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三十八章 為回京苦幹 7月底,二班完成了1500方石頭的任務,奉命回連。 王連長親自上山驗收。趙幹事也跟著拖拉機來了,向我要給兵團領導寫的申訴 信底稿。 他大老遠跑上山要我這些材料,表明團裡已經重視我的事。可是從趙幹事那態 度上看,不像有什麼善意。正文都給他們了,還要底稿幹什麼?很可能是想找找我 的底稿和正文有什麼不同,都做了哪些修改……從中挑出毛病,更狠地整我。 我給兵團領導寫的信底稿,即使有錯,也構不成犯罪,完全是私人保存的材料, 你個團保衛幹事有什麼權利看?但轉念一想,自己光明正大,不給他,好像怕他知 道,好像我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就都給了他。 趙幹事冷笑著,把我的底稿放在一個黑皮包裡。 山上一共有十多個石頭坑。每個坑裡都堆著許多抬不上來的大石頭,差不多有 一百五六十方。連長讓我繼續留在山上,把這些石頭弄出來。 「你回連還不如在這兒呆著好。」 「連長,幹完這活兒,能不能讓我回趟家?」 「行。現在是7月,到9月底,等你幹完了,連裡給你打報告。」 「好,連長,你可說話算話哇!」 連長笑著問:「老趙,你看怎麼樣?他完成了工作,讓他回一趟家吧?」 趙幹事的大金魚眼轉了轉,附和道:「行,可以考慮。」他背著手,不耐煩地 等著知青們打行李,收拾東西。 老孟腦袋上落下一塊禿疤,醜得可愛,匆忙指揮著裝車。金剛無聲地向我點點 頭告別(趙幹事一來,誰也不敢和我說話),並偷偷把一個半導體留給我。 山上又剩下我和貢哥勒。他住山頂,一個用哈那杆支起的圓錐就是他的窩。我 住山腳下的蒙古包。我們倆,一個牧主,一個反革命,儘管同屬階級敵人,彼此卻 甚少往來。民族的隔閡,年齡的隔閡,語言的隔閡太大。 貢哥勒見了我,除謙恭地笑笑,再沒其他表示。 夏天的蒙古包,蒼蠅成群,一團一團圍著鍋碗瓢盆飛舞。有時伸手一抓,手裡 就能抓住一兩個。在這種環境下,不得病沒事,一得病就遭了殃。也許是夜裡著了 涼,或是吃了什麼髒東西,我開始拉肚子。原以為抗抗就過去了,沒想到越來越重, 一晚上就拉五六次。發作時,肚子猛疼,後背發冷,屁眼兒給竄得火辣辣疼,真讓 我叫苦不迭。偏偏又下了雨,淅瀝淅瀝,老不見晴。實在懶得出去,就拉在蒙古包 裡的爐灰上。可便宜了一群蒼蠅,圍著那片片黃汁,快樂地爬來爬去。 最後不知何故,枕頭、得勒、被子上都沾著一塊塊黃湯湯。我昏沉沉地躺著, 努力寬慰自己。等天晴了,一定去趟一連衛生室要點藥,反正死不了。雨珠順著破 氈頂,一滴一滴往下掉著。幾十個蒼蠅靜靜地棲落在我得勒上,它們跟飛機一樣, 天氣不好,都不再起飛。 也不知什麼時候, 門響了一下, 貢哥勒幽靈般地進來。我躺在他腳下心想: 「這小子幹嘛來?得提高警惕。」別看拉了幾十泡,要動手,也沒他的好兒。 老牧主是向我要一點油燈用的柴油。他看見包裡臭烘烘,地上滿是稀屎,歎道: 「巴樂怪,巴樂怪,一連的亞不那(不行,到一連去)。」 下著不大不小的雨,怎麼去呢?我搪塞地哼哼著。老頭兒提著一瓶柴油走了。 為了不讓「小飛機」落在頭上,我用得勒蒙住了頭。 半夢半醒中,聽到了腳步聲。老牧主已套上牛車,讓我坐上。大氈一半鋪著, 一半蓋住我身,上面又放著一張生牛皮擋雨。老牧主把我的蒙古包門用鐵絲擰上, 然後頭披麻袋片,牽著牛向一連走去。 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中,一輛孤單單的牛車慢慢行走,上坡下坡,再上坡,再下 坡……老頭兒的蒙古靴踩在草叢裡,發出嘎吱嘎吱響聲。我躺在牛車上,從大氈的 縫隙中望著細濛濛的雨水,濕淋淋的青草,鮮嫩嫩的白蘑……空虛的腦裡閃出了一 絲詫異:當了反革命,竟還有人恭恭敬敬給我牽著牛車;又閃出了一絲感慨:我不 是他兒子,也不是老蒙,而是一個曾用大棒、馬籠頭、「親愛」過他的知青,這樣 的以德報怨,除了說明老頭心眼兒不錯外,也因為北京知青即使成了反革命,其地 位仍在老牧主之上。 唉,換了我,如果老婆、生病的老娘、一幫小孩統統被趕出蒙古包,在大雪地 裡凍半天,我能不記他的仇嗎?恐怕夠嗆。 貢哥勒縮著脖子,傴僂著身軀,一步一步悶頭走著。 為什麼還不到呢?說是6裡地,這6裡地怎如此漫長?漸漸地,心裡有點不自在 起來。好像自己把惡臭的糞便拉在一張老人的臉上——那鐵爐旁不是爐灰,而是一 位蒙古族老人的粗糙、乾裂、滿是褶皺的臉。 讓人拉著真不舒服。車上並沒有無數小釘子紮著我,可脊樑背上卻覺得疼。不 由自主想起棍子砸在他身上發出的噗噗響聲。努力不去想它,那聲音卻總是從遙遠 的過去傳到耳邊。此刻,老頭兒的蒙古靴沉重地踏在地上,擦著草棵子,也發出單 調的噗噗聲,與棍子吃肉的呼嘯一樣刺心。 朦朧中,好像看見了一顆老大老大的心臟被套在牛鞅子下面。它肉糊糊的,沒 有雙腳卻在爬行,光溜溜的,沒有脖子卻在駕轅。它沾滿泥汙、草芥、一抽一縮地 蠕動,拉著車向前滾,向前滾。 唉,只可惜他是牧主。 從一連回來後,貢哥勒用鐵鍬把摻著黃稀湯的爐灰清理乾淨,然後生著火,熬 上茶。還破例送給我一小片黃油,雖然少得可憐,仍使我很感激。他圍著火爐,烤 著濕得勒,沒有襯衣,裸露著上身,黑黑的瘦胸脯,小細胳膊,癟癟的肚皮,腋下 的肋骨一根一根凸凹分明。真是後怕,這麼乾巴瘦的老骨頭怎能經住一頓棍子猛敲 而不折斷? 老蒙死後不掩埋,全都扔到野地裡任狼撕狗咬。可能生活環境所致,他們大都 披著一層粗鈍、愚陋、無情的外殼。但貢哥勒對我的幫忙,使我切身感到,如此剽 悍獷野的民族也有溫情的一面。真可恥呀,向這樣一位瘦骨嶙嶙的老頭兒動武,認 認真真地摔他,聚精會神地攻擊他……即使把他打在地上團團打滾,不住慘叫,又 有多英雄?多偉大?老牧主難道就不是人,就可以用棍子梆梆敲,像敲大車馬, 一下子吃了一把土黴素,肚子不拉了,貢哥勒等於救了我一命。 身體好了後,我特地把自己的破絨衣脫下送給了貢哥勒,實在找不出再比這更 值錢的東西了。那上面還沾著我的血跡。老頭兒光板穿得勒,好歹能頂個襯衣穿。 老牧主一點也不推辭,毫不客氣地收下,臉上掛著兒分略帶討好的微笑。 以後,我數次主動找機會和他說話,他都寡言少語,還老是「怪、怪(不)」 的。 這件事並未使我倆關係發生變化,仍舊跟過去一樣各幹各的,互不來往。 他每天按點上班,按點下班,幹活兒既不玩兒命,也不偷懶,老是那麼一股勁 兒。 這老頭根本就不洗臉,鬍鬚又髒又亂,腮幫癟陷,臉粗糙得像榆樹皮。最可笑 的是他老戴著頂髒汙的喇嘛帽,半個西瓜一樣,頂上還有一根線拴著個圓蛋蛋,讓 人聯想到馬戲團裡的小丑,只不過是老小丑、髒小丑。 終日無聲無息,只有咳嗽時才能聽到他尖細的嗓音。維持他生命的幾樣東西非 常簡單:一羊皮口袋奶豆腐,好些都長了綠毛;用髒布包著半塊茶磚;一小口袋炒 米;一瓶子黃油;還有一小袋子鹽。 他根本不吃青菜,日復一日就靠這幾樣東西活著。 每天,我這樣幹活:先用大錘把石塊砸碎,再一塊塊抱上來。對付比較小的石 頭,用麻袋提:將破麻袋鋪在地上,把一塊塊石頭放到裡面,然後蹲下,兩手各抓 住麻袋兩角,向後仰著站起,挺著肚子,邁著八字步,搖搖晃晃走出坑。到了石頭 堆上,再鬆開麻袋兩角,石頭就全掉出來。它們互相碰撞,發出股股香味兒,很好 聞。 偶爾中途掉下一塊,砸在腳上,就倒黴了。指甲立時變黑,極疼,即使用雙手 把腳丫掰到嘴裡嘬舔,也沒用。 有些圓咕隆咚的大石頭,用18磅大錘敲一天也敲不下一小塊,只好往上滾。憋 住氣,彎著腰,雙手摳緊石頭底部,從深坑裡一下一下向上翻。坑裡的馬道很窄, 又坎坷不平,相當費勁兒,滾幾下就要用石頭墊住,歇一會兒。在滾石頭時,曾閃 過一希臘神話傳說:有個人被罰往山上滾大石頭,滾到頂,又掉下來再從新滾,周 而複始,滾了幾千年。眼前這場面和希臘神話真有些相似…… 一腿跪在地上,一腿蹬著馬道上的凹坑成弓箭步,用肩膀頂,撬棍撬,石頭墊, 一點點往上滾著、推著。對那些推不動的特大傢伙,得炸藥、撬杠、大錘、釺子、 石頭一齊上。山上的炸藥有的是,上千斤重的石頭能崩老高;只要炸出一條縫,就 可以用釺子剁;有的石頭,一炸就跑,必須給它塞到一角落裡固定,才能炸住它; 還有的石頭,實在太圓,固定不住,就只好在下面堆一堆馬糞燒(草原上一會兒就 能撿一麻袋馬糞),再尿泡尿淬火,反復這麼來幾次熱脹冷縮,再堅硬的石頭也得 裂出縫兒。 轟轟轟,煙霧彌漫,嗖嗖嗖,碎石橫飛,鐺鐺鐺,釺子猛紮……石頭坑裡的石 頭在一塊一塊地被消滅。 要偷懶,當然也可以偷,山上沒人彙報我,只要連裡馬車上山拉石頭時,我正 在石頭坑幹活裡就行。等他們走後,完全可以回包歇。但不想偷懶,渴望著快點把 這些大石頭幹完回家。我是急性子,說幹什麼就得馬上幹,恨不得立刻就幹完。 一大中午,貢哥勒急促地下山告我:三連的一輛大車偷我們石頭。 趕忙爬起,匆匆向山上走去,離老遠就發現這小子是王連富。 「嘿!你怎麼偷我們連的石頭?」 「林胡!」他驚愕地望著我。這是打完架後,頭一次跟他見面。 「嘿喲,包涵包涵,俄不知道這堆石頭是你們連的,都裝了這麼多,乾脆讓俄 裝完了吧,怎麼樣,包涵包涵。」 三連的石頭堆又小又散,裝起來很費事。我們連石頭盡是大塊的,特好裝車。 這王連富一點也不傻。但抹不開情面,只好同意。 「別看咱倆幹過仗,你小子現在倒黴了,俄也不報復你。唉喲,你把俄打得渾 身都是血印子,把俄虎口給咬下一塊肉!嘿呀,你屬狗的哩?」王連富咧著嘴,臉 上浮出一絲淒慘的表情:「你看,你看。」 我看見他手上有一米粒大的小疤。 「俄後來是胃病犯了,要不能讓你撿這便宜?說實在的,不看你關進小牢房, 整成這個吊兒樣兒,俄非入價了你!哼,你刺毛,俄還刺毛哩!」 他裝了滿滿一車石頭,大搖大擺下了山。 在烈日下幹,在大雨中幹(下雨幹,特出活兒,不流汗),在月光裡幹,一股 兇猛的力氣流射向哪裡,哪裡的石頭就一塊塊掉下來。我的石頭堆一天一天增高。 塊的、三角的、片的、圓個蛋的、各式各樣的石頭組成一個又一個整齊的方陣。青 藍的、淡綠的、褐紅的、包著一層乳白色的皮,泛著斑斑黃點的,巍巍一大堆。真 若雲蒸霞蔚,從稀疏的青草中陡然冒出。 唉呀,一塊塊剛敲碎的石塊,是那樣新鮮、純淨、纖塵不染,並散發著甜甜芳 香——奇怪,為什麼石頭能冒出香味兒(影影綽綽記得石頭能提煉出香料)? 奮鬥了兩個月,手指頭脫了皮,腳被砸腫,衣服破碎,鈕扣全被扯掉;肚皮被 石頭劃出道道血痕, 塌了一層膘兒,腳指甲蓋先後砸掉至少3個,攔腰圍的一條麻 袋也給磨得稀巴爛……終於幹完了! 要知道這140多方石頭是各個坑裡最難打的, 個個又大又硬,砸幾百錘,紋絲 不動,把年輕好強的知青們氣得要命……現在全都弄出了坑,黑壓壓一片,雄踞山 頂。當我抱著最後一塊石頭走出坑時,心甜如蜜。站在石頭堆最高處,用肚皮狠狠 一頂,肚上的石頭沉重地砸在石堆上。 躺在乾燥的草地上,仰望著湛藍湛藍的秋空,無比酣暢! 雙手撫摸著已經磨出一層薄繭的肚皮,不由浮起幾縷憐愛。真沒想到打石頭, 肚皮那麼重要:裝車靠它,抱石頭靠它,碼石頭靠它……它裡面裝著涼水、玉米渣、 老鹹菜、幹餅。 成千上萬噸石頭就是這肚皮挺出來的。 還有那血管隆起臭腳丫多麼結實耐用!那長滿黑毛的42釐米粗的小腿肚子是多 麼有勁兒! 一天背兩方多石頭,上百塊。每背一塊要下蹲、摳抱、直腰、站起等十多個動 作, 那一天要多少個動作?難怪這麼躺著一動不動是那麼舒服。啪,把鞋甩掉,5 個歪歪扭扭的腳趾頭硬梆梆對著藍天。我輕輕地搓著腳趾頭縫兒,快活地哼哼著。 蒼野茫茫,一望無邊的寂靜陪著我打盹。 回到連部,向連長彙報了山上的情況。王連長聽說我幹完後,十分高興,眼睛 閃閃發亮「好你個林胡哩,兩個月吃一麻袋糧食,一點兒不虧!」 1970年那次打石頭,5個人幹了一冬天才150方。連長馬上叫文書給團司令部寫 了請假報告,並讓我去找趙幹事具體商量回家的事。 趙幹事聽我說要請探親假後表示:「這事得研究研究。」 「可你同意過呀。」 他詫異地問:「我什麼時候同意過?」 「那次你上山找我要材料時說的,當著王連長的面。」不明白他是真忘了,還 是有意搪塞。 「哼……」他的大金魚眼警覺地注視了我一會兒:「好,你先回去吧,我請示 請示,等有了結果再通知你。」 我又回到了石頭山。 過了兩個月也沒結果。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