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三十九章 救火 草原的深秋乾燥多風,厚厚的枯草在秋風吹掠下,形成股股黃浪,一起一伏推 向遠方。那幾百里草原全幹透了,連背陰處的馬糞蛋也幹得沒一絲絲水分。臉盆大 的一塊牛糞,輕得像片紙。只要一粒火星,偌大草原就會燒起來,無遮無攔,一燒 幾百里。 錫盟有史以來最慘的一次救火事件發生了,時間是1972年秋,地點在西烏旗烏 拉斯泰, 即我們團曾伐過木的地方。每到夜晚,站在100多裡外的石頭山上,都能 看見映在天際上的紅光。 上山拉石頭的車老闆咧著嘴,驚懼他講述著這場持續了一個多月的大火。燒死 了那麼多人!內蒙歷史上空前未有。從他們互相矛盾而又零亂的敘述中,我知道了 這次事件的大概。 拂曉,王連長接到了團部緊急指示。放下電話,倉促組成了救火隊,帶著掃把、 鐵鍬出發了。 劉英紅上車時,韋小立對連長說:「連長,劉英紅感冒發燒,一天沒怎麼吃飯。」 連長對劉英紅說:「你不要去了。病了就在連裡好好休息。」 劉英紅說:「沒事,沒事,已經好了。」 「不要逞能,病號去了,不但沒用處,還要給別人增添負擔。」 劉英紅含著眼淚說:「不,連長,真的好了,求求你了,讓我去吧。」 連長見狀,不置可否。劉英紅激動地攀上了拖車。 千里馬拖拉機噴著濃煙,在大草原上奔馳。 團部大路上,塵土滾滾。劉副政委披著軍棉襖,嚴肅站立。全團各連的人一車 一車地奔向六十三團火區。 「七連去多少?」 「40。」 拖拉機停下了。劉副政委走到車旁,向大家掃了一眼,沉靜他說:「同志們, 這場火很大,如果不及時撲滅就會蔓延到大興安嶺林區,現在就看你們的了,一定 要注意安全。」 拖拉機向遠方疾馳,拂曉的涼風吹在年輕人的臉上,他們都無比亢奮。救火當 然比脫坯、掄鎬、挖土有意思多了。一種自己將和祖國聯在一起的神聖責任感激動 著他們的心。 一眼望不到頭的土路在離火場十來裡的地方消失。這時刮來的風都是熱風,讓 人口乾舌燥。拖拉機駕駛員曹麻子(一農工)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他說拖拉機也是 國家的財產,他要保護這個財產。威脅道:「溫度高,會使油箱爆炸。」 大家只好跳下車,痛駡著曹大麻子貪生怕死,徒步向遠方冒著煙的地方疾跑。 金剛邊跑邊扔掉了自己的棉襖。沿途,不時看到兵團戰士扔下的大衣、棉祆、 棉褲、軍大衣…… 韋小立滿臉通紅地對劉英紅說:「想去一號。」 劉英紅氣喘吁吁說:「這兒哪有廁所,我就尿在了褲子裡了。」她自己的褲襠 濕漉漉的。 韋小立繼續跑著,最後實在憋不住,只好尿在自己的褲子裡。漸漸地,女生都 拉在了後面,只有劉英紅還緊緊跟在一群小夥子後面。她拔麥子的那股倔勁兒又上 來,跑丟了一隻鞋,也不停。鬼知道她內臟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好些男的都被 她甩在了後面。 金剛張大著嘴,拼命喘著。他再也堅持不住,一頭摔倒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 「唉,跑不動了,實在跑不動了!」 他看見劉英紅赤著一隻腳,忙把自己的布鞋脫下,扔給她一隻。 「謝謝!」劉英紅接過鞋,匆匆穿上,繼續跑著。她的藍衣服上別著跑。憋住 氣,迎向火海,一口氣跑到了火後面,可當他聽見其他人呼救時,又返回救人。他 救出一個後,又沖進救第二個,他活著沖出來了!滿臉烏黑,這時又聽見烈火中有 人慘叫,又向火海沖去。 有人對他吼著:「你不要命了?快回來!」 但杜恒昌沒有猶豫,他的臉上、手上燒起了大泡,樣子嚇人。 這是飛蛾撲火,這是要陪戰友同死。 他再也沒有出來。被他救出的那兩位知識青年目睹副指導員的英雄行為,也激 起了一股衝動,複又沖進火海,與副指導員同歸於盡。 高溫缺氧,人到跟前,不燒死也得窒息死。 煙把人熏昏,火再把人給燒焦。煙和火這一對劊子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劉英紅早已筋疲力盡,仍絕望地在大火裡掙扎。頭上是火,腳下是火,身上是 火,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連鋼鐵也要融化的高溫。單那烈火發出的嘶嘯聲就足以 把她震懵了頭。好像幾萬個鐵爐子,填足了幹牛糞,猛烈燃燒時所發出的轟響,幾 萬個爐筒子燒紅了三節! 「力丁!」 「張富春!」 「劉英紅!」 …… 她應該聽到周圍人的呼喊,應該鎮定一點向大火深處沖去,闖過這道狹窄的死 亡線,後面就是安全地帶。那烈火厚度不過二三十米,憋一口氣能跑過去。 此時不要說救別人,自己都無法呼吸。她拼命想沖出身邊這團熊熊大火,但已 經晚了。肯定是她那組裝不對號的四肢被烤得過分虛弱,力不從心;她的內臟工作 量已到了極限,無法勝任七八百度的高溫。 她再也沒有從火海裡沖出來。 煙少,火勢弱的地方,正是烈火即將猛烈燃燒的地方。而火勢最兇猛的地點卻 倒有一絲生的希望。因為那草燒完後,火苗馬上變弱。而越是向後跑,烈火越是粘 在身上,追著燒你,堅持不了多一會兒。 頭髮在燃燒,衣服在燃燒,鞋在冒煙。簡直是在燒紅的鐵鍋上烤肉餅哇! 高溫毫不留情地烘烤著姑娘細嫩的皮肉,燒焦了鼻腔、嘴唇。她的胸脯、小腹、 胳膊、腿被燒得冒油,快熟了!那焦裂的嘴唇本能地啃咬著土地。在近千度的烈火 中,這滾燙的焦土,也顯得清涼。 乾草燒得嘎嘎山響。姑娘的嘴唇已變成了焦痂,仍舊咬著枯黑滾燙的土。她的 雙手緊緊摳著冒煙的草皮,使勁往土裡摳,用力之大,把指甲蓋摳掉了兩個。 一個活生生的肉體,一個純潔的靈魂,在忍受了掛在鐵鉤上的鴨子所經歷的一 切痛苦之後,把一顆樸素無邪的心貼慰在那烏黑滾燙的焦土上。 她什麼搶救戰友的壯舉也沒來得及幹,什麼打火的英勇事蹟也沒表現就停止了 呼吸。有相當一批知青都是像她這樣猝然死掉。並不如《兵團戰友報》所說的那樣, 奮力打火,高呼口號,反復沖入火海搶救戰友。事實上,絕大多數知青都是在逃跑, 只有杜恒昌等少數人在救人。 迂回山坳的那輛五十五馬力拖拉機,途中被大火包圍,油箱爆炸,司機當場死 亡。拖車上載著20多人,僅錫林浩特知青劉孝文活了下來。這拖拉機的八個輪胎全 燒完,車廂上的角鐵融化。以車廂為中心,散躺著20多處具橫七豎八的焦屍。 那個反對牛連長瞎指揮的民工老龔踉踉蹌蹌地從火裡跑出來。他的手、胳膊上 都燒起了大泡,疼痛難忍。手指頭因為燒傷發脹,垂著很疼,只好舉著雙手,像個 投降的敗兵。他還不知道兒子已經燒死。 把韋小立從火海中拖出來的是三連的馬車班長王連富。這回他夾麻袋的功夫可 發揮了威力。頭上披件尿濕了的褂子,嚎叫著沖進大火,大胳膊一夾,救出了個女 孩子。這小子嗅覺極靈,哪有婦女他往哪兒鑽。在火海裡,他給燒得吱哇亂叫,兔 子般地東躲西藏,滿面煙黑,腳也給燒「倒格愣」(瘸子)。雖然他瞪著小眼睛大 罵:「砍球吊哩,丫頭片子來積極個甚?燒死活該!」可正經救了3個丫頭片子。 大火速度很快,燒過山坳,直趨東南。不一刻,濃濃的黑煙露開幾條裂痕,被 遮蓋的藍天呈現在頭頂。濃煙漸漸稀疏,四周開始明亮,太陽又溫和地向人們微笑。 待餘煙嫋嫋消散,烏拉斯泰草原變成了一片焦黑。據一參加者介紹,此時地上 已沒有明火,但滾燙滾燙。只見遠處東一片,西一片,仍有星星點點的小火苗。後 來他才知道這都是人,是屍體上的衣服及身上冒出的油仍在微弱燃燒。十幾分鐘後, 他昏迷過去。當朋友找到他時,一點也認不出他就是和自己睡一屋的同班戰友,那 臉腫得像豬屁股,鼻子都被淹沒,只剩兩個小窟窿。 一個個死去的知青被發現。一片焦黑中,哪有發白的東西,哪就是屍首。東一 具,西一具,燒得差不多一絲不掛。個別人的腋下還剩塊布條。杜恒昌靜靜地趴在 地上,左腳掌上粘著塊融化的膠鞋底,頭髮幾乎燒光。 死者什麼姿勢都有。有的團成一團,頭挨著大腿;有的扭成麻花。由於死者面 部比平時脹了一倍,表情幾乎全部消失,但看得出都極不情願,有的還齜著牙。因 火過得很快,屍體並沒有全給燒焦。 倖存下的幾個知青仿佛變成了從焦炭中爬出來的黑鬼,赤身裸體,滿臉髒汙。 他們給燒得懵懵懂懂,衰弱不堪,雙手不約而同舉在胸前,以減低手指頭的脹痛。 死人了!愣了半天,他們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卻連流淚的力量也沒有,個個發呆發 癡。 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人肉、頭髮、棉布、膠鞋、塑料的惡臭氣味。荒涼寂寞的 山坳裡,散躺著東一具,西一具的屍體。全像打足了氣,白花花,腫得鼓鼓。這裡 面沒一個現役軍人,惟一的連級幹部就是北京知青杜恒昌。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救人的車輛陸續趕到。康政委也領著一群頭頭前來視察。 他望著這麼些屍體,難過地流了淚。 此時此刻,哪還用什麼指揮?沒人偷懶,沒人害怕摸死人,沒人趁機揀洋撈兒。 平時刺毛搗蛋的的, 現在讓幹啥就幹啥。知青們4個一組,每人抓著屍體的手或腳 往車上扔,像扔麻袋,不分男女,胡亂摞在一起。有的屍體燒得太熟,手一攥就摸 出油。 當人們發現劉英紅時,她的臉緊貼在地面,嘴裡塞滿土。全身腫得溜圓,後背 上的衣服已燒成了灰,但身下的衣服猶在,胸前還別著個毛主席像章。 離她不遠的一具女屍叫王愛民,因患急性腎炎,連裡不讓來,就自己偷偷跑來。 可惜啊,她們距離安全地帶也就三四米。有時生與死就差那麼一點點。 康政委一雙銳利的鷹眼紅腫腫的。他鼻孔熏得黑黑,一股火憋在肚裡,運輸連 的汽車來晚了。他對連長罵道:「你這個球毛連長怎麼當的?是不是怕死?這麼多 人等著飯,為什麼現在才到?」 當時餘火還在燃燒。很多司機都不敢把車太靠前,害怕重蹈那輛拖拉機的覆轍。 我們七連的曹麻子,事後被撤了駕駛員的職。但他一點不難受,還沾沾自喜自 己撿回一條命。 事先苦苦勸連長不要這麼幹的民工老龔燒成了重傷。痊癒後,滿臉是疤,雙手 被燒掉。 屍體一車一車地拉回來了。先是都堆放在拖拉機庫房裡,後放不下,就堆在草 地上。傍晚,二十八拖拉機拉著最後一車屍體從山坡上下來。共26具,互相壓著。 頭、胳膊、大腿隨著疾馳的拖拉機被顛簸得晃來晃去。在將要落山的太陽照耀下, 好像浸泡在一團紅紅的光輝裡。 這血色黃昏的畫面,淒壯慘烈。 天快黑了,負責抬屍體的兵團戰士們卻毫無心思吃飯。眼前的慘景這輩子恐怕 再也看不到了,實在觸目驚心。兩頓飯沒吃,也沒一點食欲。 每具屍體上都蓋著棉被,雜亂擺放。 人肉的異味,吸引了六、七頭豬來湊熱鬧。它們舔著棉被上浸透出的油,覬覦 著熟肉。連裡不得不派人守護,拿著棒子轟豬,趕了這頭,那頭來。 得悉燒死人消息後, 七師劉副師長等領導從200多裡外火速趕來。他們陰鬱地 巡視了一下燒死人的現場,之後來到死人最多的六十三團四連連部。 一見了該連牛連長,劉副師長就喝斥道:「還沒打仗就死了大半個連,你這連 長怎麼當的?」牛連長嚇得面若土色。 當看到地上的屍體橫七豎八放著時,劉副師長又氣憤異常:「兵團戰士是為搶 救國家財產犧牲的,怎麼能這樣胡亂放?當摞凍羊呢?」 於是又重新用被子一具具包好,碼整齊。由於死者眉毛、頭髮全焦,五官腫變 形,有些人很難辨認,只好靠殘存的皮帶環、鑰匙、手錶等來鑒別身份,貼上紙條。 為防止豬、牛啃屍體,特派了兩個知青站崗守夜,把他們嚇得夠嗆。因為有的 屍體肚子裡的氣體會突然發出咕嚕一聲響,在深夜裡非常恐怖。 據統計,總共有66名知青當場死亡。另有三名重傷號抬回後不治身死。其中一 赤峰知青是回族,總說要小便,憋得難受,可又尿不出來。他的小便已燒幹焦。軍 醫只好用剪子把他小便剪掉一截,像剪幹香腸。這孩子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這次大火燒毀草原340平方公里。參加打火者達11000人,甚至還驚動了周總理, 調派了6架直升機,3架運輸機前來支援。 事後,自治區革委會派了一個調查組,由一個常委率領。七師領導以一切可能 的條件破格接待。每天兩頓宴席,每桌都十幾個菜,頓頓有酒,高級煙白給,並由 師部宣傳隊的漂亮姑娘服務照顧。 本來,明明是一場責任事故,兵團領導卻不敢承認。可能是死的人太多,責任 太大。於是乎,瞎指揮的四連連長、指導員非但沒受到任何處理,反而受到保護, 還要給他們記功。只是由於死者家屬強烈抗議才沒得逞。一位死者家屬在上告信中 指出:「孩子們的英雄行為確實值得尊敬。如杜恒昌,自己都跑出來了,又回去救 人。可是為什麼現役幹部卻無此種表現,為什麼死的全是知青,現役軍人沒有一個 死的?一個連犧牲了一多半,有什麼成績功勞?憑什麼還要立功?」 善後工作還算慷慨:撫恤金戰士發180元,班長發230元;死難知青全部授予革 命烈士稱號;凡寫過申請書的都被追認為黨團員。為鼓舞全團士氣,還連續演了五 六場電影「英雄兒女」,一直演到知青們倒了胃口,再也不想看為止。 連裡一片淒涼,知青們不知流了多少淚。 大火把枯黃的山坡燒成了花臉,東一塊黑,西一塊黃。坑窪角落裡殘剩的幾株 焦草,在秋風中瑟縮發抖,如泣如訴。一望無際的炭黑,黑的那麼遼闊。 蒙古牧民們氣憤地議論著:「草原年年都著火,從來沒有死這麼些人。達勒嘎 瞎指揮,連一點點打火的基本常識都沒有。」 「當官的就想立功升官!哼,荒草是國家財產!知青的生命就不是國家財產嗎?」 …… 我團營建連停止了一切工作,接收了趕制20口棺材的任務。三班倒,日夜突擊, 要在兩天內做完。知青們含著熱淚幹著。由於倉促,那棺材做得極為粗糙,連油漆 沒上就送去。因為必須要趕在死者家屬到來之前,將死者全部掩埋。上面指示,絕 對不能讓家屬看見遺體。 據說在挖69個墳坑時,兵團戰士給多挖了一個。為此挨了一頓嚴厲批評,說他 們對死難烈士的態度有問題,挖坑兒不認真,對死者缺少感情。 可是造成了這69名知青死亡的的領導們卻沒有受到任何批評,那位瞎指揮的牛 連長後來還升了官兒。 《兵團戰友報》上的一篇文章說:「這場救火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似 乎死人越多,勝利越偉大。 …… 老姬頭說到這,把煙鍋往鞋上碰碰:「為個荒山頭兒,搭了69條命。這指導員 再想立功,也不能這麼踩著人命往上爬呀!瞎雞巴鬧!」 夜晚,我常常獨自站立山頂,向著東南方向眺望。身旁的石頭也仿佛被他們的 死所感動,默默無聲地浸出淚珠。 這些長眠草原的知青來自北京、呼和浩特、赤峰、唐山、集甯、錫林浩特。 坦蕩如坻,秋高氣爽的錫林郭勒大草原啊,一場大火把你燒得多麼難忘,多麼 壯麗。 我發誓將來一定要把這場大火如實寫出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