 頂氈蓋嚴,多大的白毛風,我的窩都不會進雪。 一個人獨處,變得這麼貪吃,毫無自製力,肚裡老得塞滿滿的,才有安全感。 做了什麼飯,即使很不好吃,也根本留不住,一會兒吃點,一會兒吃點,非要全吃 完,才能安心幹別的事。完全跟豬一樣,嘴巴閑著就難受,每天活著就是吃、睡、 拉。 虛無哇,能把一切都摟在它懷裡虛無掉,能把一個頭腦健全的人虛無成一隻老 鼠,一頭騾子! 比老鼠騾子強的是,我還知道臭美,常常像老蔣那樣馬拉松式地照鏡子。細細 觀察著這張黑瘦的縱欲的老臉,用舌頭舔舔那個愚笨又狡詐的厚嘴唇,轉動轉動那 雙冰冷、呆滯、兇狠的三角眼。 媽媽的,滿臉皺紋,真像個老鬼了! 記不清是哪天了,可能是上午。我照例蒙著大得勒,懶洋洋地躺著。在寂靜中, 傳來大車的聲音。越來越近,終於停在蒙古包外面。只好惱怒地爬起來,理理蓬亂 的頭髮,拍拍身上沾的羊毛。 一個40多歲的矮個子鑽進了蒙古包,滿臉堆笑。 「老兄弟,我是白音花公社的,去你們團部拉點貨,想問問道。」 「山下往西去的那條路就是。」 他笑著點點頭,坐下,掏出紙煙給我,沒要。心想這老油子套什麼近乎,肯定 想蹭頓飯。他獨自點上煙,環視了一下蒙古包問:「這兒就你一個?」 「嗯。」 「幹什麼啊?」 「打石頭。」 「這活兒倒是能賺點錢,就是苦呀。」 我點點頭。 「幹多長時間了?」 「快3年了。」 「好傢伙,幾個孩子?」 「光棍。」 「家是哪兒的?」 「北京。」 「北京?」他懷疑的打量了一下我:「你是北京的?你是北京知識青年?」 我勉強地點了一下頭,很反感這人亂問。 「真看不出,一點也不像啊。你這身打扮可不像大地方的人。」 我的髒襯衣袖子扯成一條條,皮褲黑油油,裂了不少口子,那裂口處露著黑黑 的髒羊毛。金剛曾感慨地說:「作為70年代知青穿的衣物,老鬼的皮褲能夠進歷史 博物館的格兒。」 這大車老闆,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探過身子,低聲問:「你們團有個北京 知識青年叫林胡,認得不?」 「嗯,認得,和我一個連。」 「現在怎麼樣,聽說給你們團頭頭貼了好幾張大字報。」 「嗯。」 「他現在在哪兒?」 「東烏旗烏拉蓋葦塘。我們連所有的五類分子都在那兒割葦子。」 他熱情地說:「我們公社有幾個北京知青常念叨林胡,說他冤枉。他寫大字報 都傳到我們那兒了。聽說我要來六十一團,特地托我向林胡問個好。以後你轉告他 吧,白音花公社烏勒吉大隊的!」 「行,行,一定轉告。」沒露聲色,心裡頓湧出一股暖流。 有素不相識的老包密報我邀功請賞;也有素不相識的北京知青向我致意。嘿呀! 人生蒼涼又神秘!趕忙往火裡加了幾塊牛糞,把鍋裡的舊茶給倒了,為他重新熬茶。 喝完茶,把他送到去團部的大車道上,這矮個子不住地道謝。 我抬頭向東南望去,大奧根山在灰濛濛的霧靄裡靜靜沉睡,地平線盡頭起伏著 蒼藍色的山影。 那正是燒死了69個兵團戰士的地方。 我肅立著,久久凝望遠方。野豬一樣兇惡、愚鈍的眼睛露出了幾絲柔光。 7月的一天,上山拉石頭的大車給我捎來一封信。 啊!信,使天地明亮,萬物歡樂的信。不管是誰來的,哪怕只是個小紙條,都 使我激動得要命。長期收不到信,每收到一封,就像在心靈上炸一顆炸彈,讓你震 動,快活好幾天。因為它使我感到,世界上還有人沒忘掉我。 真使我吃驚,這是師保衛科來的: 林胡: 寄給科長的信收悉。對你的要求已向上級反映,答覆是還沒有作出決定。鑒於 此情況,要求你遵照兵團黨委對你的原決定,服從團連對你的安排,耐心等待。要 相信兵團黨委是會按照黨的政策正確處理的。 此複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七師政治部保衛科 看完後,全身發熱。這封信的口氣,絕對是友好的,一點沒有從嚴處理我的意 思。 哼,李主任的斷言,還早了點! 我趕著牛車回到連,給王連長看了這封信。王連長看後也很高興:「俄讓呂醫 生以連黨支部的名義,給你寫了一個鑒定,客觀地講了你的情況,說了你不少好話。 看來,現在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他詢問了山上的石頭還剩下多少,得知大石頭基本上都拉光,就說:「那你回 連來吧。現在連裡大車班正缺個人。」 就這樣, 我被調回連。前後在石頭山共呆了3年。比起魯賓遜的28年簡直微不 足道,但對我的打擊慘重,尤其是這最後一段,就自己一個人,又沒繁重的任務壓 著,整天胡吃猛睡,人性退化了不少。 最虧的是說話能力受到大破壞。詞匯貧乏,詞匯量頂多2000,高二的英語水平。 許多意思表達不出來,找不著詞兒說。對語言的記憶力極低,才說半句話,就忘了 自己剛才說什麼,更講不了長句子。思維破裂,跟人交談總是東一掃帚,西一棍子, 不能老圍繞一個主題說。長年不說話,舌頭也變硬,講一兩句話就特累,嘴裡湧滿 口水。 老在石頭山,外表上也留下痕跡。臉好像被拳頭打過,缺少彈性,表情單一, 沒花樣兒。那一片片硬邦邦的肉所組合成的笑,常被人誤解。大傻說真陰,老布說 古怪,金剛說是魔鬼的笑。女生們都不敢正視我(多年後,有一個女生告訴我,當 時她不敢看我,覺得看我心裡很難受)。 大車班還是那樣肮髒冷清。我住進了一間沒人住的庫房。儘管趕馬車在當地是 最低賤的活兒, 我也樂意幹。高興自己有了5個不會說話的朋友,將來再逃跑時, 可以不必「亞不蓋兒」(步行)。 這5匹馬都是老馬,熟套,很聽話。 這天早晨,正套車,準備上山拉石頭。一姑娘朝我走來。她穿著半新不舊的軍 服,頭戴一頂洗白了的軍帽。 「你的車經過三連嗎?」 「經過。」我點點頭,瞟了她一眼,看來不像是本連的。她的臉面向東方,在 朝陽下閃著光澤。 「坐坐你的車行嗎?」 「行。」 「你就是林胡吧?」 我點點頭,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 「我是韋小淩。」 啊,春天,剛開始批林批孔那陣,我在絕望中給她寫信的那個人!猝然相遇, 我一時不知所措,驚得睜大眼睛。 原來她臨時抽到團政治處報道組,來七連瞭解草庫倫(用柵欄、石頭等圍起來 的草地)情況。一路上,她問了我很多問題。這倒好,用不著自己費腦子,只要她 問什麼,就答什麼。「你最近看什麼書呢?」 「沒看什麼書,閒空就翻翻主席的內部講話。」 說實在的,我只有這本主席的內部講話,另外還有一本金剛的舊語文課本。像 當時流行的什麼《第三帝國的興亡》、《多雪的冬天》、《落角》等內部讀物,我 連聽都沒聽說過,「你的問題有什麼進展?」 我向她介紹了上面的指示,複查組下連複查以及最近師保衛科的覆信…… 「你將來的理想是什麼?」 我的理想就是平反。將來的理想是……想了好一會兒也拿不准說什麼好。腦子 空空,缺少這方面的詞兒。 「今後你準備幹什麼呢?」背後又響起了她溫和的聲音。 我盯著馬屁股,使勁編著詞兒,反復理了幾遍,覺得通順了,才說:「也許將 來,要走我母親的路了。從前很討厭文人,崇拜力氣、拳頭。現在我知道,文人裡 也有許多視死如歸的人。幾年來,當我在下面掙扎時,總是想,將來一定要把這一 切全寫出來。這東西肯定對社會有一點用。」 她靜靜聽著。4匹馬像牛一樣慢慢走,套繩幾乎碰著地。 到了團部(一上車,她就告我不去三連,去團部),我把馬車趕到郵局門口, 對她說:「以後沒事來七連玩吧!」完後,就走進郵局發給《內蒙日報》的信,希 望他們幫我向上面催催快些處理。 等出來時,韋小淩還站在馬車旁。心中一震。 她圓圓的臉細嫩白晰,小鳥一樣的眼睛閃著善良的光。在夏季的燦爛陽光下, 周身上下鮮明刺目。 「林胡,你給我的信收到了。我一直想給你回,但怕有人檢查你的信,就沒寫。」 她說話的聲音和韋小立一模一樣,那麼熟悉悅耳。 「批林批孔剛開始,聽說團裡要從嚴處理我,心裡很緊張。我最怕自己認為不 錯的人也把我看作反革命,所以才給你寫了那封信,希望你們知道事實真相。」 她平靜地說:「我們一直認為你不是反革命,對你都很同情。但也沒辦法…… 好吧,祝你奮鬥成功。以後有什麼事可來找我,我住在九連炊事班。」說完,她扭 身走了,再也沒回頭。 我一動不動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拐彎為止。姑娘的身體把馬車旁的空氣都熏 得香撲撲的,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我們都很同情你」。「我們」,這就意味著也 包括韋小立!小四川的情報確實。 「噢——」我大叫一聲,騰地跳上車,奮力揮舞大鞭。馬車從團部大街沖了出 來,向石頭山疾跑。周身熱血沸騰,真想在草原上打幾個滾兒。 大草原迅速地向後移動。馬車氣勢兇猛,一起一伏向前狂奔……不停地抽打老 馬,逼它們拔蹦子跑,趕車人對自己馬的職業性心疼全置之腦後。 我在烏拉斯泰山林的滂沱大雨裡所幻想的那個披著白紗的女郎,真的在眼前出 現了。她雖在炊事班當老炊也姿色不減! 7月的嬌陽灼亮眩目,7月的天空湛藍如洗,一團團白綿綿的雲朵向我微笑。野 罌粟、石竹花、山蘿蔔……一叢叢、一朵朵盛開在綠草之中。嘿呀,碧綠無邊的草 原,你今天怎麼這麼美?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