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三十七章 申請複查 盼望己久的春天來臨。 暖融融的南風猛烈吹著,帶著一股濕氣。隨著積雪的融化,白皚皚的山巒先是 出現斑斑黑點,然後陸續暴露出一片片枯黃的草。白天溶解的雪水在枯草叢裡淙淙 流動,到晚上又結上一層薄冰。 寒冷僵硬的大地復活了,冰雪之下昏睡的生命蘇醒了!片片枯草的根部出現了 嫩綠;天剛亮,小百靈鳥就歡快地叫個不停,宣洩著積蓄了一冬的精力;那骨瘦如 柴的老牛,悠閒地扭著脖子,用舌頭一下一下舔著自己背上髒亂的毛。 陽光燦爛,草原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的霧氣,嫋嫋上升。 此刻,我們站在山頂,迎著溫暖強勁的春風,摘下戴了一冬的破皮帽子,大口 地呼吸著從南面吹來的新鮮空氣,甜甜地笑著喊著。 沒有狠狠挨過凍的人,體會不到春天的美好,體會不到小說、電影裡對春天的 謳歌。經過這一冬,我們對春天有了特殊感情。 幾個月來,我們住在一個百孔千瘡的蒙古包裡。儘管修理過無數次,一來暴風 雪,蒙古包就四處漏風,鑽雪粒。不出門,呆在裡面,還老得縮著脖子,屈著腰。 挺一下胸,後背如同碰著一把刀子。 當大雪封住路的時候,蒙古包被積雪埋住一半,我們等於是睡在石頭山冰雪懷 抱裡,切身嘗到酷寒的可怕。設想一下吧,晚上不壓20斤重,不敢躺下睡。每人要 蓋半尺多厚的東西:一層被子、一層皮大衣、一層棉衣棉褲……就可以知道那是多 冷的環境。夜夜都詛咒著這該死的嚴寒快快滾蛋。 現在,當春天終於降臨,溫暖彌漫大地之時,我們怎麼不高興,怎麼不歡喜雀 躍。 彼此望望,啊,每個人都像要飯的,渾身上下破破爛爛,一絲一縷。老孟的腦 殼放炮時,被凍土砸破,裹著肮髒的繃帶;金剛的腰裡系著數圈黑電線,棉襖袖口 耷拉著幾條破棉絮;李國強全身都是石頭未兒,棉褲屁股上磨破個大窟窿;張韋的 新大頭鞋開了嘴;我膝蓋上的大補丁扯掉了一半,皮褲裡的黑羊毛沾著草屑從破補 丁下露出來。 這群肮髒,有野性的人,就是70年代初,中國知識青年的形象。 在強烈的暖風吹拂下,我們終於可以伸直脖子,挺起腰,恢復自己原來的體形, 非常豪壯,非常快活! 大家站在石頭山山巔,環顧蒼茫群山,俯瞰我們的蒙古包,煞是感慨。 包上的破頂氈隨風嘩啦啦飄響;四面圍氈露著許多小窟窿(我們自以為是,用 土埋圍氈,認為擋風,結果氊子給爛成一塊一塊)——就是靠這麼一個破爛玩藝兒, 我們度過了一個嚴冬。 金剛笑著對我說:「老鬼,你可真成了鬼了。你這條皮褲能鎮全六十一團!」 我的皮褲補滿藍的、白的、綠的補丁;有的用布,有的用皮子,花花綠綠,絕 對舉世無雙。我那新買的大頭鞋只穿一冬,鞋底就掉了半拉,用雷管線綁在鞋幫上 (整天踩石頭,特費鞋)。 已經寫好了給兵團黨委的申訴信,政治生命有了希望,心情很好。迎風佇立, 感覺那春風就像母親溫軟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 「老鬼,跟布勒格特摔一跤。」老孟笑著說。 布勒格特不好意思和我摔,拉住老孟就練。嘁哩哢喳,滾成一團。老孟的乾巴 力氣,讓布勒格特很難制住。 金剛嘲笑道:「布勒格特白養了,真笨!」 在溫馨的山頂上,小夥子們彼此打鬧著,嬉笑著,縱情撒歡兒。 正式要求複查的申訴信交上去一個月後,我決定去團部找領導問問結果。 洗乾淨手臉,換上一身整潔的藍衣服,動身了。一路上,仔細考慮著要說的詞 兒。到團部後,在還沒蓋好的澡堂屋子裡,坐下歇了一會兒,晾乾身上的汗,又掏 出小鏡子照了照,作出幾個表情,看看是否自然,惹不惹人討厭……最後又想了一 遍要說的話,鼓足勇氣向團長屋走去。那心情很有點像是鄉巴佬見皇帝,誠惶誠恐。 當初,為我的狗慘死,曾向張團長告過狀,他給我的印象還可以。 小心翼翼敲了半天門沒人理,只好硬著頭皮推開一條門縫,屋裡空空,只一個 人躺在炕上,蓋著花被子,肥肥的一大堆,打著鼾。 「團長!」我怯怯地叫了聲。 沒一點動靜。 我又提高了點聲喊:「團長!」 炕上那堆肉動了動,沉重的腦袋轉過來,一對惺松的眼睛微微睜開:「嗯,什 麼事?」 「我是七連的林胡,想請領導重新複查我……我的問題。」結結巴巴說完,再 用力地笑了笑。笑這種笑真難受,好像腮幫子上抹了臭屎。 團長緩緩坐起,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閉目養了會兒神,然後睜開佈滿血絲的 眼睛:「去,找政委去。」 我有些愣,直直地望著團長,腮幫子還掛著笑容,不知讓它消失好,還是繼續 掛著。 「去,找政委去。」 「政委在哪兒?」 「前頭那排房子頂東頭。」肥團長又深深地打了個哈欠。 我趕忙僵硬地向後轉,低頭走出去。腮幫子上的笑一解除,頓時感到輕鬆許多。 鎮靜了一會兒,又去敲康政委的門。金剛告訴我,新來的康政委很正派,跟原 來的陳政委大不一樣,從不跟女孩子甜不索索,自己去幹部食堂排隊買飯,自己洗 衣服。 這是頭一次找全團最大的頭兒,敲完門後,心裡緊張得撲騰撲騰亂跳。 「進來。」 只見一個發著青光的禿腦殼出現在眼前,那麼亮。 「什麼事?」他坐在床上問。清瘦的臉上有一雙炯炯的鷹眼。 「政委,我是七連的林胡。過去被兵團打成現行反革命,想找您談談。」臉上 又擠出一堆討好的笑容。 「嗯,你的事我聽說過,但一直不認識你。嗯,過去兵團黨委對你的處理是正 確的……你不要瞎鬧了。」 「可是……過去處理確實不符合事實啊!」我焦急地說。 「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你懂不懂?犯了法就要制裁,嚴重的還要殺頭!你不 要總鬧翻案,越鬧越對你自己沒好處。」 我頻頻點頭,洗耳恭聽。 他看看手錶:「我要開會去,你走吧。」不容分辨,結束了這次談話,只兩分 鐘。 出了門,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深呼吸了幾口。在政委面前,低頭懇求,點頭哈 腰,真消耗啊!咬咬牙又去找趙幹事。 他正擦著皮鞋,滿屋皮鞋油味兒……見我來了,臉上露出保衛幹事特有的嚴肅。 「趙幹事,現在林彪問題出來了,我請求領導重新審查我的問題。」 他的大眼珠骨碌碌轉了兒圈,態度堅決地說:「具體你的案子我不敢說,但中 央有文件規定,過去凡是按照公安六條處理的案子,現在一律不平反。你要從當時 的歷史背景、環境、所起的影響,來看待自己的問題。不要以為林彪一倒,你就沒 錯了。林彪是毛主席親自選定的接班人,當時反林就是反毛,這是明擺著的,要曆 史地看問題。」 碰了幾個釘子,仍不死心。打算再找劉副政委談談,當官兒的不可能鐵板一塊。 劉副政委原是山西軍區保衛處副處長,在團裡分工負責一打三反。人們反映這 老漢還可以,有文化,沒架子,好辦事,比較正派。記得關押時,他曾制止過復員 兵打我,從大機關下來的人,政策水平一般都比較高,對他滿懷希望。 此刻,劉副政委正和一個女兵團戰士談話,辦公桌上放著厚厚一摞材料。見我 進來,和善地問:「你有什麼事?」 我開門見山,通報了自己的姓名,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劉副政委頭髮已經斑白,臉上皺紋很多,比康政委老,但體形挺好,肩正胸直, 不像康政委有點駝背,歪肩膀。 他聽我說完後,戴上眼鏡,仔細地端詳了我一番:「好呵,對過去處理可以提 出不同意見。組織上如果錯了,一定糾正,你如果錯了,組織也要對你進行幫助。 總之歡迎你提出不同意見。哼——不過,你最好寫一個文字上的東西。這樣便於我 們的工作。」 「我早就寫過了,早就交到團裡。」 「是嗎?我沒見到啊。」他詫異道。 「那我給你一份複寫的吧。」 「行,我回頭好好看看。」 我把材料遞給他,懇求道:「劉副政委,這事就麻煩您了。」 他和藹地點點頭,微笑道:「好,如果確實是搞錯了,我一定在常委會上給你 反映。」並客氣地送我出來,然後輕輕關上門。 對一個現行反革命來說,能得到副政委的一個小小微笑也是個特大喜訊,太難 得了! 我松了一口氣,揩了揩頭上的汗。 大約7月份,申訴要求還沒有回音。我決定去團裡找政委。 老孟很爽快地批准我的請假。 「政委,我的事研究了嗎?」 那發亮的光頭已經長滿了頭髮。 康政委正在讀《紅旗》雜誌,他抬起頭,把下巴貼住脖子,讓眼睛從鏡片上面 看著我。注視了一會兒說:「不是跟你講了嗎,過去組織處理是正確的,你的案不 能翻。」 「康政委,可我確實不是反革命呀!」急得真想哭。 「蘇修承認自己是反革命嗎?劉少奇承認自己是反革命嗎?反革命從來不承認 自己是反革命。林胡,有人反應你最近表現很不好哇,四處活動,為自己翻案,你 可要明白你現在的身份。」 我也不好意思太低三下四地哀求他,也不敢和他吵,真是手足無措,難受得鼻 歪嘴咧。 「你坐下。」他用手隨便指了一下。 我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努力作出一副笑臉。 「還是給你出路了嗎,好好改造,領導會考慮。但你要總這麼鬧,對你可沒好 處。」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個姑娘的聲音:「劉參謀,劉參謀在這兒嗎?」沒等政委回 話,門推開了,一個女兵團戰士露露頭,她望瞭望政委,又望瞭望我,歉意地笑了 笑,沒進來,就關上了門。 啊,韋小立!心猛地震了一下。好一副清秀潔白的面孔,露珠、鮮花一樣晶瑩 燦爛!頓時一股神力注入全身。我抬起眼皮,正視著康政委說:「把我打成反革命, 還有什麼出路呢?」 康政委的目光鷹一樣犀利,盯著我:「誰讓你干犯法的事?為什麼不把別人打 成反革命,偏偏把你打成呢?」 這時李主任進來,身上帶著股煙酒氣。他手裡握著亮光閃閃的水晶煙斗,一屁 股坐在椅子上,聽見政委訓我也不客氣地喝斥:「林胡,你要是老鬧翻案,帽子就 給你戴上!你撅著腚挨鬥還沒挨夠啊?」 「可我不反黨,不反毛主席。」 李主任見我跟他頂,滿臉怒氣:「什麼?你不反黨?你滿腦瓜子法西斯武士道, 封資修大雜燴!就說你攻擊江青同志吧,你是站在什麼立場?為哪個階級說話?」 「那不是我……我說的,是聯動說的。」 李主任瞪圓眼睛吼:「你不是聯動,但你的思想跟聯動一個樣。哼,裝什麼孫 子?我告訴你,最近一段你很不老實,你搞的那些鬼名堂,我們都掌握,不要太猖 狂了!」 我頭髮懵,不敢再說話。李主任的形象很剛正,大絡腮鬍子,濃密的眉毛,鼻 梁方直,眼睛剛烈。讓他演個有點土匪氣的紅軍指揮員絕對合適。脾氣極暴,愛瞪 眼。 康政委平和地說:「你要正確對待領導的批評,不要太自以為是。」 李主任用拿著大水晶煙斗的手指著我:「哼,你如果死不改悔,頑抗到底,我 們可有的是辦法收拾你!咱們醜話說在前頭。」 脊樑背嗖嗖發冷。 李主任把軍帽往炕上一扔,拿起暖瓶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喝了兩口,然後又 狠狠瞪了我一眼:「哼,我看你是手銬子還沒戴夠!」 康政委面無表情:「想有出路,就老老實實改造,重新作人。」 李主任又不屑地用大水晶煙斗向我揮揮:「走吧,走吧!」 我乖乖地走出門,腿緊張得有點抖;脖子發直,左右轉了轉,頸骨嘎嘎響。好 傢伙,這一番吼叫,如同亂棒打得我暈頭轉向,屁滾尿流。 說我裝孫子,說我搞鬼名堂,真想不通我裝什麼孫子,搞什麼鬼名堂了? 唉呀,大老遠,從石頭山走到團部,得到的就是這麼一頓訓,真沮喪! 剛走出團部不久,身後響起了馬蹄聲。回頭一看,好像是個女的騎匹小青馬在 拔蹦子。不想讓女的看見我哭喪的面孔,就離開土路,讓她過去。 當馬到跟前時,我認出是韋小立!她騎在馬上,英氣勃勃,目視前方,從身旁 一掠而過。那馬胯骨發出了哢哧哢哧吃聲,煥發著雄強的力量。 在前面的岔道上,她奔向了七連。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重新回到路上,向石 頭山一步步走去。大草原一望無際,沒一個人影。我覺得腿死沉死沉。唉,難道我 真的離她越來越遠嗎? 回到石頭山,馬上就給兵團方處長寫信。幾天後,又去團部發信。老孟真好, 我請假他都批,決不刁難。 到郵局發了掛號信後,想起劉副政委笑容可掬的樣子,決定再找他談談,碰碰 運氣,或許他和團裡其他領導不一樣,對我能通融一點。當過省軍區保衛處頭兒, 水平可能要高。 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劉副政委那孤零零的小屋。 「進來。」 一進門,就看見劉副政委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我恭恭敬敬問:「劉副政委,我是七連的林胡,我的材料,您看了嗎?」 他坐起來,瞟了我一眼,慢慢說:「誰讓你來的?」 看這架勢,他今天情緒不好。倒黴!我硬著頭皮說:「沒人讓我來,自己來的。」 「通過連裡了嗎?」 「沒有。」 「以後有什麼事按組織系統逐級反映,不要這樣直接找。」 「劉副政委,我想跟您再談談。」眼睛、鼻子、嘴巴緊急動員,擠出一大堆甜 甜的笑容。 「沒有時間!」他果斷地說,把頭扭過去不理睬我,跟上次見面判若兩人。 諂笑凍結在我臉上,硫酸一樣燒著肉。 「劉副政委!」好像要被推入了滔滔惡浪的深淵,我死死抓住劉副政委這條船 的船幫,「我有好多問題,要向您談。」 「快走!」他大喝一聲。 「劉副政委,唉……劉副政委!」急得呲牙咧嘴,真想擠出幾滴眼淚來打動他, 但怎麼也擠不出來。 「你聽見沒有?快走!」白髮蒼蒼的劉副政委滿臉怒氣。 身後傳來姑娘銀鈴般的聲音:「政委在嗎?」 劉副政委呆漠的臉跟過了電一樣,刷地換了表情。那麼慈祥,那麼親切,那麼 和藹,那麼青春。只百分之一秒,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年輕20歲。 「呀,小張來了。材料抄完了嗎?」 「抄完了。」這姑娘輕盈盈地走進屋,咯咯咯地笑著,身上飄著香皂的清香。 我狠狠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妒火滿腔,走出去了。 門「咚」地關上。 唉呀,在兵團,女的真是吃香。莎士比亞說過:「美麗女子能使風燭殘年的老 人返老還童。」一點兒也不假。 當男的太虧了。我要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多好! 自從正式向六十一團提出申請複查後,幾個月來四處奔走,一趟一趟找當官兒 的,結果統統碰壁。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