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十章 逃跑 人說死就死。我們連的劉英紅再也見不到了。 王連富一直誣衊你幹好事是為了表揚,給自己攢英雄事蹟。可當他嘻皮笑臉塞 給你一團髒被單時,你仍認認真真去洗,一絲不苟。 記得有一次,老牛把你盛泥抹牆用的新臉盆踩癟了。幾個男知青追著那頭牛, 要用叉子紮它幾個眼兒。你卻用力喊住他們不讓紮……即使那位窮講究的王英英一 下雨就穿你的雨鞋上一號已激起公憤,你也沒半句怨言。 聽說道爾吉蒙古包著了火,燒個精光,你當即把自己準備寄給家的40塊錢送給 他。至於幫人捎個饅頭,買個菜就數不清了。這點錢並不多,但當大家都是三十二 塊五(女生多五毛),被迫財迷,一分一毛都要算計的情況下,像你那樣大方的卻 也不多見。 你簡直就沒有一點正當的嫉妒心,總在領導面前替別人說好話。可勁把別人的 優點、長處、幹的好事介紹給領導,不怕自己失寵。而某些積極分子巴不得別人都 又壞又笨,好顯出自己優秀能幹。 難怪有人說你是賤骨頭,總讓自己吃虧,成全別人。 你傻得要命,一點也不懂得鑽營。別人朝思暮想的位置,對你來說卻無所謂。 在你最紅的時候,也不知道迎合領導。管他團長、政委,只要你認為不對,就提出 來……結果連個小班長也沒保住,一抹到底。 嚴重的鼻竇炎似乎把你的剛烈血氣全磨沒。你說話軟綿綿,沒一點鋒棱。與人 見面,笑眯眯,一舉一動蔫不出溜,自自然然,從不裝積極,裝革命。在班務會上 總是檢討自己的各種私心雜念。 你在1970年9月20日的日記裡寫道:「晚上脫鞋上 炕以後,總有人叫我幹這幹那。開始我還願意幹,現在越來越煩。尤其是在自己幹 一件事時,停下來幫助別人總很勉強。」 你在日記裡常常罵自己膽小怕死。你把《歐陽海之歌》最後獻身的一章全部工 工整整抄在日記上,以便效法。 劉英紅,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你在全團批鬥大會上痛駡我。——我明 白,很多相當棒的姑娘面對自然災害時能經住死的考驗,而在那個「無產階級專政」 面前卻出奇地軟弱。 隨著時間的推移,打火的事漸漸淡漠,又回到了現實。 任務完成,可以舒服一下了。我在破蒙古包裡懶洋洋地生活。終日以吃飯、睡 覺為主,幹活兒為輔。頭髮又長又亂,手成了黑黑的老鴰爪。趕車的開玩笑說我耳 朵裡的泥兒可以長出草來。 但人一閑,就覺得生活很苦,很難熬,貢哥勒已下山,除了每星期能見一兩個 車老闆,平時連人也看不見。幾個月來,從沒人找我,也沒人給我來信,幾乎被世 上所有人忘記。就是食堂的上士,還知道山上有一個活人,月月要供應食物。 人好像有一種天生的傾向,希望別人注意自己。如果你走進一間屋,屋裡的人 明明都認識你,卻都不理你,肯定比挨一頓罵還難受。 如果我孤身居住在深山,漸漸被所有人遺忘,那太慘了,可不行,我受不了。 己給團、師、兵團寫了數封信,要求回家探親,都沒人理。為表示自己的存在, 引人注意。閃出了逃跑回北京的念頭。就算不成功,也能給他個震動,讓他們知道 林胡還在山上勞改。 閒暇,我就沉浸在逃跑的策劃中。激動、興奮得睡不著覺。 巴顏孟和離最近的火車站赤峰1200裡,除了經西烏、林西、赤峰的一條公路外, 別無他途。不走西烏旗,徑直往南踏荒走太危險,草原上常常幾十裡沒人煙,容易 迷路,弄不好就凍死。惟一辦法是先到西烏旗,再乘地方長途班車。 團部到西烏旗有200裡, 怎麼去呢?數次批鬥,成天在團部掃大街,使得運輸 連的司機全認識我,求他們幫忙肯定沒戲,弄不好還給我報告。突生一計:自己可 以向連裡要頭駱駝,然後偷騎著駱駝跑,反正沿著汽車公路不會迷路,到西烏旗把 駱駝一扔就走人。駱駝自己能找回家。 逃跑是門技術,需要各種知識及化裝表演才能,我卻大傻冒一個,一說謊話, 心就怦怦跳,又沒有雄厚的錢,真是很困難。沒介紹信,連買車票都是個事,而且 也無法住店。別說我一個現行反革命,就是兵團戰士,私自逃跑都很不易。聽說營 建連的劉建新逃跑回家,還沒出本團地盤兒就被五花大綁抓回來。 但我沒別的法子,否則就得在這座荒山裡孤零零呆下去,變成一具有生命無靈 魂的木乃伊。已經回連的貢哥勒就有點不正常了。長期孤獨生活,使他臉上肌肉僵 死,喜怒哀樂界限模糊,凝固成一副癡呆傻相。 1972年初冬,我又給兵團、師的兩級領導各寫了一封掛號信,懇請首長傾聽部 下戰士的呼喊,快快來人複查處理,並聲明兩個月後,如不見答覆,將要回京上訪。 估計他們不會理我。 在團部供銷社,看見一種布底棉鞋。覺得比大頭鞋輕便,能走長路,就買了一 雙,準備逃跑時用。皮箱、小條氈、氈靴、眼鏡盒等多餘東西都賣給牧民,湊了60 塊錢。把不帶的材料、日記本全埋進廢棄的石頭坑裡。仔細查看地圖,牢記住沿途 經過的地名:吐勒嘎、巴奇、阿爾善……並用尺子計算出彼此間的直線距離。 這樣一天天準備著。手電、指南針、地圖冊、蒙古短刀、全國糧票等等,全都 置好,就等著春節快快到來。我想春節期間團部機關都休息,便於逃跑。 果然不出所料,兩個月後,寄出的信仍杳無回音。我就向連裡申請駱駝,可連 長說駱駝很緊張,山上只我一人,不給駱駝。 哼,沒駱駝就沒駱駝,徒步跑! 我炸了一書包蒙古小方塊果子, 煮了約摸5斤羊肉,把要帶的一打材料用塑料 紙包好,計劃1973年2月2日(大年三十)淩晨開始行動:沿著公路走到西烏旗,再 乘長途汽車到赤峰。 老天作美,臨跑的前兩天刮起白毛風,氣溫驟降。好極了!天氣越冷,逃跑的 安全係數越大。我親身體會到了特務為什麼總愛在天氣不好時,偷越國境。 厚厚的雪把蒙古包門埋了小半截。徹骨嚴寒將我憋在蒙古包裡,哪兒也去不了。 一條生命總被關閉在這狹小空間,等於一個被壓縮了的彈簧,能量全都積蓄,競技 狀態極好! 1973年2月1日,把山上的老牛松了覓繩,放它自由。晚上早早就躺下睡覺。包 裡寂靜無聲,偶爾老鼠碰響了鍋、碗、水桶。這是平生第三次逃跑。頭一次去越南, 10個人;第二次來內蒙,4個人;第三次回北京,就自己1人。 一場大搏鬥之前,心情難以平靜,睡了半天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點上油燈, 寫日記: 1973年2月1日 夜 白毛風嗚嗚咆哮。 明晨即開始向北京跋涉。沒別的辦法,兵團領導根本不理睬下面人的呼喊,我 只好逃跑上訪。 以紅軍長征為榜樣, 用最勇猛的氣概沖過200裡雪原。這是最關鍵的時刻,比 你小學時喝洗腳水、吃馬蜂、偷食堂饅頭練膽兒有意義得多! 被迫低三下四,赤條條站在大家面前挨鬥;奴顏婢膝地向團長、政委討好諂笑; 當眾被趕出蒙古包……這一切一切恥辱該結束了!寧葬身狼腹,也不能再苟且偷生。 親愛的日記,你是我孤獨生活中惟一可以傾吐知心話的朋友。你默默記錄著我 的生命,為了不讓你平平庸庸,我在盡一切力量奮鬥。 前進,目標北京,大步前進,惡魔不能奪我正,利劍不能折我剛。 全身的血滾燙滾燙,一點睡意沒有。很晚很晚了,還沉浸在即將行動的興奮中。 為了早起,沒脫衣服,草草率率地睡了一覺。 清晨,天還很黑,我醒了。哆哆嗦嗦點上煤油燈,生著了火,燒好一鍋茶,把 幹餅泡在茶裡吃完。再穿上一件光板羊皮祆,系好腰一橫,換了布底棉鞋,戴好帽 子……走出蒙古包後,用鐵絲把門給擰上。腦子裡閃出了魯迅的《藥》,華老栓黑 燈瞎火起身為兒子去蘸人血饅頭,天也是這麼黑,外面也是這麼冷,氣氛也是這麼 沉重。 四周黑糊糊,蒙古包被咆哮的北風刮得像大海中的一個破水桶,隱隱約約漂浮 在白浪之中。 刺入骨髓的嚴寒把臉凍得很疼。我掏出一塊毛巾蒙住臉,只露兩個眼睛,向黑 暗的草原走去。雪踩在腳下,發出吱吱聲。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默默想,腿啊,我 的忠實戰馬,這回全看你了! 到天亮時,走到了團部。真是做賊心虛,總覺得保衛幹事知道我要逃跑,已埋 伏好,準備抓。不敢路過團部政治處大院,提心吊膽,繞了個彎子,順利通過。在 剛蓋好的托修廠大空屋子裡,我解了個小便。那潔白的雪絨上,被用尿滋了「前進」 兩個字。 上了汽車道後,向西南方向大踏步走去。寒風似刀割,哈出的氣潤濕了圍在臉 上的毛巾,除了鼻嘴外,其餘地方不久又被凍上。眉毛、帽檐掛著白霜。我側扭著 頭,向前探著身子,衝鋒式的頂風前進。 這是七二年的大年三十。天氣酷冷,周圍是灰茫茫,一片混濁。除了陣陣流動 的白色寒流外,不見任何生物,連一隻鷹也沒有。只有那一團團乾枯了的風滾草, 一個一個大圓疙瘩順著風狂跑。 馬不停蹄,走了一小時又一小時。公路蜿蜒,無止無休伸向遠方。明知這汽車 路繞遠,得多走許多冤枉路,還得硬著頭皮走它。馬車道雖近,但岔路大多,容易 迷路。 到了中午,餓了,就掏出果子——那一個個小方塊,邊走邊吃。渴了,撿起路 旁的一片凍雪吃。果子渣渣落在了皮襖的羊毛上,很是不雅。無論吃或喝,兩條腿 始終走著,機械固執地走著。好像停一下,後面的退兵就要把我抓住。 就這樣,一分鐘也沒停地走了整整一天。步行真慢呀,一股股白色雪塵從身後 很遠的地方沖來,轉眼就趕上了我,然後又神速地消失在前方。 薄雲裡的太陽漸漸西斜,染紅了西方地平線上的一角。我望著血紅的太陽,腦 子麻木,毫無知覺。 到天黑時,身體已相當疲勞。屁股兩側的髖骨也開始疼。邪門了,怎麼這地方 疼?那布棉鞋底兒上老粘著個雪疙瘩,特略腳。當實在累時,我就坐在雪地上休息 一會兒。但剛坐一會兒,又把屁股冰得生疼,只好站起來,繼續走。 黑暗籠罩大地。陣陣朔風,鳴嗚低吼,越走越困,眼皮幾乎睜不開。後悔昨晚 太激動,沒好好睡覺,早晨又那麼早起來。真是難受呀,腦袋一個勁地往下掉,不 想動換。可一停下,又凍得慌。只好咬著牙,半睜半閉著眼繼續走。 唉呀,困也這麼難受,精神已經迷糊了,夢境就在身邊了,脖子卻還得撐著腦 袋,兩隻腳還得一步一步走!還得不時地用刀將鞋底兒上粘的雪疙瘩刮掉!剛開始 還覺得不費事,但人累了時,彎腰刮鞋底就覺得不堪忍受。 這才發現自己買布底棉鞋犯了大錯。走一會兒,鞋底就粘上兩個雪疙瘩,把腳 心兒紮得生疼。 雪有時蓋住公路,得打開手電仔細辨認,只要離開公路,就完蛋。 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巴奇公社的一個破馬廄跟前。黑夜,看見這有生命跡象 的東西,心裡稍稍鬆快了點。長時間走夜道,四周曠無人煙,不免產生了一種恐怖 感,荒寒感,總覺得隨時有生命危險。 這馬廄是廢棄的,最北側有個小屋,沒門沒窗。那窗口處積了半腰深的成流線 型的積雪。我打算在這好好休息一下,向小屋走去。半截踩空,摔了一跤,嚇得魂 飛魄散,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道溝被雪埋住。滿身是雪爬起來,手握短刀,小心翼 翼走進黑暗的屋子——擔心有狼潛伏在暗處。慢慢巡視了半天,發現裡面空蕩蕩, 什麼也沒有,全是自己嚇自己。 屋中間有個土爐子,我坐在上面,用匕首把粘在鞋底的雪疙瘩刮掉。 然後吃果子。吃一會兒,牙特累,太陽穴也不舒服。這才發現果子不適合野外 用。吃不多,解不了飽。又抓塊積雪幫助咀嚼,兩口雪就把嘴巴裡的熱量全消耗, 剩下的雪根本融化不了,舌頭、口腔全凍木了……唉,雪也不能多吃!又掏出肉來 啃,那肉凍得像石頭一樣硬,只好把肉放進塑料袋塞到懷裡暖。 坐在土爐子上盡情歇了一會兒。縮成一團,胸脯貼著大腿,緊緊摟住小腿,昏 沉沉地打著盹兒,時間一久,屁股冰得生疼。 遭罪透了!走路累得慌,歇著又凍得慌。 此時此刻,除夕之夜,北京的市民們早已吃完餃子,或是嗑著瓜子聊家常;或 是看電視;或是參加什麼春節聯歡活動……而我卻坐在破土爐子上彎腰縮脖,凍得 哆嗦。從懷裡掏出肉塊,已被體溫暖熱,邊吃邊想,將來有朝一日,非把這一切寫 出來。 冷得不行,又硬著頭皮一瘸一拐上了路。 外面雪塵飛舞,寒風凜冽。經過休息之後,身體各部分器官的疲勞程度才充分 顯露。髖骨好像被磨下了一塊,一走路極疼。兩條腿上的筋似乎給磨短,幾乎抬不 起來;腳掌鑽心疼,讓那布底棉鞋坑苦了。 速度顯著放慢,老得停下來,用刀刮鞋底下的雪疙瘩。 實在走不動了,就躺在雪地上歇一會兒。 我躺著,縱情地仰天大躺著,凝視著神秘的蒼穹。白毛風在夜空中吹舞,天地 在混沌黑暗裡融為一體。 又不知過了多久,嚴寒浸透進皮襖,全身都凍僵了,還不想起來。身下是被汽 車輪壓得堅硬的雪道,身上蓋著一層薄薄雪花。又困又乏,真想就這麼躺下去,躺 到頭。豁出去了。 快凍死的人可能都這樣發懶。 難道這條去西烏旗的公路就是我的墳墓?今天真要死在這兒? 我睜開了雙眼,望著迷蒙的蒼穹,在那輕紗似的一股一股飛雪的飄揚中,我看 見了幾顆暗淡的星星,其中閃著韋小立的眼睛。 她清白的容貌在遙遠的天空或隱或現;寒星與雪花繚繞著她……絕不能死了! 一咬牙站起,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我不願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癱在地上凍死。 昏昏沉沉,跌跌撞撞,一點一點地走著。腿已很難抬起,步子越來越小。 又想起了母親送我離京的情景,那一縷縷白髮飄拂於寒風之中。默默地囁嚅著: 絕不能死了,要活著與媽媽見面! 下半夜,連滾帶爬到了巴奇公社,在一群狗的狂吠中,來到一戶低矮的小土房 旁。這群狗兇惡地圍上來撲咬,我默默無聲,棍子似的一動不動,讓狗盡性叫,僵 持了半個來小時,這群狗沒精打采地走了。 小土房旁邊,有一個用破氊子搭的極小的蒙古包。把門打開,鑽進去。在手電 光下,看見五六條小牛溫順地臥著。它們對我這個陌生人,一點兒也不害怕,繼續 臥著,瞪著稚氣的大眼睛,充滿好奇。整個包裡彌漫著牛糞、乾草氣味,十分恬靜。 我擠偎在一條小黃牛旁,把凍僵的雙腳插進對面一條小花牛的肚子底下。地上鋪著 的羊糞都很幹,我坐在上面,屁股不再覺得疼。 外面風雪飛舞,這小包裡卻洋溢著溫暖和安謐。小牛嘴裡不時發出「滋滋」的 聲音,反芻著胃裡東西。 在零下30多度的酷寒裡,這五六條小牛就是五六個小火爐。它們對我挺友好, 容許了全身是雪的不速之客挨著它們,吸取它們身上的熱量。 與小牛擠在一起,毫無凍死之憂。我把臉偎在小牛細細的毛裡,聞到了一絲溫 暖乾燥的特殊氣味……背倚著蒙古包放心地睡著了。黑暗中,小牛反芻所發出的嗞 嗞聲安撫著我的神經。 次日淩晨,早早就醒了。為不被人發現,必須趕緊走。我把雙腳從小牛肚皮下 面抽出來,緩緩站起。默默地對小牛說:「再見!」小牛們溫和地望著我,一副無 所謂的樣子。 多少年之後,我都忘不了這幾條巴奇公社的小牛。 白毛風還在吹。開始走第一步時,腳幾乎支撐不住全身重量,那踝骨好像骨折 了,極疼極疼。韌帶也明顯變短,邁不開步子。 在白茫茫草原上,在坑坑窪窪的草窩子裡,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硬著頭皮地 走著。渴了,喝點雪水,餓了,就吃炸的小方塊。 這是1973年2月3日,正月初一。首都北京正隆重集會,熱烈慶祝越南停戰和平 協定簽訂。而在內蒙錫林郭勒大草原上,一個知青卻正頂著寒流艱苦跋涉。 四野茫茫,不見一個人影。走了一上午,在煙霧彌漫的白毛風中,只遠遠看見 了一個騎馬的牧民。 髖骨劇痛。邁了幾萬步,恐怕把髖骨臼窩裡的潤滑液都耗光,骨頭之間幾乎變 成幹摩擦,生疼。 次日下午4點,終於到了阿爾善公社,還差最後60裡。 我走進一小飯館,買了一斤肉餅,狼吞虎嚥地消滅光。(帶的果子太幹太硬, 吃幾塊下巴就累了,吃不多)又喝了三四碗白開水。啃了兩天腥甜的雪水後,再喝 白開水,覺得像喝瓊漿玉汁,那麼清鮮、甜美、醇和。 我坐在飯館裡,好好地歇了歇。但又不能老坐在這兒,別讓人懷疑,只好又走 到外面。真是累趴蛋,再也走不動。腿死沉死沉,只能抬起一點點。動一動,疼得 要命。別說再走60裡,就是一裡都不可能。天氣那麼冷,硬走非要凍死。還是找個 地方休息休息好。 終於在一空蕩蕩的院子裡找到了個放乾草的小馬廄。用二齒費力扒開乾草,鑽 進裡面。這院子可能是公社招待所,四周有土圍牆。 兩個來月,沒怎麼正經幹活,懶懶散散,乍一走這麼長的路,身體難以承受, 我拍拍自己的腿,很替戰馬惋惜。42釐米的小腿肚子,也沒頂住。 寒冷又開始侵襲。雖然乾草裡含有熱量,給馬、牛、羊以生命。可此刻,身邊 的草卻跟雪一個溫度、那小牛圈真是個天堂。 唉呀,我要是一大軍區司令的孩子,絕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春節時,瑟縮在幹 草堆裡過夜。在兵團,軍人出身最革命,最高貴。文人出身最低賤,最不值錢。 唉呀,當個沒權沒勢的作家兒子真倒黴啊。作家在兵團領導眼裡,算個啥?又 臭又酸,根本沒人尿。 正閉目打盹時,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你是哪兒的?」 我慌忙爬起,把身上的草葉撣掉。一個30多歲的漢子,雙手緊握鐵叉,戒備地 站在面前。 「我是六十一團的,有事去西烏旗,在這兒歇歇。」 他懷疑地打量著我:「你們團這兒有招待所,為什麼不去那兒休息?」 「我只呆一會兒,馬上就走。」 「那也不能在這兒凍著啊,大過年的,凍壞了怎麼辦?」 我遲疑著,盤算著對策。 「走吧,到你們團招待所去,那兒有地方,老包我認識。」 這傢伙是來小馬廄抱草喂馬的,無意中發現了我。如果執意不去,更會增加他 的懷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這人把我帶到招待所辦公室。管事的老包問:「你是幾連的?」 「七連的。」 「去西烏旗幹什麼?」 「有事要到師部,反映我的問題。」 「你叫什麼?」 「我叫林胡。」 「啊,你就是林胡?聽說過,聽說過。來,快上炕坐。」 他的老伴、女兒也都趕來,好奇地端詳著我這個全團有名的反革命。 「你怎麼啦?有什麼事?」 「因為得罪了領導,被抓了起來,給打成反革命。我多次向領導反映,這樣處 理不符合事實,但都沒人理,只好到西烏旗上訪。」 他老婆熱情地給我端來了奶茶、奶豆腐、果子、糖塊、瓜子。 「過去聽說過你。」 「我臭名遠揚。」 「可真行。一蹦子走到了這兒。累壞了吧?」 他看見了我書包裡的那把匕首,讚歎道:「這把刀不錯呀。」 我知道,自己很可能被抓回去,這刀留著沒好處,與其被保衛幹事沒收,還不 如送給他,落個人情,就說:「喜歡,就送給你吧。」 老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多謝了!多謝了!」 老包是三角眼,塌鼻樑,滿臉褶皺,模樣像個壞蛋。「這樣吧,你走了一天, 先休息休息,明天我給你截個車,一點問題沒有。」他把我帶到了一小屋。炕上只 鋪一塊大氈,連個被子也沒有。 「你湊合一夜吧,這屋還不算冷。」 等他走後,我把書包裡的一封給連長的信撕碎,上廁所扔進茅坑,銷毀掉要回 北京的證據。回來路過老包辦公室時,看見老包正在打電話。 「他說要去西烏旗,找師部領導。」 …… 「哼,哼。」 …… 「好,好。」 …… 這小子,正在告密。 我顫巍巍地走回自己小屋。穿著衣服,躺在炕上,知道一會兒就要被抓走,但 也顧不得,實在太累,坦然入睡。 半夜,小屋的門嘎吱吱響了一聲,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只見一道雪亮的手電 光照著我,後面站著幾個黑影,趙幹事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林胡,起來!」 我揉揉眼,緩緩地下了炕,被簇擁到老包的屋裡。 老包見了我很有點不自然。哼,那把蒙古刀白給他了! 趙幹事披著軍大衣,麻利迅速地搜查了我的全身,然後面無表情地站在我面前, 煤油燈把他的影子高大地映在牆上,遮住了半個屋。 「你要到哪兒去?」 「西烏旗。」 「哼,你跑到哪兒,哪兒的革命群眾都會向領導檢舉報告。你狗兒的跟姓共的 碰,沒好下場!」 他用帶著黑皮手套的手「哢」地給我反戴上銬子。 「走。」 兩個人擁著我,走出漆黑的院子。外面停著一輛沒熄火的北京吉普,在車燈的 照耀下,我看見老包那猥瑣的樣子,冒著嚴寒,帽子也沒戴,狗一樣地畢恭畢敬地 出來送行。 我坐在中間,左邊是朝魯,右邊是趙幹事,前面是梁幹事。 吉普車輕捷地沖進雪原。 在耀眼的車燈下, 大地迎面撲來,又轉瞬離去。時速恐怕有100公里,真他媽 快。兩天一夜,自己辛辛苦苦,一步一步走過來的150裡,正被這4個飛速疾馳的輪 子縱情吞噬。一根根電線杆子一掠而過,兒裡長的大坡,一眨眼就上來;不一會兒, 巴奇公社就到了,我又看見了那黑糊糊的破馬廄。 想到準備了那麼多天, 累死累活走的這100多裡頃刻化為烏有,實在控制不住 了:「你們為什麼抓我?」腦子一熱,拼命向左側車門靠近。 「不許動!」趙幹事緊張地用胳膊摟住我脖子,那帶亮面的黑皮手套,勒著咽 喉。朝魯從左側死死頂住,不讓我接近車門。 車頂燈亮了。梁幹事把五四槍套打開,抽出手槍揮揮:「林胡,你要再跑,後 果自己負責啊!可不要胡鬧!」 只兩個小時,北京吉普又把我帶回六十一團。 夜裡三點鐘,在趙幹事辦公室。我身上的所有東西全堆在辦公桌上。趙幹事一 樣樣地仔細檢查。 「帶這麼多果子幹什麼?往外蒙跑哇?」 「指南針從哪兒偷的?」 「怎麼拿5盒火柴,你要放火?」 「哈哈,還帶這麼些肉,想的真周到啊!」 「交待,你準備去哪兒?」 「什麼西烏旗,別他媽蒙我!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 我疲憊地眯著眼。 「哼,不要逼臉的傢伙,你不就是想告狀嗎?哼,想把你過去的罪行當成政治 資本撈一把,別做夢了!告訴你,林彪沒揭露之前,反林彪就是反革命,絕對是反 革命!」 又累又乏,實在沒有精神理他。 「哼,這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就是不許你亂說亂動!告到哪兒,最後還是 我們處理。」他那張甜甜的臉,在100度的燈光下更顯得白嫩。 我默默注視著他。 他臉一沉,莊重說:「現在我宣佈,根據團黨委指示,將你正式逮捕。」 我心裡明白,只有師裡才有權正式逮捕人,團裡根本沒這權力。趙幹事分明是 嚇唬。我依舊無動於衷地站著,絕不給他一點點欣賞我被嚇得發抖的樂趣。 趙幹事觀察了我一會兒,厭惡地對哨兵說:「把他帶走。」 哨兵瞪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嘿呀!大過年的還不老實,深更半夜把咱哥兒 們從被窩裡提溜出來,等你多半天了!」 趙幹事:「反革命狡猾呀,專門趁過節耍壞點子。」 我被關在一臨時牢房裡。裡面還關著三個人。一個是一連的馬成林,一個是一 連的xxx, 這倆都是因為打群架,打到了連長頭上而被抓。還有一個是七連的老姬 頭,跟連長吵架,抄了棍子,結果貪污馬料的事給抖露出來。 1972年春節過後不久,全團召開批鬥大會。這天早上,我好好地洗了個臉,使 勁地搓著臉蛋,希望它紅一點,漂亮一點。還向同牢的人借了點百雀靈香脂抹,知 道再過一會兒要上臺展覽。 兩名兵團戰士端著衝鋒槍押著我們穿過團部, 走向會場。4人排成一行,我是 第一個,象徵著我罪行最重,老姬頭走在最後。 團部大街上的行人、小孩都好奇地看著這隊犯人。腳依舊很疼,走路一瘸一拐。 一看押的呼市知青,老用衝鋒槍槍管捅我,催我走快點。我向他解釋:「腳特疼。 要不早就到北京了。」又想起了這雙布底棉鞋,日他娘的布底棉鞋! 主席臺上鋪著潔白的桌布,後面坐著劉副政委、李主任。 這是批鬥本團貪污、盜竊、投機倒把分子的大會。團裡的一打三反運動,搞得 轟轟烈烈。我和一群襤褸的人站在台前,當陪鬥。現在,我已被鬥成了油子,對批 鬥會展覽亮相無所謂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 這些熟悉的口號兇猛地撲入耳膜。 老姬頭給嚇得面如土色。 一個個年輕人發言,聲色俱厲地批判。目標都是這些貪污盜竊,投機倒把分子, 沒人批判我。心裡竊竊私喜。 最後李主任又開始介紹我們這幾個陪鬥的壞蛋。從一連打架的到七連的老姬頭, 最後還是提到我:「對了,還有這個林胡,大家都很熟悉,就不介紹了。林胡最近 秘密潛逃,在阿爾善公社被抓捕歸案。林胡,抬起頭來,讓大家看看!」 我的皮帽子被趙幹事往後拉了一塊,露出了前腦門。趙幹事用兩個手指頭摳住 我下巴尖,把我的頭托起來,讓廣大群眾觀看我的反革命嘴臉。 索性橫下一條心讓人看。死豬不怕開水燙,自信臉上的百靈雀香脂能讓我漂亮 一點。黑壓壓的人群,上千雙眼睛對著我。下巴被兩個手指頭固定住,如同老虎鉗 下的工件,動彈不得,我仰著頭,嚴厲地盯著人群。 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女生低聲說:「呀,那麼凶!」 「真可怕。」 …… 團部牢房。老姬頭向我吐訴著他的冤枉:「我能不跟王大鬍子幹仗嗎?他要累 死我呀, 去團部拉回麥種,都下午3點了,還讓我去東河送牛糞,牲口也不能這麼 使啊!我這把年紀,還這麼用,他不是想要我的命嗎!操,我跟他吵了幾句,就他 媽的挑我茬子,唉呀,貪污這點馬料算啥啊!」 他見了我點頭哈腰,殷勤得不得了。 3個星期後, 趙幹事把我叫到辦公室通知:「師裡最近傳達了兵團首長指示, 同意對你的問題進行複查。但在新的處理沒下來之前,維持原決定,不許亂說亂動!」 「什麼時候下來複查呢?」 「那是上級的事,我怎麼知道?你先回連老老實實幹活兒,我估計很快就會下 來人複查。」 這是個好消息,令人振奮。 趙幹事給我摘下銬子,把沒收的書包、毛巾、手電等物品又全還給我。並指著 那放了三個星期的小方塊果子說:「這些果子可沒人吃啊,全如數還給你。」他用 大拇指和食指撿起了一塊果子,另外三個手指頭向上揚著,活像捏一隻死老鼠細細 看了一陣後,又嫌惡地扔進了果子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