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二十八章 結局 上午,趙幹事闖進牢房,皺著眉頭:「今天開批鬥會,你們要服從指揮,遵守 紀律。在臺上站著時,不許說話。有什麼意見開完會再說,否則出了問題自己負責。 群眾批判發言時,可能會有些刺激性語言,對此你們要理解,要正確對待。」 大熱天,總在屋裡尿尿,那臊臭氣味可想而知。趙幹事厭惡地皺皺鼻子:「誰 讓你們老在屋裡尿尿的?」 「敲半天門,哨兵也不來,實在沒辦法呀。」我們3個趁機訴苦。 「那也不能在屋裡尿,怎麼跟畜生一樣!」他緩了一下口氣,接著講:「當然 羅,組織上會給群眾做工作,按政策辦事。但從你們這方面來講,要正確對待。」 他咬著牙說,鼻子皺成一疙瘩。 兩名衝鋒槍手把我們3人押到會場。 這是一打三反以來,全團首次批鬥會,地點在營建連禮堂。五十五(鐵牛)、 二十八(千里馬)、大馬車一輛一輛,拉著全團各連知青代表及牧民、農工聚集於 此。 禮堂門口,人們熙來攘往,亂糟糟。平日人煙稀少的團部,此時好不熱鬧。 主席臺上掛著4個白底黑字: 「批鬥大會」。兩側各站著一名手持半自動步槍 的兵團戰士。黑壓壓的人群把禮堂擠得滿滿的,連窗臺上也坐著人。 此時, 過來6個全副武裝的兵團戰士,頭戴軍帽,腰紮皮帶,面孔嚴肅,兩個 一組地站在我們3人身後。 團政治處李主任宣佈:「現在批鬥大會開始。首先將強姦幼女犯小烏拉塔押上 來!」 兩兵團戰士,一手撅著小烏拉塔胳膊,一手按著後脖子,連推帶揉,把他解到 主席臺前。領著喊口號的一男一女輪流喊著:「打倒刑事犯小烏拉塔!」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雄壯的口號聲震耳欲聾。 「將二連現行反革命分子任長髮押上來!」李主任威嚴地宣佈。 任長髮的頭幾乎被按得碰到小腿。兩戰士橫眉怒目地揪著他脖子,把他踉踉蹌 蹌提溜到台前。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任長髮!」 「堅決鎮壓一切反革命!」 …… 憤怒的吼聲在禮堂裡轟隆轟隆回蕩。 接著,驚心動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七連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押上來!」 我的心劇烈跳著,意識喪失,腦子裡變成一片空白,兩名雄赳赳的兵團戰士一 左一右,反擰著我雙臂,揪著我後脖領,從上千人中間穿過。一步、一步、一步, 腦袋被按得離地面不到二尺。最後,終於昏昏沉沉站到了主席臺前。 頃刻,那一男一女激昂慷慨的聲音又響起來,跟著從黑壓壓的人群中傳來可怕 迴響。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 就像鬥老地主一個樣,上千人瞪著眼睛向我怒吼,氣氛那麼兇猛! 李主任依次念著各人的罪惡及兵團的處理決定,我們也依次被揪著頭髮,鼻孔 朝天,仰頭亮相。 「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男,漢族,現年22歲,中農出身。1968年11月來巴顏 盂和牧場七連插隊落戶。經核實;林胡借閒談之機,多次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林副主席,攻擊毛澤東思想;惡毒攻擊江青同志;他極端仇恨解放軍,惡毒辱駡邱 會作同志……多次偷聽敵臺,並且散播……還公開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鳴冤叫屈… …經兵團黨委研究決定:根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原則,將林胡定為現行反革命 分子,不戴帽子,回原單位監督改造。」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領口號的男知青,脖子上青筋暴起,嗓子有些嘶啞,仍拼力地喊;那個女知青 也懷著對反革命的滿腔義憤,喊紅了雙頰。 參加會的絕大多數是知青。他們發出的吼聲又響又狠,真沒料到(我原來暗以 為,知青一定會同情知青。即使喊兩句口號,也是被迫的)。 接著,各連代表發言批判。 「低頭!」從最前排站起一人,給我後脖頸上砸了一拳。眼睛的餘光辨認出這 是團政治處的錫林浩特知青朝魯,曾在七連蹲過點,身體很塊兒,愛打籃球。 七連批判稿是劉英紅念的。她情緒激動,痛駡我是「偽君子」、「劉少奇的孝 子賢孫」、「法西斯分子」、「虛偽透頂」、「卑鄙無恥」、「道德敗壞」…… 唉呀,我最敬佩的人也這麼尖刻無情地批判我。讓她發言,准是沈指導員的主 意。她對我的批判殺傷力最大。 捨棄北京的校革委會副主任不當,千里迢迢來內蒙賣苦大力,不會溜舔,一條 又一條地給指導員提意見,結果把兵團積代會的代表資格給提跑了;對多壞多惡的 人都以德報怨,老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被這麼一個溫敦敦的善良姑娘切齒痛 罵,好心痛啊!莫非我真那麼壞嗎? 就像一把刀在胸中上下亂攪,疼痛難忍。老腰成90度彎著,豆大的汗珠,順著 頭髮,滴在地上,滴在鞋幫上。雙腿覺得發軟,微微打起了哆嗦。 她幫我縫過衣服,洗過被子,給韋小立送過信,心眼兒多好啊,可此刻說的話 卻那樣狠毒。我想抬起頭說句「冤枉」,又怕挨打。怕激怒這上千名血氣方剛的小 青年兒。只好咬著牙,讓她把一桶桶臭屎湯往頭上倒。 老腰幾乎彎成了倒寫的U字型。 為了不至於倒在地,只好稍稍抬起來一點。無 論如何,不能在上千人面前癱倒,那太丟份兒了。 「低頭!」後腦勺挨了一巴掌。還是那個朝魯打的。他坐在第一排,能察覺出 我腰的微小變化。只好再深彎軀體,重心偏前,腰部得很用力,才能維持住平衡。 時間長了怎麼受得了?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堅持不住了,只好把腰再緩緩地略微抬 起一點點。讓重心靠裡一些,腰少使點勁兒。 「低頭!」 我的頭低著,腰彎著,快撅成U型吸鐵石了,還怎麼低? 一拳頭又把老腰砸下去,深深地砸下去。眼睛余光看見趙幹事快步走到朝魯身 旁,對他耳語了一番。以後就再沒挨打。 看過那麼多人挨鬥, 從不知道這100度的深彎腰是怎麼回事,現在可體會到了 它的威力。腦子陣陣昏眩,上半身好像要把老腰扯斷。 模模糊糊想起了當初站在北京展覽館劇場押胡耀邦的情景……當時,我們特注 意政策,不彎腰,不撅胳膊,連碰都沒碰那個小瘦老頭呀! 汗珠、眼淚、鼻涕混在一起,搭拉成細細一絲,越來越長,最後被扯斷,掉在 鞋面上。 好像已到了最後關頭,真要控制不住,馬上癱倒。上半身重心已越過了支撐面, 得全靠腰肌拼命收縮回拉,才勉強站住。但說什麼也不能倒下,堅持,堅持!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 兇猛義憤的口號聲在禮堂裡雷鳴般地轟響。這是廣大軍墾戰士的聲音,上千張 面孔掛著怒容,上千雙眼睛凝著仇恨。那架勢,使我感到如沒有哨兵維持秩序,沒 有李主任坐陣,他們真會撲上來動手。 面對著舉臂如林,憤怒聲討我的黑壓壓人群,內心非常非常恐慌,語言無法形 容。 稀裡糊塗回到牢房後許久,仍頭暈目眩,耳朵轟轟響。這結局萬萬沒想到! 任長髮被定成現行反革命分子, 戴上帽子,回連監督改造,小烏拉塔被判刑7 年。 我們3人恍若僵屍,躺在大氈上一動不動。蒼蠅落在嘴唇上,毫無反響。 批鬥會太消耗體力、精力了。 次日,又被押到全團各主要連隊批鬥、展覽。 在七連批鬥會召開之前,李主任瞪著大黑眼珠,厲聲訓道:「林胡,這幾次批 鬥,你表現很不老實,群眾都有反映。我告訴你,沒給你戴上帽子,不等於沒有帽 子。帽子在群眾手裡拿著呢,不老實就給你戴上!」他用力說完最後一句,一堆唾 沫星子濺到我臉上。 「李主任,」我可憐巴巴說:「過去練杠鈴,腰受過傷,老彎著實在受不了。」 順手在臉上擦了一把。 李主任訓斥道:「別人受得了,你為什麼就受不了?你打人時的勁頭跑哪去了?」 批鬥會場在食堂前的空地舉行,正是我八比零摔倒王連富的地方。周圍牆上稀 稀拉拉貼著幾條標語:「堅決鎮壓一切反革命!」「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在浩瀚的藍天白雲之下,我站在七連廣大群眾面前,成了惡霸地痞,接受聲討 批判。兩名衝鋒槍手按著我,低頭彎腰。烈日當空,汗水滿臉縱橫。 全連人幾乎都來了。連平日從不參加會議的老婆子、農工家屬、小毛孩,也都 前來觀看批鬥我。 頭一個發言的又是劉英紅,但這次她發言不長。之後各班發言。我聽見了齊淑 珍的清脆聲音: 「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在給XXX的反動信件裡,大肆宣揚血統論。 毛主席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林胡愛什麼恨什麼 都是有其階級根源的。他父親至今還在隔離審查;他母親是臭名昭著的大毒草《青 春之歌》的作者;他姨是出賣過我地下黨員的叛徒,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姘頭。 林胡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反動家庭裡,思想感情都打上了反動的階級烙印。魚找魚, 蝦找蝦,他給走資派女兒寫信是必然的,藉以發洩對黨和文化大革命的不滿……」 我心中最珍貴的感情,那在夢幻中看望過我的女神,此刻被毫不客氣地從胸窩 深處揪出來批判。又唾,又跺! 燦爛的陽光下,我大躬著腰,覺得似乎被剝光衣服,精赤條條站在眾人面前, 連男人那個最怕羞的東西也抖露出來,被公開展示。唉呀,韋小立也肯定坐在面前 這堆人裡。好殘酷啊!我就這副嘴臉,這個樣子站在所鍾愛的女神面前。 最後,聽見了雷廈低沉地發言。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但能想像出他義正辭 嚴的樣子。成都火車站,我打了他耳光後,臉上浮現的可愛紅暈,此刻也一定出現 在他憤怒的臉上。「首先,感謝團連首長允許我在這裡揭發批判現行反革命分子林 胡。長期以來,由於放鬆了世界觀的改造,我幹了許多對不起党和毛主席的壞事, 在毛主席、黨中央親自發動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我團揪出了這個隱藏在革命隊伍內 很深的反革命分子,廣大群眾拍手叫好,我卻抱有很大的抵觸情緒。經過兵團各級 首長的耐心幫助教育,我漸漸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決心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 在這裡,我再補充揭發一些林胡的反革命罪行。 他是個典型的偽君子,最善於裝出一副有理想,有個性的樣子來欺騙青年人。 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為了標榜自己不怕苦,他枕石頭睡覺,把新衣服弄髒再穿,成 天吃窩頭等等,都很迷惑人。但他骨子裡是資產階級個人英雄主義,嚮往著個人出 人頭地。文化大革命初期,他以為機會來到,就打砸搶了自己的家,搞一筆錢去越 南,以實現他的政治野心。他曾親口對我說他很崇拜拿破崙,不留芳千古,就遺臭 萬年。 在政治上,他假借研究為名,多次誣衊偉大領袖毛主席……他還經常躲在被窩 裡偷聽敵臺,當別人勸他時,他說:只有兩方面都聽聽,才能知道誰對誰錯……他 對革命群眾審查其父母的問題極端不滿。曾對我咬牙切齒說:恨不得把審他父親的 紅衛兵給宰了。 在生活上,他也很虛偽。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走哪兒偷哪兒。在寶昌飯館, 他偷了兩個碗,在盟招待所,他偷了一個床單,在西烏旗照相館偷了一個鬧鐘,在 三連,他偷了機務隊兩個鐵輪子。 口口聲聲純潔正直的人,往往一肚子男盜女娼。林胡正是如此。 無數事實證明,林胡是一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兵團黨委 對他的處理完全正確。我表示堅決擁護。在各級首長的幫助下,我徹底認清了他的 反動面目,堅決和他劃清界限!我決心從這件事中吸取血的教訓,跟著毛主席幹一 輩子革命。 再次感謝兵團各級領導對我的批評教育。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一字一句中充滿著對我的刻骨仇恨。 「如果要鬥你的話,我就上去和你陪鬥!」這些讓我聽了深受感動的話,曾是 我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裡緊抓不放的木板,現在全像小魚似地溜走了。 把我一人扔在滔天惡浪中。 「林胡低頭!」李主任在身後低聲命令道。 下巴已頂住胸脯,沒法再低,只好把腰彎下。 「林胡低頭!」李主任繼續喝道。 沒辦法,只好再把腰下彎一點。 「低頭!」哨兵用手按住我脖領猛地下按,按成90度大彎腰。 讓你在眾人面前,這麼深彎腰,既醜化了你的形象,也折磨了你的肉體。脖子 還沒掛大牌子,就如此難受,如果掛了,真不知是何後果。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林胡!」蔣寶富大聲喊著口號。 值得安慰的是,連裡的氣氛遠不如團裡凶。喊口號時,有氣無力,胳膊也不伸 直,根本沒人使勁吼。 …… 連著一星期,我們成了反革命的樣品,階級敵人的模型,被拉到各主要連隊遊 鬥示眾。殺雞給猴看的工作真是做到家,連距離團部最遠的十一連都去了,該連地 處巴顏孟和山裡,去一趟得用整整一天。 在連續批鬥中,我發現,越是離團部中心近的地方,鬥起人就越狠,越遠則越 輕鬆。任長髮所在的二連最可怕。批鬥會開的好凶。男的、女的喊口號時,都擠著 命喊。二連就在團部旁邊,屬團部的政治空氣。小烏拉塔的故鄉十連,離團部40 裡。知青喊口號,毫無激情,牧民也不在乎小烏塔他被判刑,竟然給他遞煙抽。 去十一連批鬥最愉快,該連離團部80裡。雖是批鬥,到連後,卻受到了熱情接 待。要茶有茶,要屋給騰屋……食堂的知青大師傅還給我們飽餐了一頓有肉塊兒的 白麵條!批鬥會就和聊天會一樣輕鬆,沒一點敵對氣氛,人們嘻嘻哈哈,心不在焉, 從頭到尾,連句口號都沒喊,只半個小時就草草收場。大多數知青根本不聽發言, 互相交頭接耳,望著我們時,目光友善,充滿同情。 結束了巡迴批鬥之後,回到了小牢房。昏黑的小屋馬上使我們心情無比黯然。 3人誰也不說話,默默躺著。 夜像冷醋無情的大鐵板,壓在頭上,它張著黑洞洞的大嘴獰笑。那巨大的黑暗 好沉重啊!簡直要把人壓扁。 任長發蒙著被子,一聲一聲輕輕地呻吟。小烏拉塔縮在行李中發愣。 我仰面朝天地躺著。 完了,完了。從現在起政治生命完了,反革命怎麼這麼好當?什麼愛情、尊嚴、 理想全化為泡沫。成了共產黨的敵人,8億中國人民的敵人!父母的敵人! 耳邊又隱隱約約響起了那個藏族少女的淒涼歌聲。 被所有人拋棄了,一個也不剩。連小毛驢一樣溫順的人也甩開我,咒駡我…… 今後是暗無天日的反革命生活。不受法律保護,格打勿論,格殺勿論。毛主席呀, 我們知青的遭遇您在北京知道不知道呢? 方處長憨厚的河北口音又浮現在耳邊:「你要相信黨,相信組織。我們也不願 你成為反革命。」 我是捧著一顆赤誠的心對待方處長的。什麼也沒隱瞞,滿以為會從寬處理。可 是方處長騙了我呀!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恍恍惚惚感覺方處長的和藹可親裡含著殺機。可是一個老八路,那方正的腦 袋,方正的眼睛,方正的帽徽領章,怎麼能和欺騙聯在一起? 實在不敢相信。 腦子裡亂得要命,好像盤著幾百條蛇,纏成一疙瘩,互相亂咬。 分清敵我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可兵團黨委為什麼隨隨便便把人定成反革命? 8億人民的公敵就這麼容易當嗎? 反革命就可以像珍奇動物一樣四處展覽,供人觀賞,糟踐嗎? 社會主義國家,毛主席領導下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問號越來越多,像無數個鉤子鉤我的心。 …… 3個人都一聲不吭,終日躺在地鋪上。一連躺了3天,沒怎麼吃飯。也許是這一 星期批鬥,彎腰挨撅,傾聽聲討自己,消耗太大,我們整天躺著,話都懶得說。 小牢房裡靜靜的,死氣沉沉。滿滿一大盆小米飯原封不動放在地上,招來10多 只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3天以後,腦子裡才稍稍適應了點這個嚴酷現實。 深夜,一個念頭劃破黑暗:要活下去!黑暗馬上把他吞沒,但緊接著又一個念 頭劃破黑暗:不服!無邊的黑暗又把它吞沒。 在絕望的深淵裡,閃著一個又一個的念頭,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最後,只 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明晰:上告中央! 黑暗再也吞沒不了這個念頭。它越來越亮,燃成了一團熊熊大火。 馬上給中央寫信! 再也躺不住了,好像遲寫一會兒,就有生命危險。我找出了那塊窗戶紙,開始 想詞兒……想了一夜,第二天提筆寫。寫了一整天又一整天,瘋狂地寫……向黨中 央申訴自己的遭遇。 這張不甚白的,很脆的紙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信終於寫好,為防 止釋放時,會像海澱分局那樣搜查,問任長髮有什麼好法子?他想了想,把一把掃 帚拆了,將我的信放在中間,之後再把掃帚紮起來,綁緊。 小子手真巧,那掃帚給綁得和原來一模一樣。 這天,哨兵把我帶到趙幹事那裡。 趙幹事指著厚厚一打材料:「在後面,所有你簽名的地方都按上手印。」 這是我過去寫的交待材料,一共有10本,全編了號。白紙封面。 按好後,趙幹事一頁一頁翻著,讓我把所有塗改過的地方都按上手印。然後, 他讓我在一張白紙上寫: 以上材料,內容屬實,全系我自己交待。辦案人員自始至終執行党的政策,不 存在逼供訊的問題。 林胡(手印) 完畢,趙幹事望著我說:「我們是嚴格按照黨的政策辦事,胡來是不行的。批 鬥回來後,我還批評了朝魯。嗯,你的案子就了結了。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趙幹事,這麼處理不符合事實。太重了。」 「什麼,夠便宜你的了,還嫌重?」 「我明明不反黨,不反毛主席,為什麼給我定成反革命?」 趙幹事嚴肅起來:「這裡頭屬你問題最多,屬你處理最輕!連帽子都沒給你戴 上。哼,你看看師裡的報告吧!」 他在抽屜裡翻了一下,拿出張紙遞給我。這是鉛印稿: 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七師政治部關於現行 反革命分子林胡罪行的審查報告 最高指示 全國人民必須提高警惕,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必須揭露!他們的反革命罪行 必須受到應有的懲處。 鑒於林胡的上述犯罪事實,該犯已經構成思想反動,罪惡嚴重,民憤很大的現 行反革命分子。並且關押期間仍不低頭認罪,進行多種違法活動。我師政治部決定: 將林胡開除兵團戰士,逮捕法辦,判處有期徒刑8年。 妥否,請兵團黨委批示。 此報告 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七師政治部(章) 1970年6月18日 我愣住了。就這點破事兒,要判8年! 「實話告訴你,對你的處理,方處長專門請示過北京軍區保衛部,是經過軍區 首長批准了的。」 我啞口無言,8年刑都給免了,這麼寬大,還說什麼? 「哼,光你偷槍偷刀的事,就夠判10年的。」趙幹事咬著牙說。 「可是我,確實不……不是反革命呀!」雖然底氣不足,心有點虛,還是把憋 在肚子裡的話說出來。 趙幹事冷笑道:「劉少奇也不承認他是反革命呢。是不是反革命不能自己說。 你不想當反革命就不要幹那些事哇!而且這也不是那一個人的意見,是兵團黨委集 體決定!」 「趙幹事,但我確實不是反革命啊。」 「你的意思是共產黨冤枉你了?」金魚眼瞪圓。 「沒有,沒有。」我趕忙說。 「勸你還是老老實實,不要胡鬧。出去後,你要還這麼跟人說,那可就是翻案 的問題了,罪上加罪!懂嗎?再告訴你一遍,跟姓共的碰,絕沒好下場!」 哨兵把我從團政治處大院押出來。回頭望瞭望這個空曠整潔的院子,猶有餘悸。 大門口處, 樹立著一塊4米高,半米厚的紅色語錄牆。毛主席手跡:「為人民 服務」,5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在紅牆上龍飛鳳舞。 傍晚,空氣悶熱,烏雲密佈。小牢房裡憋悶極了。 我光著膀子,把臉緊緊貼在窗上,透過木板縫隙,大口呼吸。 黑壓壓的陰雲好似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眩目的閃電一次次劃亮天空,伴隨著轟 轟隆隆的雷聲,狂風驟然大作,把塵沙、紙片、草葉刮得漫天飛舞。那枯瘦的小樹 急速搖擺;附近沒關好的窗戶哐哐地發出響聲;小鳥嘰嘰喳喳,四處躲藏……緊接 著,蠶豆大的雨點子掉在地上,噗噗作響,一轉眼下起傾盆大雨。 我把鼻子伸向窗外,縱情呼吸著清涼濕潤的空氣。雨水濺了一臉。 大自然暴怒了,它在咆哮,它在衝撞,它肆無忌憚,它無所顧忌,嘩嘩傾瀉… …趙幹事的小銬子屁也不頂。我呆呆地望著它過癮。 黑沉沉的夜,雷鳴電閃,大雨滂沱。 慘壯的大自然喲! ------------------ 學達書庫(xuoda.com)